伊丽莎白绸缎庄是一座两层的木质小楼,一层的外半部分为摆满绸缎的铺面,可以供客人自由的挑选衣料,里面半部分为会客厅,客人可以在此饮茶聊天。通过会客厅里角处螺旋状的狭小楼梯,就可以来到小楼二层,这里便是店主一家的起居室。绸缎庄位于卑利街中部,这里原来是香港最繁华的商业街,可自从日本人打进来后,便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变得萧条起来了。说起来,绸缎庄的老板娘岳太太也是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以快嘴泼辣著称。在她未接手生意之前,绸缎庄名叫杭州绸缎庄,主要经营浙江杭州生产的质地轻软、色彩绮丽的绸、缎、绫、绢等,主顾从香港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到畅春楼的老鸨、妓女,可以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岳太太接手后,马上标新立异,将店名改为了伊丽莎白绸缎庄,甚至还想在店名前面加上皇家二字,只是因为家人极力反对而作罢。据说岳太太的先生在青帮中辈分不低,为“大通无学”中的通字辈,开香堂投贴拜的老头子为青帮大字辈的汪禹丞。此公声名显赫,不仅参加过辛亥革命,还担任过孙中山先生的总统府卫队长,同时还是洪门五行山山主。岳先生在青帮里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董显光、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杨虎、上海滩大亨黄金荣和张啸林等人同辈份,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所以不管卑利街的黑道还是白道,都对岳太太敬而有加。郑青莲是岳太太的侄女,出生在北平并一直随父母在北平生活。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为了躲避战火和安全起见,郑青莲的父母便把她送到了香港姑姑家。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在香港圣公会的圣保罗女子中学读书,没想到,香港只是太平了几年,也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学校因为战乱停了课,随后被日军占领并被改为了军用医院,失学的郑青莲便一直在姑姑岳太太的伊丽莎白绸缎庄帮忙做事。自从一年前邂逅了覃海生,年轻的女孩便情窦初开,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热恋之中。由于两人相见的时候很短暂,聚少离多,这就更加重了郑青莲对覃海生的思念之情。爱情的魔力,谁能抵抗呢,更何况还是两个燃烧着青春朝气的青年男女。近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覃海生了,郑青莲百无聊懒,六神无主,仿佛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本来标致水灵的姑娘,因为对心上人的眷念而变得憔悴,脸上布满了忧愁,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和笑容。真是应了宋代词人柳永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就在郑青莲痴痴发呆之际,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推门而入,郑青莲定睛一看,原来是表哥岳岐山。这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头上戴着鸭舌帽,身穿着一套浅黄色的猎装,一脸的帅气,就像戏里的英俊小生一样。“表哥,怎么又出去了,姑姑不是嘱咐你最近要呆在家里面,不要抛头露面吗?”
郑青莲略显紧张埋怨的问道。原来岳岐山在战争爆发前,参加了港督杨幕琦征召的香港义勇军,前几天刚刚回到家里。他自称,义勇军在战斗中被日军打散,他藏在朋友的家中才躲过了被日军俘掳的命运。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岳太太才叮嘱儿子躲在家里避避风头,以免发生不测。“怎么,你担心我?”
岳岐山反问道,同时用左手在表妹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以显示亲切。他从内心中深深的爱恋着自己的表妹,并渴望着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娶她为妻。他甚至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情。在中国社会,姑姑做婆婆或姨母做婆婆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也是非常普遍的现象。表哥娶表妹,这叫亲上加亲。郑青莲没有直接回答岳岐山的问话,只是淡淡的说道:“打仗的时候,姑姑整夜整夜的提心吊胆,睡不着觉,就怕你有个什么闪失,现在你全须全尾的平安回来了,还是在家里安稳点好,免得再让姑姑担心。现在不比以往了,街上的那些人未必护得住你……”岳岐山从小到大,因为他父亲的原因,在卑利街上就没有吃过亏,郑青莲所说的街上的那些人指的就是黑道上的人。“没什么,不管是枪林弹雨还是大风大浪,在哥哥的面前真的不算什么。战场上的血腥和残酷……尸骨遍地,血流成河啊。我都不能给你讲,怕你夜里做噩梦。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还不是全须全尾,毫发无损。”
岳岐山一副无所谓和满不在乎的样子,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尽情的在表妹面前显露着男人的英雄气概。他要向她证明,没有街上那些人护着,他也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他随手摘下头上的藏灰色鸭舌帽,同时把帽子放在了右手并用中指旋转着帽子,建议道:“青莲,你知道吗?因为打仗关门的‘明日电影院’又开张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
紧接着,岳岐山又无不遗憾的补充道:“只不过放的都是些日本的电影,可能还有德国的电影,反正英格丽·褒曼、费雯丽这些美国的大明星是没有的了看了,不过看看日本电影里的姑娘也还不错,听说日本女人都……。”
岳岐山急忙收住嘴,他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多了,有些过分了,但是已经晚了。“不,表哥。太晚了。再说我对日本人的东西……哼。”
郑青莲毫无兴致,鼻子里轻蔑的哼了一声,不加思索的一口气回绝了。岳岐山大失所望,他不想让表妹觉得自己在献殷勤,但又不想就这样放弃,继而耐着性子小心翼翼的规劝道:“就像以前一样,我们可以……”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房门,岳岐山的话头被打断,他懊恼的扭头向外边望去。片刻后,门被打开一角,一个郑青莲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外。“海生!”
郑青莲惊喜的脱口而出。她立刻仿佛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身体伶俐的就像一只矫捷的小鹿,快乐的跳跃着飞奔过去。被冷落在一旁的岳岐山,睁大双眼,目瞪口呆。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敢想象这是自己的表妹。两个年轻人的四只手紧紧的握扣在一起,若没有岳岐山在场,郑青莲一定会一头扎在覃海生的怀里。但在此时此刻,作为教会学校的女生,她知道应该怎样保持一个淑女的形象,自己身为一个姑娘,还是需要展示一些应有的矜持的。岳岐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分、恬静的表妹竟然能够当着自己的面对一个青年男子表现出如此的热情,他的心被深深的刺痛了,他高傲的自尊心瞬间便垮掉了并立即化成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无名之火,同时毫不犹豫的喷发了出去。岳岐山怒不可恶,几乎用歇斯底里的口吻吼道:“你是谁!”
郑青莲将覃海生拉进屋内,对岳岐山介绍道:“这是海生,覃海生。”
随后她又对覃海生说道:“这就是我的表哥岳岐山。”
因为心上人的突然出现,处于情感亢奋中的郑青莲没有注意到岳岐山失态的吼声和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覃海生礼貌的伸出右手并说道:“表哥好。青莲经常跟我念叨起你,今日我们终于算是见面了。”
岳岐山没有理会覃海生伸出的手,他以居高临下的神态,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把覃海生打量了一遍,义正词严的问道:“你找我表妹做什么!?”
覃海生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心中有一万个找郑青莲的理由,但此时却一个也说不出口,只是满面的窘态,呆呆的怔住了。“表哥,海生是我朋友……,你知道……极好极好的那种朋友……”郑青莲面带羞色,费力的解释道,她试图要让岳岐山从自己隐晦的解释当中明白自己与覃海生的关系。岳岐山没有理会郑青莲的话,他当然明白眼前这两个人的关系,同时更明白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于是粗暴的说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与我表妹是什么关系,现在请你立刻离开我的家,离开这里!”
郑青莲万万没有想到,初次见面,表哥就会对覃海生如此的粗暴和无理,她实在是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这个毫无心机且充满了天真无邪的姑娘狠狠的瞪了岳岐山一眼,抓住覃海生的胳膊,生气的说道:“海生,走,有话我们到外面去说。”
岳岐山一个跨步,横在了郑青莲的前面,像斗红了眼的公牛,喘着粗气,命令道:“这么晚了,不许出去!”
“你,你管不着我。”
郑青莲仰头反驳道。“长兄为父!”
岳岐山晃动着食指霸道的回答。郑青莲一反往日的懦弱,哼了一声,推开岳岐山的手臂,抓住覃海生的手,出门而去。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神仙都挡不住。岳岐山望着扬长而去的一对甜蜜情侣,愤恨的用拳头使劲捶打了自己的胸口几下 ,愤怒、嫉妒交织成的一股仇恨火焰在他的胸中爆发与燃烧。他不知道这个弱弱的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靠着怎样的手段迷惑住自己的表妹的。他暗暗发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一定要让夺走自己心爱表妹的覃海生付出代价,要让他付出毁灭的代价。所有的人都喜欢追求幸福与快乐的生活,所以每当幸福降临,它就会成为治疗痛苦与不快乐的良药。覃海生和郑青莲正是如此,两人一走出伊丽莎白绸缎庄的店门,便像一对自由飞翔的小鸟,马上就沉浸在了自己的快乐世界里。至于刚才与岳岐山发生的不快和龃龉,瞬间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在巷口深深的寂静处,覃海生一把将郑青莲揽在怀里并用自己的腮轻轻的抚弄着她的秀发。郑青莲则把头伏在覃海生的胸口上,默默的聆听着心上人的心跳声。两个相爱的年青人就这样互相依偎在一起,良久,良久……四周鸦雀无声,万籁俱静,皎洁的明月也躲进了云层里去了。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覃海生打破寂静轻轻开口道:“青莲,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郑青莲把头从覃海生的胸口处抬起,撒娇的喃喃道:“为什么?想我呗。”
她见覃海生微笑不语,加重语气追问道:“难道不是?”
覃海生连连点头,忙不迭的回答:“是,是,我不论黑天还是白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就是做梦也是在想你,只不过在想你的时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望着郑青莲那双深情的眸子,开心的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是什么?”
郑青莲急切的问道。覃海生用双手捧住郑青莲的脸,故意板住自己的笑容,一字一板的说:“我——当——掌柜的啦。”
郑青莲先是一愣,继而抓住覃海生的双手,摇晃着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是真的吗?”
覃海生也被郑青莲的情绪所感染,不停的回答:“真的,真的,是真的……”郑青莲将覃海生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仰望星空,带着少女的羞涩和腼腆,柔柔的问道:“海生,你当了掌柜,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结婚了呀,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结婚啊?”
“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随地,我恨不得就是现在,现在就结婚。”
覃海生一把将郑青莲抱起来说道。“我当然愿意!”
“好,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今生今世。”
郑青莲再次依偎在覃海生的怀里,低低轻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之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这个慢慢长夜中,一对年轻人因为彼此心中有爱而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