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笙歌不见故人散,十里长欢难再寻。
琼花殿外,鲛司南好像一个失去一切的老人,佝偻着身体,落寞垂头,神情悲切。
身旁,是呆若木鸡的沈念笙,在听完鲛司南说起从前的故事,他的眼中,渐渐变得空洞迷茫,怔怔望着身前的鲛司南。
不远处,墨故渊几人同样脸色各异,想不到昔年鲛族第一次和仙界跨族联姻,竟有这样的内幕所在,那沈瀚唐当真是打的好算计。
“再后来,便是沈瀚唐联同沧海游侠女子,前来我鲛族盗取夜光珠,当时我族并未想到还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沈瀚唐为了那女子能将夜光珠带走,不顾自身安危,在最后一刻拦住我等,让那女子带着夜光珠逃离流光。”
“我们抓住沈瀚唐,自是不肯罢休,一方面我想替我死去的妹妹报仇,一方面又向他打听你的下落。可沈瀚唐心智早已被恶灵玩弄的失去自我,他疯疯癫癫,从他口中问不出只言片语,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先将他囚禁在密室当中。”
“可谁知那沈瀚唐竟是有意装疯卖傻,加上后来又有暮晨长老的协助,将沈瀚唐私自放出,等我们发现已经为时已晚,找不到沈瀚唐,自然也就找不到你。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可始终没有你们的消息......”
“直到今日,直到......我现在才看见你身上那块翡月坠,我才知道这些年原来沈瀚唐早已把你带去南山经。可是为什么沈瀚唐要如此颠倒黑白,糊弄是非,难道他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可是他的孩子,为何他要这番教你?”鲛司南转过头,深深看向一旁沈念笙说道。
许久,沈念笙似乎从先前鲛司南所言之中的情景走出,僵硬的转了转脖子,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一声低喘,继而缓缓沙哑笑了起来,道“这个故事真是讲的好听啊,差点我都信以为真了。”
“我怎么会骗你,那都是小雨的眼睛我看到的......她是我亲妹妹啊。”
身后鲛暮云已是怒气冲冲喝道“你这个混账玩意,事到如今,你舅舅将当年内幕告诉你,你还自作聪明?他要杀你,何苦与你废话,依我看来,怕是沈瀚唐压根就没把你当成他的亲儿子,亏你还口口声声要为他报仇,简直贻笑大方。”
墨故渊几人见鲛暮云毫不留情指着沈念笙的脸怒骂说着,一时也是百感交集,从入岛以来,暮云长老基本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笑脸相迎的模样。
“你看都给我们暮云长老气成啥样了,吹胡子瞪眼的,这不难为老人家嘛。”羽涅双手环胸,好笑说道。
沈念笙却仍是不肯相信眼前这一伙鲛人,自顾喊道“不可能,你们休要骗我,从小我爹便告诉我,你们鲛族善于蛊惑人心,巧舌如簧。当初我爹就是被你鲛族之人挑断手脚筋脉,让他失去一身修为。若不是我爹拼尽最后一口气逃出,怕是我就要被饿死在深山野岭之中,我爹带着我流落南山,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回来替他们报仇。”
沈念笙此刻仿佛也陷入魔怔一般,死死不愿相信鲛司南先前所言。
“孩子,族长他所言并没有骗你,我便是你父亲一直找寻的红杉。”一女子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朝着沈念笙走来说道。
墨故渊几人眼中一亮,正是当初在落魄岛上见到的那位女子红杉,先前早已有所察觉,只是并未交谈。
“当初沈瀚唐从流光岛跑出,一路游迹在沧海之内,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找到了我。当时我正处于境界瓶颈,一直突破不得,他便告诉我流光岛鲛人一族能有办法助我一臂之力。我虽有些不太相信,可那沈瀚唐信誓旦旦,且他的一身修为的确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便听取他的建议,与他一道前来流光,目的正是奔着那夜光珠所去。”红杉看着眼前的沈念笙,口中缓缓说着。
“后来我与他擅闯禁地,他将夜光珠盗取交给我,我也有些惊讶,不知他为何对我这般恩重。只是对我来说,我从西山经至沧海,本就是为了寻求剑道巅峰,对他并无男女之情,若不是先前族长所言,我从来都不知晓。”
“我与沈瀚唐自幼相识,都是流落在西山经街头的孩子,后来有一天被一位修士发现我有修仙资质,便想将我带上山门修行。因沈瀚唐年长我两岁,他会时常照顾我些许,只是如果我要上山修行,沈瀚唐那会又年幼体弱多病,我总归是有些不太放心,便央求那位修士能带他一同入山。那位修士早就看穿了沈瀚唐的体质薄弱,可碍于我的坚持,仍是将他带上了山门。”
“只是上山之后我很快成为了内门弟子,而他碍于天资,被派往山下打理门中杂物,我们俩很快就少了交集,除去偶尔遇见会打几声招呼,其它倒并无太多联系。我不知沈瀚唐心中所想,于我而言,对他其实我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听着红杉所言,沈念笙目光颤抖,表情痛苦,仿佛脑海中所有的信念在崩碎坍塌。
“我爹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他都是经常念叨着你才一直苦苦坚持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说!”沈念笙怒吼喊道。
红杉蹙眉看了看沈念笙,脸色有些不悦,可见这孩子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当下微微叹了一口气,终是无奈,道“他怎样与我无关,我来流光本就是想找他算账,若不是他假借夜光珠的名义骗我来此,我又怎会被那夜光珠幻化的落星飞鸿困在落魄岛百年。期间他还以曹青衣的样子来见我,为了转移我对青衣的爱恋,他划伤我的面容,让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如果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表现,就以为我会留在他的身边么?简直是痴人说梦,沈瀚唐我从来就没有对他有过一丝感情,幼时无非是念他对我的照顾罢了。若不是他在沧海找到我,我都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
沈念笙不停摇头,印象中的父亲和自己说过很多,皆是他与眼前女子的青梅竹马,浪迹天涯,快意恩仇。是鲛族毁了他的前程,害死自己生母,让他流落他乡。
“我没必要骗你,也不愿和你在这狡辩什么,既然他已经不在了,青衣也离我而去,我也没什么念想。族长,事已至此,夜光珠我也物归原主,我就先走了。”红杉神情淡漠,缓缓说道。
红衫转身离去之际,一道剧烈响声猛然响起,伴随着尘烟四散,只见有一老头如断线风筝,直直掉落在广场中央。
众人愕然,那一道骨瘦如材的身影卷缩在地,正是鲛族大长老,鲛暮晨。
反应过来的众人很快朝身后看去,只见一大胖小子正从殿门口一脚跨出,眼神轻佻的朝倒在地上的鲛暮晨看了一眼,嘴里咕哝了一句“真是埋汰了那琼池对你的照顾,我就轻轻弹了弹,你丫怎么这么不经抗。”
一旁的鱼清潺见状,走到北溟鲲身旁,不解问道“你俩刚才打架了?”
北溟鲲笑着摇了摇头,道“哪有,这不你们都走了嘛,剩下那一桌还有那么多没吃的饭菜,不能浪费不是。我俩就一块搁那吃饭,后来他说他吃饱了,想跑两步运动消化一下,可谁知刚才跑的太快给门槛绊了一下,这不就飞出去了么。”
墨故渊和鱼清潺听闻,纷纷转过头,眼下这场面还是严肃点为好。
“糟糕,刚顾着陪你俩上来凑热闹,都忘记那饭菜我还没吃上一口,妈的,咋整,这会好像有点饿啊。”羽涅焦急不已喊道。
“大哥,已经没了,我都没吃饱呢。”北溟鲲摸摸肚子回道。
众人看向场中,见鲛暮晨死气沉沉躺在地上,嘴角还有血迹,不知为何好端端的变得如此模样。
忽有所感,鲛司南紧张朝他问道“暮烟长老呢?”
北溟鲲身在后方,道“给这老小子收押了,这老头已经完全被琼池操控心智,你们自个看着办。”
鲛司南急切而行,走到鲛暮晨身侧,眼中仍是抱有一丝希望,道“暮晨长老,快快将暮烟长老放出,不要再执迷下去了,如今我鲛族危在旦夕,不能再有伤亡了啊。”
鲛暮晨自顾轻蔑一笑,道“伤亡?不都是你们自找的吗,如一开始就能供奉琼花神明,我鲛族又岂会苟延馋喘至今,亏你还是一族之长,你配吗?”
忽有所感,那鲛暮晨挣扎站起身,朝不远处的沈念笙看去,见他气息萎靡,怒道“你这没用东西,跟你那没出息的父亲一样,全是废物。亏我当年还主动将他带至琼池,让琼花大人给他重塑筋脉,简直枉费琼花大人的一片栽培。我让他来盗取夜光珠,那废物居然联合一个女子前来,真是蠢的可笑,活该被人抓住。要不是看他还有一点作用,我当场就要废了他。”
“若不是琼花神明复苏需要极其庞大的灵力支持,我又岂会让他白白受琼花大人的恩赐,失去夜光珠的结界,琼花大人便可随时脱身。我让他去外界散布消息,为的就是能吸引更多的人到此,那废物居然为了一个女子将琼花大人的要事弃之不顾。我挑断他的手脚筋,废了他的修为,还是他苦苦求着我说将来等你长大还有作用,会替琼花大人带来新的血液,我才又相信他一次。”
“如今看来,你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废物,我问你,让你将流光藏有琼浆玉液的消息告诉师门没有?可有援兵?”鲛暮晨仍旧从容不迫,朝沈念笙紧逼着问道。
闻言,在场所有人无不哗然,鲛司南更是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道“你!你被那恶灵操控至今,难不成真要我鲛人有那灭族之祸你才肯罢休?”
“鲛司南!我鲛族被仙妖两界压迫至今,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从你还没出生起,我就眼睁睁看着族人被那些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的畜生凌辱,我们受尽屈辱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一雪前耻。我的亲人,我的族人,都被那些人随意糟蹋,可是我呢?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吗?”
“我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们百倍千倍为此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也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鲛暮晨死死盯着眼前鲛司南,喘着粗气说道。
“大哥,可是那琼池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将池中灵力灌溉我鲛族啊,她是把我鲛族当成她恢复灵力的来源,是想将我们尽数湮灭在此啊。”一旁鲛暮云老泪纵横喊道。
“哼,不过是牺牲一些族人罢了,那么多年里,族人被那两界欺压玩弄,生不如死。如今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以我鲛族之力,成全琼花神明的复苏,有何不妥?只要琼花大人能够恢复,她已经答应我了,自会前去两界替我鲛族报仇。”鲛暮晨冷笑说道。
“我让你和暮烟接受洗礼,为的就是能理解我的用苦良心,可你们倒好,竟然将我囚禁在内,太令我失望了。”
鲛暮云泪眼模糊,看着身前的鲛暮晨失去自我,他心中凄凉,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前方,一路匍匐爬至沈念笙身旁的鲛明素,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后者从一切始末的缘由中回过神来,痴痴望着眼前血迹斑斑的女子。
沈念笙颤颤巍巍伸手触碰而去,口中呢喃“素素......”
鲛明素脸上并未有太多异色,她只是朝沈念笙轻轻笑了笑,道“我都知道的,从你站在南山经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沈念笙。”
有两人在风中茫然无措,鲛司南和沈念笙齐齐望着鲛明素,眼里俱是泪光。
“素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鲛司南俯下身,柔和笑着问道。
“爹,你回头看看我们这个鲛族,当真是你心中想要的那个样子吗?从我出生起,族内人人就为了那琼池垂涎欲滴,你们口口声声说暮晨爷爷被那琼池操控,那么你们呢?你们难道就没有被那琼池的灵力所迷惑吗,你们所谓的保持清醒,无非是想等自己哪天修为足够了,可以有能力去与那灵力一较高下,你觉得最后结果会如愿以偿吗?”鲛明素幽幽说道。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被琼池所谓的力量蒙蔽了双眼,而暮晨爷爷无非是表现的更强烈更突出罢了。即便没有暮晨爷爷,也会有族内其他之人,只要琼池散发魅惑人心的灵力,我们鲛族就断然不会有离去的念头。即便你和两位长老发现那琼池已经变得超出掌控之外,却仍是有些心有不甘,可最后呢,那琼池已经盯上我们鲛族,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爹,我喜欢纺织,因为我觉得那是上天眷顾我们鲛族唯一的例外,整个山海之内都没有谁,可以比我们织出更好看的衣裳。我们织出的鲛绡,就像云边落日的晚霞,你看多美啊。”
“可是我不喜欢哭,因为哭出来会没有泪水,都是那些珍珠,一点也不好。”
“我曾听暮烟奶奶讲起过,以前她在沧海之底的生活,奶奶说那会我们鲛族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隐居在一方海底洞穴之中。虽没有如今这偌大的流光岛来的气派,可是族人当时也过的很开心呀。那会他们没有欲望,没有想要变强的野心,就只有一群族人相伴,无忧无虑,我想,我要是出生在那会就好了啊......”
“从改变我们命运的就是那方琼池,所以爹你可千万别怪我,不然我会难过的。我知道他就是沈念笙,他想报仇,想让我们鲛族为他死去的爹娘陪葬,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我们鲛族变成如今这样子,被琼池恶灵操控,族人活活被她吞噬,为什么不放手一搏,万一......万一还有机会摆脱那琼池的束缚呢?”鲛明素笑着说道,眼光之中有憎恨,有解脱,有释然。
“只要那琼池被人夺去,只要琼池消失此地,我们......我们就可以回到以前了啊。”
自始自终,人间清醒,原来就只有鲛明素一人。
鲛司南看着眼前笑颜满面的女子,独自泪流满面。
“素素,爹答应你,我们回去,回到海底,回到以前的时光,以后就生活在那,哪也不去了,好吗......”鲛司南轻轻抱起鲛明素,轻声笑着。
鲛明素躺在鲛司南的怀中,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安详。
鲛明素转过头,朝前方沈念笙微微笑道“年北,对不起啊,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沈念笙早已心神混乱,整个人的表情不断处于扭曲和疯癫之态。
“不过有一点我从未骗你,不管你是唐年北还是沈念笙,在后来与你相识的日子里,我是真心喜欢上你呢。”
微风徐徐,那笑语如四月梧桐花开,沁香芬芳。
而后,消散天地。
沈念笙抓住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呆呆看着眼前那温柔浅笑的女子。
那是她最后留给自己最好看的模样,一如初见,笑语温婉,容颜清淡。
很久以前,在南山经的大陆上,也有两人彼此作伴,笑语攀谈,携手去过很多地方。
那时,无关一切,只是觉得当前眼下,岁月安好极了。
鲛司南怀抱着鲛明素的身体,每走一步,他的样子就眨眼苍老一分。
少时,父亲含恨而终。
壮时,鲛司雨郁郁亦是肝肠寸断死去。
老时,鲛明素又让自己白发送走黑发。
“素素啊......爹这就带你回家,我们回深海去,在那里你就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了,爹......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