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茶博士拿着水牌,殷勤问道:“两位客官吃什么茶?”
文晚晚便去问那妇人:“姐姐吃什么茶?”
“我什么都吃,不挑。”妇人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过有人跟我说,姑娘从前很喜欢吃加了梅丝的金橘茶,不知道对不对?”
金橘茶?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那带着微微酸涩的甜茶味道突然就浮上了心头,文晚晚看着她,许久,才慢慢点点头:“似乎有点印象。”
“要么就吃这个茶?等吃过了,印象也许就更深了。”妇人向茶博士吩咐道,“点两盏加梅丝的金橘茶。”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既然用翠镯引她进了茶馆,又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请她吃一杯茶呢?只是不知道,她是谁的人。文晚晚思忖着,看向那妇人手腕上露出的翠镯,说道:“姐姐,你手上的镯子,我看着十分眼熟,有点像我从前戴过的镯子。”
“镯子么,并不是我的,”妇人微微一笑,袖子滑下来,掩住了镯子,“以我的身份,也不配戴它,只不过主子有令,让我暂时保管,代为寻找它的主人。”
她的主子,是谁?她原想再看看那镯子,她却掩住了不肯给看,这样故弄玄虚,谁知道这镯子是真是假?文晚晚移开目光,淡淡说道:“是么?”
“是呢。”那妇人忽地抬头,道,“姑娘,茶来了。”
微黄的茶汤里泡着一颗金橘,几根梅丝,茶博士高高掂起长嘴壶,往茶盏中倒出一朵小小的汤花,那妇人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意味深长地说道:“阿晚,吃完了茶,把金橘留给我。”
阿晚,吃完了茶,把金橘留给我。文晚晚突然觉得一颗心像是被谁抓住揪了一下,既是疼,又是空。
无数片段凌乱地划过眼前。微黄的茶汤冒着热气,半遮住对面男人的脸,他拿着茶匙,笑嘻嘻地跟她说:“阿晚,吃完了茶,把金橘留给我。”
她却拿小叉子叉住,自己吃了,吃吃地笑着:“吃剩下的东西,怎么好给别人?”
是谁?是那个跟她一起烤栗子,给她剥栗子吃的人吗?他是谁?
后脑上又是一阵疼,文晚晚抬手捂住额头,定了定神。
难道,她曾经有过这么亲近的人,还是个男人?
“你是谁?”文晚晚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微甜的茶味在舌尖散开,她的声音却是涩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对她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是为了帮她?还是想引她上钩,寻机会杀她?
“姑娘,”妇人忽地抬高了声音,“你头发散了,我帮你收拾一下。”
她站起身,从对面的座位移到她边上,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把鎏金梳子,就要来给文晚晚抿鬓角,文晚晚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就听妇人声音极低地在她耳边说道:“姑娘,附近有人盯梢,姑娘的住处内外也都有人把守,小的寻了许多机会都没法子跟姑娘说上话,不得已才撞了姑娘,引姑娘到茶馆里来,请姑娘恕罪。”
“谁让你来的?”文晚晚低声问道。
“陛下。”那妇人吐出这两个字,立刻闪身退开,端详着她的模样,笑道,“好了,刚刚溜下来的头发都梳上去了。”
文晚晚怔怔地坐着,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皇帝。大费周章来找她。知道她与亲近的人说的话。曾经想纳她为妃。
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个男人,难道是,皇帝?
可为什么,她又被送到了淮南,赐给了叶淮?
既然已经送她来了这里,为什么,现在又要找她?
妇人等了许久,始终等不到她的回答,于是伸手将她面前的茶盏推了一下,笑道:“姑娘吃茶,再等一会儿就凉了。”
她伸手时,衣袖缩上去,又露出那个翠镯,像是要让文晚晚看得更仔细些似的,这次她一直没有缩回手,一直把那镯子放在文晚晚眼前。
文晚晚看了又看,没错,贵妃镯,绿水底子,长条的一端颜色深,另一边颜色稍稍浅一些,飘着几缕深绿色,的确是她当掉的那个镯子。
文晚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这镯子,倒像是我那个。”
“我听说,”妇人缩回手,笑道:“这镯子是一块玉料上取了一大一小两块,大的做了镯子,小的做了扳指,如今扳指的主人,想要接镯子的主人回家,就是不知道镯子的主人是什么心思?”
回家,可,哪里才是她的家?文晚晚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时,摇了摇头:“天下的东西,有相似的,也有冒充的,我眼拙,就怕错信了人,召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这几个字她说的极轻,妇人的脸色变了变,跟着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送到了她眼前:“我听说姑娘针线活极好,能不能请姑娘帮我做条帕子?像这条帕子的大小就行。”
文晚晚垂目一看,帕子的一角,用淡蓝丝线绣着一个“柚”字。
文晚晚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认得这字迹,是堂姐的。
她小时候虽然不曾进过学堂,但母亲认得字,曾手把手教过她,她被大伯收养后,也曾教过堂姐认字,头一个教的,是她们的姓,“文”字,第二个教的,便是这个“柚”字。
堂姐初学写字,笔划拙扑,木字上那一撇一捺,总是写成短短一竖,那时她经常开玩笑说,堂姐写的不是木,是川字上头加了一横。
这字迹她不会认错,是堂姐写的。
文晚晚慢慢地拿过帕子,沉声道:“这帕子,是从哪儿来的?”
妇人凑到近前,装作在跟她说花色,压低了声音:“是扳指的主人让小的拿来给姑娘的,扳指的主人还让小的带句话给姑娘:叶淮不可信,快逃。”
文晚晚在混乱中,突然抓住了一条线索,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叶淮。”
妇人怔了下,犹疑着说道:“可是……”
“我也不曾信过叶淮,我只是被人盯着,逃不脱。”文晚晚留神观察着妇人的神色,心里越来越疑惑。
假如她真是皇帝派来的人,假如皇帝真心要接她走,为什么不公布她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派人找她?难道叶淮的势力那么大,即便是在淮浦,也让皇帝如此顾忌?而且,皇帝怎么会有堂姐的帕子?
妇人见她神色肃然,忙道:“若是姑娘信得过小的,小的会安排人带姑娘回京。”
“不,”文晚晚摇摇头,“我信不过你。有人要杀我,谁知道是不是你。”
“那……”妇人一时语塞,还要再说时,就见文晚晚已经站起身来,作势要离开。
妇人连忙跟上来,急急说道:“姑娘若是信不过小的,那帕子的主人如今也在淮浦,请她跟姑娘说,行不行?”
堂姐也在淮浦?文晚晚吃了一惊,她找大伯找了那么久,毫无音讯,可堂姐,竟然也在淮浦?
“姑娘,”妇人回身把茶钱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就住在茶叶街第二家,姑娘做好了帕子时,拿过来给我就行。”
文晚晚看着她,犹豫不定,妇人忙又把那条绣着柚字的帕子在她眼前晃了下,笑道:“就是这个,到那里就能看见了。”
许久,文晚晚点了点头:“好。”
出得茶楼时,妇人在门前跟她告别,文晚晚独自往家里走去,刚走出两步,路边忽地走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向着她福了一福:“文姑娘,我家姑娘在楼上等你,请你过去说句话。”
堂姐?文晚晚心里突地一跳,抬头一望,靠着街边的二楼上打开了一扇窗户,露出一个少女梨花似的半边脸庞,分明是上次突然出现,管南舟叫表哥的那个。
原来是她。文晚晚一阵失望,摇头说道:“抱歉,我与你家姑娘素不相识,就不过去了。”
她绕过丫鬟往前走,不多时,身后传来一个娇嫩的声音:“文姑娘请留步!”
林疏影紧走两步追上来,看着眼前花枝一般的女子,强忍住心里的酸意,温声说道:“文姑娘,突然打扰,甚是冒昧,不过我实在有急事相求,也就顾不得了。”
这是怎么了?上次那样绵里藏针的,这次又这样谦和。文晚晚笑了下,道:“姑娘客气了,不过我本事有限,只怕帮不了你。”
“并不是什么大事,文姑娘肯定能帮。”林疏影浅浅一笑,向丫鬟说道,“把东西交给文姑娘。”
丫鬟连忙奉上一个小包袱,双手递过来,恭敬说道:“文姑娘,就是这个。”
文晚晚看了下,没有接,只是笑着。
林疏影见她不肯接,忙解释道:“文姑娘别误会,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里头装的是药,给表哥治病的药。”
她微微蹙起了眉尖,轻愁无限:“我听二叔说,表哥病得很厉害,我偷着从姑妈那里拿到了这些药,不过表哥对我有些误会,如果我送去给他,他肯定不要,请文姑娘帮我交给表哥,就说,就说是二叔托你带给他的,不要提起我。”
不等文晚晚说话,林疏影拿过包袱往她手里一塞,匆匆一福,转身离开:“拜托文姑娘了,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文晚晚正要推辞,林疏影已经钻紧了道边的轿子,两名轿夫抬起来,健步如飞地走了。
文晚晚瞧着轿子,笑了一下。
这姑娘,可真是能屈能伸,亦且有一副玲珑心肠。
轿子摇摇地往前走着,丫鬟青罗不解地向林疏影问道:“姑娘,你好容易才从老太妃那里偷到了药,为什么不亲自交给王爷,偏要让那个女人揽这个功劳?”
“你不懂。”林疏影低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王爷他,肯定知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