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巳时,一阵风吹散浓云,太阳露出了头。
文晚晚坐在滑竿上,抬头眺望着被雨水冲洗成一片苍绿深黄的群山,眉头紧锁。
昨天走出坟地后,邱宫人带她进了半山坡中一条几十里长的暗道,待出去时,她发现方向已经完全变了,坟地边上那条路走的是正被北,而眼下的方向,她判断应该是东北。
假如高恕按照她留下的线索追踪的话,就要越走越远了。
更让她觉得棘手的是,邱宫人进暗道时在入口放下了断龙石,出来后又在出口也放了,如此以来,即便高恕找到入口,一时半会儿也很难通过,也就不知道出口开在哪个方向,山里这么大,又该去哪里找她?
“东方将军就在前面迎接文局正,”邱宫人道,“翻过这道岭就到了。”
文晚晚淡淡说道:“据我所知,千灵山有几万重兵把守,你确定能东方明能按时赶来?”
“文局正放心,陛下为了接你回去,动用了淮南几乎全部内卫和细作,再加上东方将军率领的禁卫军精锐,总有数千人。”邱宫人有些感慨,摇了摇头,“陛下为了文局正,真是煞费苦心。”
文柚低着头,抓着滑竿的手攥得几乎发白,文晚晚看她一眼,道:“几千人跟几万人,差得太远了吧。”
“文局正放心,陛下早有安排,”邱宫人笑了下,道,“一定会毫发无伤地把文局正送回京城。”
文晚晚心里咯噔一下。她说得这般笃定,想必还有什么致胜的后手是她不知道的,该怎么才能通知叶淮?
山腰处。
数千士兵彻夜寻找,可大雨已经冲毁了所有的痕迹,文晚晚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突然
叶淮几天几夜不曾合眼,只觉得心跳一时紧一时慢,头脑中迟钝燥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一张即将绷到极限的强弓,下一息就会
他眯了眯丹凤眼,慢慢地跳调整着呼吸,用意志强压下所有的不适,稳稳地站着。
他不能倒下,她还在等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时候出一丁点岔子!
“王爷,”高恕急急奔来,还没到跟前就已经扑通一声跪在泥泞的地面上,“属下找遍了方圆三十里所有的方向,再没找到文局正的线索,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责罚也等找到人再说。”叶淮看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知道他也撑到了极限,淡淡道,“你先下去,换赵锐之过来接替你。”
“不,王爷,”高恕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属下不退,请王爷给属下一个机会,让属下将功赎罪!”
叶淮眯了眯丹凤眼,思忖着没有回答,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满身泥水的士兵拍马奔过来,老远就叫道:“禀报王爷,梧州最西边的善县突然被数千洞夷兵偷袭,县令葛峰山遇害,洞夷兵已经顺着千灵山西麓,向这边杀过来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高恕呼一下站起身来,急急说道:“王爷,属下去通知山中的营寨,尽快赶来勤王!”
“王爷!”远处又是一声喊,周桐匆匆奔了过来,“刚刚接到消息,淮浦县司马严英率军从千灵山东路进犯,辰时与东山寨尤将军已经交战,乾州司马赵同义率军从北面进犯,正在距北寨十里处交战!”
“此处危险,请王爷移驾富水郡,”高恕越发急了,“属下带人继续寻找文姑娘!”
“不。”叶淮唇边慢慢浮起一个嘲讽的笑。
叶允让放着青州、云州不救,反而让严英和赵同义来攻打千灵山,分明是声东击西,只为了吸引千灵山驻军过去交战,让内卫趁机带走她。
洞夷人闻风而动,想必是早就跟叶允让有过协议,想要趁机分一杯羹。
她就在山中,不是西边,也不是东边、北边,南边是富水郡,西北是梧州,那么,就只剩下东北可走。
“高恕,”他冷声说道,“往东北方向有没有路?”
“这里没有,不过翻过前面的二道岭,有条小路是往东北方向去。”高恕忙道。
“翻二道岭,往东北方向追!”叶淮翻身上马,当先冲了出去。
午时又下起了毛毛细雨,淮水翻腾着卷着泥沙,从半山腰向下冲去,滑竿藏在茂密的树林中,急急向山上走,文晚晚斜倚着滑竿换了个姿势,问道:“东方明在哪里?”
邱宫人指着前面的山头,道:“东方将军的人马就在那处。”
文晚晚忽地坐直了,道:“我累了,要坐下来歇一会儿。”
邱宫人下意识地向四面看了看,陪笑说道:“再有几刻钟就能到,要么到那里再歇?”
“不,我要在这里歇,我累了。”文晚晚寸步不让。
“我也累的很。”文柚有气无力地说道,“脚上全都是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邱宫人只得命令滑竿停下。
文晚晚坐在树下,不动声色地把袖子里的东西塞进身后的树叶底下,跟着伸脚胡乱踢着面前的落叶,假意发起了脾气:“到处又湿又冷,赶了几天路连顿热汤饭都吃不上,陛下就是让你们这么伺候我的?”
“文局正息怒。”邱宫人福身行了个礼,“追兵追的太急,实在不敢生火,等出了山,奴婢立刻安排!”
“好妹妹,”文柚怯生生地跟过来,想去拉文晚晚的手,“都是我不好,你再忍忍,就快到了。”
“我不想忍!”文晚晚发着脾气,把脚底下的树叶碎石踢得到处都是,“”
“文局正,快走吧!”邱宫人使个眼色,与跟车的婆子一左一右搀起了她,“等见到东方将军,我立刻让人给你生火做饭!”
文晚晚踢着扭着,到底被架上了滑竿,几个汉子匆匆扒了些树叶,盖住了刚才被她踢得一片狼藉的地面。
半个时辰后,文晚晚在山顶见到了东方明。
窄窄的山路一边是嶙峋的大石,一边是陡峭的悬崖,淮水就在下方不远处,耳边能听见呼啸的水声。
东方明躬身向她行礼:“微臣奉陛下之命,迎接文局正回宫!”
“信。”文晚晚冷着脸,伸出了手。
东方明犹豫了一下,没有取信,文晚晚不动声色向悬崖边走了几步,微风吹起她的裙角,她冷冷说道:“邱姐姐,东方将军,我早就说过的,不拿到陛下的信,我宁死也不回去。”
邱宫人吓了一跳,连忙道:“将军,不是都说好了吗?”
东方明只得从怀中取出一个连环方胜,双手奉上:“文局正,属下是有一封信,不过陛下说了,一共十三味药,信中只写了十二味,最后最紧要的一味药,要等文局正回宫后才能给。”
文晚晚抿紧了嘴唇。果然是叶允让,把这个陷阱的最后一环,留在了宫中。
她思忖着决断不下,便没有亲手去接,只向文柚说道:“姐姐,劳烦你给我取来。”
文柚从东方明手里取了方胜送过来,文晚晚急急拆开,蘸着树叶上的雨水,立刻看见了两个药名:相思豆、仙茅参。
如今,她知道了十二味毒。
纸上的字迹很快消失,文晚晚咬破手指,撕下衣襟把最后两个名字写下来,打成结攥在手心。
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没有人阻拦,文晚晚于是知道,他们不会给她机会送出消息。
“我不会走。”文晚晚向着悬崖边又退了一步,准备跟他们僵持,等待叶淮,“你们敢逼我,我就跳下去。”
“妹妹!”文柚哑着嗓子说道,“陛下对你那么好,你不能这样对他!”
文晚晚一把拉住了她,不给邱宫人利用她威胁自己的机会:“你也别过去!”
却在这时,东方明身后的禁卫军中突然飞出来几发连珠□□,急急射向文晚晚胸前。
东方明闻声而动,拔刀挡在前面,当当当接连打掉三支箭,怒道:“谁?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又一支□□疾飞而来,将他当胸穿透。
变故太过突然,文晚晚紧紧抓住文柚,急急说道:“别动,跟我在一处!”
邱宫人高喊一声:“所有内卫,保护文局正!”
周遭的山林里陆续站出许多灰衣人,拔刀挡在文晚晚身前,都是隐蔽在附近的内卫。
“邱玉珠。”禁卫军中传来阴沉的一声喊。
邱宫人抬眼一望,右将军李明山从士兵中走出来,冷冷说道,“我奉皇后之命,诛杀逆贼文晚晚,皇后有令,敢有阻挡者,格杀勿论!”
邱宫人犹豫了一下,众多内卫也都是一怔,下意识地便让出了一条路,李明山高声说道:“禁卫军听令,乱箭齐发,诛杀文晚晚!”
乱箭如雨,乱纷纷地向着崖边射来,文晚晚连忙向树后边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几支箭急急飞来,文柚尖叫一声,飞扑上来挡住她,抖着声音说道:“快跑!”
文晚晚听不见箭矢的声音,却能看见箭头重重地扎进她的后心,文柚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叹息着倒了下去:“妹妹,我实在没法子,别怪我……”
文晚晚眼前掠过八年前的情形,文柚托着她,在淮水中浮浮沉沉,她怕得直哭,却还是极力安慰她:“妹妹,你使点儿劲儿,咱们往岸边游!”
脚底下一空,已经退到了悬崖的最边上,眼前飞箭如蝗,都是向她而来,文晚晚闭上眼睛,猛地一跃,跳下悬崖。
跟着将手心里攥着的血字抛在了半山上。
叶淮赶到时,李明山的人马还没来得及逃,山路狭窄,两方上万人马挤挤挨挨,将几座山头堵得水泄不通。
叶淮走在最前面,沉声问道:“她呢?”
他脸色煞白,双眼却是赤红,看上去活像地狱里走出的修罗,李明山心中无端便害怕起来,低声道:“文局正不幸落水,我也正在找她。”
“不是,是他,”文柚被士兵抬着,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他听皇后的,要杀妹妹,逼得妹妹跳了崖……”
跳崖。叶淮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赤红的目光看向悬崖,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涌身一跳。
“王爷!”高恕惊叫着,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李明山心里一松,立刻叫道:“禁卫军撤退!”
邱宫人高喊道:“内卫各自撤退!”
士兵们踩着山上的泥泞,慌不择路地四下乱跑,赵锐之拔刀在手,高喝道:“众军追击!”
扑通一声,叶淮落在湍急的河水中,风浪卷着泥沙,打得他几乎站不住,叶淮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山腰处。
“周大人,”一个士兵举着打成结的血字向周桐奔去,“找到了这个!”
周桐急急拆开一看,血字写着相思豆、仙茅参,加上之前在前面的山岭中找到的犻鱼胆,离厌萝,都是文晚晚留下的。
周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外甥女啊……”
“周大人,”赵锐之满脸焦虑地走来,“王爷在水里不肯出来,你快去看看吧!”
周桐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过去,向叶淮叫道:“王爷,找到了我外甥女留下的信!”
哗啦一声,叶淮从水里走了出来,一把夺过了信。
熟悉的字迹跳进眼中,叶淮迟钝地看着,每个字都认识,看过去却毫无意义。
她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被逼得跳下了悬崖。
她真傻。
他真没用。
噗一声,叶淮身子一晃,吐出一大口紫黑的血,染红了白衣。
“王爷!”周桐惊呼着上前来扶。
叶淮一把推开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声音:杀!
叶淮铮一声拔出软剑,厉声喝道:“杀!”
“禁卫军和内卫,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