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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鲸骑1(下)_第五十三章 大仇得报(1 / 1)

火山丸是艘穷尽奢华的巨舰,幕府将军为彰显自己作为黄金之国日本统治者的权威,在内外装饰上都使用了大量黄金。这艘战舰上常备战斗员有五百人之多,即使经过蓬莱与鬼岩礁的战斗而大批减员,船上依旧保有着将近二百人。

腾格斯振翅飞上火山丸的甲板,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船上的人连缆绳也没系就集体消失了,任由火山丸随波逐流撞向佛岛的岩壁。铜雀认为只怕所有人都进入了佛岛,至于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也说不清,看他紧张得皱着眉头摩挲铜雀的样子,建文猜想他也在努力想要给出个合理的逻辑来。

“既然到了此处,踌躇不前也无意义,不如上山一探究竟!”

建文坚定说道。他仰望佛岛最高处的金身弥勒巨像,只见这巨像闭目凝神,单手托在腹部,另一只手掌朝向外侧,像是在对着建文招手。不知为何,建文一看这佛像,心中就有一阵震动。

通向山顶的是条石条铺就的小路,七里抢先奔上小路朝着山顶走去——此时除了在将军寻觅到佛岛的秘密前将他打倒,没有别的办法。建文第二个跟着七里踏上石条台阶,其后是腾格斯等人。

路边大小天王像、菩萨像多得数不清,这些石像因数百年风雨侵蚀都变得破败不堪,有的头部损坏,有的缺胳膊少腿,或歪斜或倒卧在草丛里,从树荫透出的阳光为这些表情祥和的佛像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似乎它们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铜雀给建文讲起佛岛的来历:“此岛是则天女皇为保其千秋万代统御天下所建,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没有建完,传说为则天女皇主持建岛的是位高僧……”

“我在《旧唐书》上看到过,叫薛怀义,是吧?”说到则天女皇身边的和尚,建文马上想到的是这个人。

“不是!那个是则天女皇的面首!再说他建的那个是明堂,不是佛岛!”铜雀不满地对建文皱了眉头,继续说道,“那高僧说,则天女皇是弥勒转世……”

“你看吧,我就说是薛怀义。”

“都说了不是,不要插嘴,听我继续说。”铜雀一脸无奈,“高僧法名显照,他拿出一串珠子对则天女皇说,‘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则天女皇选了黄色的珠子,后来她成为了大周皇帝,这黄色珠子便是海藏珠中最为尊贵的帝王珠。”

“原来则天女皇竟是靠着海藏珠成为皇帝的?”建文惊愕不已,在大明宫廷收藏的历史典籍里,可从来没读到过这样的事。

“可不是,何止则天女皇,后来多少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曾经获得过海藏珠。”铜雀诡异地一笑,这小老头虽说有时看着猥琐可笑,却又总是显得神秘莫测,让建文摸不清他的底细。

“人年轻时想要的是权势荣耀,拥有这一切后人也老了,又想要永葆青春。望着镜中衰老的皮相,则天女皇想起显照手里可以永葆青春的海藏珠,又想要把那个珠子也搞到手。可惜显照早将珠子抛入大海寻觅无踪,显照也飘然而去不知所终。则天女皇这才建造佛岛,希求佛祖垂怜,再次显灵。”

“那后来老佛爷到底降临没有?”跟在后面的腾格斯听得有趣,也插嘴问道。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对佛祖并不陌生。

“这个嘛……”铜雀边走边捻着胡须想了想,回答道,“传说她在世时为佛岛前后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和许多珍奇宝物,若是再寻得一位凑足万僧之数,佛岛就建成了。偏偏没等寻到最后这位高僧,则天女皇就寿终正寝了。不过,传说佛祖怜悯世人的一片痴心,还是将长生不老和掌控天下的威力藏在岛上,等待有缘人来取。这也引得多少人苦苦寻找此岛。”

“那么说幕府将军是既想长生不老,又要掌控天下?”建文一皱眉头。

“如果他就是传说中的有缘人,那就可以得到。”铜雀的话里含意颇深。

佛岛的石条台阶山道崎岖纵横,作为目标的弥勒巨像看似近在咫尺,可爬了上千级台阶,巨像却似乎还是在最高处招手。七里和小鲛女似乎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面,腾格斯似乎有着用不尽的力气,铜雀走了那么久也依旧面色如常,只有建文和哈罗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建文感到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正想要大家停下歇歇,最前面的七里和小鲛女却在往上十几级台阶处停住不动了,两个人在停下的同时拔出了刀。建文知道前面必然有事,也顾不得僵硬的双腿,赶上前站到七里身后。

只见山道中间躺着一尊地藏菩萨石像,这尊巨像在雕刻完成后似乎并未来得及立起来就被遗弃了,它的半张脸深埋在泥土中,露出地面的半张脸爬满了葱绿的藤蔓和青苔,一只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从山下爬上来的众人。

幕府将军右脚踩着石地藏的耳朵,站在它头上,手上提着太刀。将军的双眼因七里和小鲛女投掷的苦无致盲,现在他的眼窝里空无一物,两个可怖的黑洞望着建文等人。

“呵呵呵呵……都快等烦了,你们终于来啦。”幕府将军的笑还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在这碧色掩映的环境里,像极了一头埋伏着等待猎物的猛兽。

黑气从幕府将军的鼻孔、嘴巴、耳孔溢出,接着从他失去眼珠的眼窝里长出两簇章鱼触手样的东西。

“小心,是那阴阳师的秘术!”在蓬莱海上的战斗中见过假将军的模样,铜雀立即猜到七八分,必定是芦屋舌夫给失去双目的幕府将军施展了类似的法术。

果不其然,将军的身体突然膨胀,手脚也跟着变大,瞬时长大了三四倍。

七里和小鲛女相顾略一点头,一个手拿忍者刀,一个手持克力士双剑,像两支利箭,从左右朝着变异的怪物将军冲去。

“嗷啊!”

盲眼的幕府将军似乎由于眼窝里长出的两簇触手获得了感知敌人方位的能力,他首先挥刀砍向左侧略快的七里,凌厉的冲击力让她的刀几乎被震飞,全靠脚底及时生出的珊瑚才在石地藏身上稳住。八壹中文網

紧接着,幕府将军又回刀向右侧的小鲛女刺去,小鲛女收势不住无法躲闪,眼看要被刺中。这时第三条身影扑向幕府将军,钵盂大的拳头正击在他脸颊上,将他打了个趔趄,小鲛女这才躲过一劫。

原来是腾格斯见势不妙,及时出手。

寻常人挨上腾格斯这一拳,不是筋断骨折也要晕眩上半晌,偏偏幕府将军只是略向后仰了一下就收住身体,回身朝着腾格斯就是一刀。

“啪!”

建文的转轮铳发出的银子弹正打到幕府将军的手腕上,后者手中砍向腾格斯的刀也略偏了偏,擦着蒙古汉子的衣角向下劈去。只听“轰隆”一声,石地藏从头部应声被横着切成两半,半个脑袋滚落到路旁——这一击,竟不亚于破军砍去半条艨艟的力道。

“啪!”

建文又开了一铳,银弹打进将军的身体里,打得对方又是个趔趄。

“哈罗德,银弹!”建文伸手朝哈罗德索要,哈罗德摊开双手,他身上受过主教祝福的银弹只剩下这最后三颗。

幕府将军止住身体,高高举起太刀又朝着七里走去。腾格斯“哇呀”一声跳起来,想将他扳倒。不料变异的幕府将军身重如铁,连别了两次竟然没有别动。幕府将军狞笑一下,反手撤回太刀,想要将腾格斯扎个对穿。恰在此时,七里用手里的忍者刀插向将军头顶,可是这一刺却似乎没有用处。

“用我的!”

一旁的小鲛女将手中的克力士双剑朝着七里扔过来,七里来不及多想,扔掉手中的忍者刀接住双剑,朝着幕府将军的两个眼窝刺去。

阴居阳拂双剑是人鱼一族世代相传安抚亡灵的圣物,幕府将军是用妖法邪术控制重生的身体,双剑正有克制功效。

这一刺,可谓是恰到好处,正中要害。

滔天的杀气,似乎被这两把剑一下子吞噬了。只见幕府将军发出了“嗷嗷”兽鸣般的惨叫,身体剧烈抖动,黑气从七窍混杂无序地涌出。随着黑气涌出,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的猪膀胱般不断萎缩,直缩到不可思议的干瘪程度,似乎构成他身体的只有黑色的妖气。

狰狞的甲胄哗啦一下坍塌下去,将军的肉身似乎就这么化为灰烬了。每一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瘫在地上,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和惊讶:幕府将军这个最可怕的敌人,就这么被干掉了?

一时间竟无人敢去确认。

直到将军的最后一丝黑气被风吹散,大家才相信这是真的。当啷一声,双剑落地,七里瘫坐在石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发呆。建文和小鲛女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这算是报仇了?”

在脑海里,七里在不停地问自己。她用力睁大双眼望向头顶,似乎是要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一直看到天国一般。不知为何,两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从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锁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无法阻挡洪流般奔腾涌泻而出的快乐、悲伤、寂寞、忧郁。这些从小被用秘术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忆起来,千百种情感交汇,只化作了这两滴眼泪,滑过她全无表情的面庞。

铜雀的表情,却没那么轻松。幕府将军被干掉了,可压力仍旧存在。他抬起头来,听见有万千人诵唱佛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恰好与将军倒地的时间一样。

似乎在佛岛的高处,正在做一场空前绝后的法事。铜雀眉头紧锁,他预感到阶梯的尽头将有大事发生。建文还在安抚坐在阶梯上的七里,铜雀喊道:“快走吧,这件事还没完呢!”

建文几次鼓起勇气想呼喊一下七里,但这两个字重如千斤,阻塞在他的喉咙,再也叫不出。

毕竟,她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她已经没有再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

“走吧,不要再让她步入危险。”小鲛女喝道,顺手捡起掉落在地的双剑。建文一咬牙,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

一行人拾阶而上,建文不时回头望向坐在台阶上的七里,也许在她的生命里,建文原本就是多余的。她活着只是为了报仇,如今将军被她手刃,建文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必须跟上?

众人继续朝着诵唱佛号的方向奔去,每一个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预言:佛岛的秘密即将揭开。

说来也奇怪,之前不管怎么拼命攀爬,都觉得金身弥勒巨像像是耸立在云端,怎么也无法拉近距离,可当佛号的诵唱声响起后,大家居然没用多久就爬到了山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视线豁然开朗。

之前从山下看时,佛岛顶端好像只是小小的一块平地,刚好够建立巨大的佛祖像而已。当踏上这里,却发现这里竟然大到无边无界,入眼只见白茫茫、空荡荡地立着的一尊巨大佛像。

佛法无边,当真是佛法无边。

众人被这浩瀚的广大所震慑,竟停在原地无法动弹。

“古希腊有贤者亚里士多德,曾说人世间有所谓空间之存在,有人以为空间是充实的,或有以为空间是虚无者。亚氏以为,空间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间世界,亦有所谓从属物质之直接空间者,然则此处显然超出彼之想象矣。”

身处这白茫茫的怪异空间中,哈罗德不停在胸口画着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亚里士多德从古代拉过来,给他看看这个超出常识的世界。

这时,腾格斯叫道:“你们看!”

他手指指向的位置,有一队人出现在白茫茫的边际,在诵唱佛号声中迎着建文等人缓步走来。

对方不知是敌是友,建文连忙将腰间转轮火铳的火门打开,小鲛女和腾格斯也都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开打。

等那队伍再走近些,众人才看清,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组成的队伍。他们看起来个个慈眉善目,面相谦和平静,身披庄重的锦襕袈裟,两人一组手持钟磬、香炉等物。最前面有一名敲击木鱼的老僧带领,上百人排成两列缓缓而行。

这支队伍步伐缓慢,上百人的队伍竟是轻飘飘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其中颇有几名年纪极老者佝偻着身子,看似身体虚弱,更遑论有什么武功可言。

面对如此老人,建文等人没有放松警惕,佛岛之上,处处诡异,这突然出现的老僧看似没有威胁,但谁又知有什么危险隐藏?

老僧似乎对他们的存在熟视无睹,径直走来,直到迎面相对。哈德罗忍不住伸手去拉一位老僧的袖子,却一下子抓空了。他又是伸手一捞,竟又捞空了,原来这些老僧竟只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如魂魄一般。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哈罗德愕然问道。可是周围没人能回答,大家俱是面面相觑。铜雀迟疑道:“也许是当年那些高僧一灵不昧,带着执念在此徘徊吧?”

他的语气不太确定,建文听后振声道:“还是继续朝前走吧,我觉得答案就在前面。”他没告诉其他人的是,当那些老僧鱼贯而过时,他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之剧烈震颤。越靠近那边,这感觉越强烈。

越是靠近弥勒巨像,众人看到身旁的老僧魂魄越多,他们或者在地上盘腿打坐,或者手捧经书阅读,或者正在参拜礼佛,又或者几人围定正在激烈辩论什么,人数竟有万人之多。

诡异的是,虽然他们人数众多,所做事项却不尽相同,建文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上万人似乎在共同演绎着怪诞的哑剧,虽能看到他们张嘴,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唯有诵唱佛号之声绵延不绝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荡,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弥勒巨像被老僧们的幻影环绕,当真正接近时,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象。右公公随驾去过四川乐山,听他说凌云寺有尊唐朝凿在山里的大佛,头顶与山齐高,眼前这尊弥勒巨像只怕不比它小。

忽然,建文在纷杂来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芦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与众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识出来。

建文一举火铳,大喝道:“芦屋!幕府将军已经被我们所杀!你已经完蛋了!”

芦屋舌夫从容地背着手站在弥勒巨像前,似乎根本没被这话所影响。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太子殿下来得好迟,在下等你许久了。”

言下之意,他竟一直在等待建文的到来。

建文向前走了几步,转轮火铳不知不觉拿在手上,枪口对准舌夫,铳里还有最后一颗哈罗德给他的银弹:“幕府势力已然覆没,你还不束手就擒?”

“幕府将军?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干。”芦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眼神轻蔑,“他不过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罢了。那个蠢猴子贪得无厌,在下告诉他到了佛岛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和毁天灭地之力,他就心甘情愿任我驱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样。”

舌夫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个大炸弹。

“你说什么?”建文的枪口抖了一下,旋即愤怒地将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你不要胡说!我父皇恭俭宽厚、温良仁善,怎么可能和幕府将军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了几声,仰天大笑:“秦始皇扫荡六合,汉武帝北击匈奴,还有什么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个不是天纵英明的圣主?哪个没有开创万世基业?秦始皇寻访海外仙山,汉武帝沉迷丹药仙方,还不是为的长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这些位如何?”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建文哑口无言。

这些名垂青史的伟大帝王少年时都曾经纵横天下、无所畏惧,可一旦老了,他们又发现纵使守在充满金玉宝贝的宫室内,让百万甲兵环绕保护自己,也无法令死神的脚步减缓哪怕一刻。对权势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在后半生都竭尽全力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会是这样的人吗?建文不敢去想。

舌夫的声音,却越发高亢起来:“越是至高之人,越畏惧命数,越想要长生。人性本来就是自私,面对长生不老的诱惑,根本没有人能抵御!”

他声如洪钟,还带着几丝魅惑,在四周訇然散播开来,竟如同佛号一般震慑人心。建文被舌夫问得哑口无言,愣在了原地。

眼看到建文精神动摇,芦屋舌夫邪邪一笑,又向前靠过来:“你还记得在蓬莱海上,和我一同念诵的那段经文吗?”

“那段经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绑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时,曾经背诵过一段佶屈聱牙的经文,舌夫当时听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诵。建文在震惊之余也确实疑惑过,但很快也就忘记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让太子殿下从小将那经文背熟?告诉你未来这经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记不住经文,被父亲惩罚过?”

芦屋舌夫的每句话都像一枚楔子,一寸一寸地敲进建文心口。

背经文是他幼年噩梦般的回忆,每次经文背错,平日和蔼宽厚的父亲,都会对自己怒目相视,即使自己被吓哭,父皇也不曾有过丝毫怜悯之意。建文后来遍查资料,却从来没查到过这段经文的来源。

“那经文乃是邪经,自幼逼你背诵,是为了培育你的神魂,沁润你的肉体,让你的体质更宜于入药。其实你的父皇从未关心过你,甚至他对你充满恐惧。你每长大一点,他都会觉得死亡又临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并不是继承皇家正朔,他把你抚养这么大,目的其实只有一个……”

说到这里,舌夫有意停顿了一下,从嘴里吐出一束灼热的毒液:

“太子殿下,你亲爱的父皇,是要拿你来作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啊。”

尖锐的楔子,陡然刺穿了建文的心脏,一瞬间整个世界变成了黑白颜色。

“啪——”

银弹打入舌夫胸口,又从背后翻滚着穿出去,鲜血从他胸口和后背同时流出。舌夫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出声,嘴角却再次露出诡异的笑意。

“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气,就算杀死我也没关系。”

芦屋舌夫张开双手后退几步,先是“呵呵呵”冷笑,继而是得意地仰天纵声狂笑,笑声甚至压过了千万人咏唱佛经之声。一把匕首从腾格斯手中飞出,钉到他脑门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头发披散,鲜血满脸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狂笑起来。

铜雀冷声道:“看样子不妙,这家伙只怕是给自己也施了邪法。腾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他嗅出空气中不祥的气味,警惕地看着左右老僧的幻影,生怕危机随时出现。

腾格斯答应一声,抓住建文的肩膀拼命摇晃。可建文就如同灵魂被摄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舌夫的话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时的种种怪异举动,他在年龄稍长后早就疑窦丛生,只是找不到头绪。如今舌夫的一席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自己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个世界为何对自己如此不公?

建文感觉自己堕入无底的深渊,思绪化为碎片。自己十几年的人生,简直变成了一个笑话。外界的一切,他都感应不到了,整个人变成了一尊没有灵魂的木俑。

此时芦屋舌夫倒退着走向身后的弥勒巨像,他伸开双手向天祈求着什么,随即将近二百条章鱼触手似的细长物体卷曲着从地里长出、伸向天空,每条触手尖部都倒着贯穿一名日本武士的尸体,他们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踪者。

触手反转成半圆,让串在上面的武士尸体双脚着地,于是就像提线木偶那样,将近二百名被从头部贯穿的武士尸体再次获得生命,提着长刀踉踉跄跄地将建文等人包围在中间。

“诈尸!诈尸了!”腾格斯吓得抱着头大叫,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从小最怕听鬼故事,如今看到这么多尸体再生,吓得不轻。

哈罗德嘴里念叨佛郎机语的祷词,在胸口不停画十字,他手拿着瓶圣水,随时准备朝着逼近的丧尸泼过去。小鲛女反手拿着两把克力士摆出进攻架势,铜雀也表情严峻地从怀中掏出什么。几个人背靠背站着,将建文围在中间。

腾格斯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从自己身边走过。

“安答!安答!你去哪里?”

腾格斯叫了两声,建文像是没听到,径直走向对面的丧尸武士。芦屋舌夫回头看了眼被丧尸武士包围的五个人,右手折扇轻轻抬起,正对着他的丧尸武士分出条狭窄通道让建文通过,又将通道堵上。

“他这是心智被迷住了。”铜雀喝道,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唤醒建文,甚至连把他拽回来都不能。铜雀喃喃道,“他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舌夫单手将折扇打开一半朝下挥舞,丧尸武士“嗷嗷”地大叫着,朝包围圈内的人杀去。

喊杀声中,芦屋舌夫口中再次咏唱起那古怪的咒语。建文神情木然,他的灵魂在开枪射向芦屋舌夫的一瞬间,就被舌夫的妖法摄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面上露出成功后的快意神情,浑然不顾及身上的致命伤。

他扔掉扇子掏出传国玉玺,将金角拔出,露出有着曼陀罗花纹的柱形物。弥勒巨像浑身贴满金箔,法相庄严、面色安详。可惜佛像并未圆融如一,在巨像身下的须弥座有个不起眼的方形孔洞。

整个佛像只差这一块,便可称得上完美无瑕了。舌夫慢慢走近,谨慎地将玉玺的金角插进去,居然严丝合缝,并无半点差池。

舌夫一边念着经文,一边伸手从额头上将腾格斯的匕首拔了下来,随着刀身从额头拔出,伤口竟也跟着逐渐愈合了。他伸出细长的指头,抚摩着建文细细的脖子,将沾满血污的匕首举过头顶。

接下来,只要把刀捅进去,取了这个自幼诵经者的性命,可就大功告成了。

舌夫哈哈一笑,用力捅了下去。

血花飞溅,舌夫却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声。

建文猛然清醒过来,感到极大的力道将自己身体甩了出去,怀中温暖柔软,有人紧紧抱着自己。他停止念诵经文,吃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人,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自己胸口,其中隐隐露出一小段珊瑚。

“七里?!”

她不是留在下面了吗?

建文一低头,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七里双手无力地垂下,她后背上插着腾格斯的匕首,深深没至刀柄。不远处的舌夫不悦地皱着眉头发出“啧”的声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咙,不料却斜刺里杀出个七里,将建文推到一边,破了他的摄魂术。

“七里!你……”没等建文反应过来,七里突然用力将建文推开。

“不要碰我,如果你敢来给我治伤,我就立即给自己再补上一刀……”七里忍着痛抽出忍者刀,将刀刃含在口中。建文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终于……还给你一条命……”七里眼神迷离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对着距离自己不到三尺远的建文轻轻说道,“记住破军说的话……不要让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则……你就会被舌夫控制……”

“七里,不要死啊!!”建文想要抱住七里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换,可是七里用尽最后力量咬着刀刃,不肯让他靠近。七里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口中吐出的气息也变得微弱了。

“区区鼠辈休想坏我大事,你丢掉性命,也不过是让仪式略微拖延而已。”

舌夫冷哼一声,正要再过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强大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步步逼近,让他像是被鹰隼盯住的猎物,几乎动弹不得。

他朝着天上望去,白色鹰隼果然出现在天上,正张开双翼朝着这边俯冲。

“在这佛岛的结界以内,如何会有动物出现?”带着疑问,舌夫眯缝着眼看去,白色鹰隼越飞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闪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对,那不是鹰隼!是人!

舌夫辨认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龙的蟒袍,黑色斗篷,身上斜系着白色包裹,双手拿着两把细剑。

舌夫的瞳孔陡然收缩,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如果说舌夫在这世上还有忌惮之人,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破军,第二个就是这位大明的郑提督。

正在和铜雀等人酣战的丧尸武士也发现了危险来临,操纵他们的触手将他们高高扬起到空中,去截击飞临的郑提督。郑提督高高在上,衣袂凌然带风,手中的娥皇、女英双剑在他手中振动,发出嗜血兴奋的“嗡嗡”响声。

电光闪过,有若雷霆之怒。

几乎没有人看清郑提督是如何出剑的,只是电光石火之间,靠他最近的十几具丧尸武士被切做七八段,连接控制他们的触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场血肉雨。

跟进的丧尸武士同样无法近得他身,双剑上下翻飞,等郑提督稳稳落在地上,升空迎击的四五十名丧尸武士早就被切得粉碎,红黑色血肉溅射得四处都是。

正在和丧尸武士战斗的腾格斯等人都看呆了,剩下的百来个丧尸武士也都放弃对他们的攻击,转而去围攻郑提督。一时间密密麻麻的丧尸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遮住了郑提督的身影。

可在下一个瞬间,这面肉墙陡然炸裂开来,一个昂然的声音从中透彻而出:“滚!”

人头和断肢漫天飞舞,两道光华充斥空间,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大明武神的威名,岂是这些行尸走肉所能抵挡的?

铜雀知道他们留在此处也没什么用了,便将战场留给郑提督,带着众人飞奔到建文和七里身边。七里面如白纸,早没了血色,小鲛女抱着她渐冷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但已经无济于事。

“姐姐,姐姐,你醒醒啊,醒醒。”小鲛女贴着七里的脸哭泣起来。

“你那还有什么能救命的好东西没?”腾格斯急切地问哈罗德。

可是,这回连哈罗德也没办法了,他把几个兜都翻出来,给腾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脸地说道:“咱身上原本也没有什么能借尸还魂的宝贝,若是沈缇骑在时,或者还可问问他有什么可用的虫子。”

“沈缇骑……”建文心中一动,他想起进入佛岛前,沈缇骑掷给自己的小竹筒。他连忙伸手进口袋里去摸,果然有个硬邦邦的小东西在。

“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面的软木塞子,里面盘着一条肥白的虫子。他像是见到救星,欢喜地跳将起来,跑到七里身边,学着沈缇骑上次救七里的模样,将肥白虫子倒在七里胸口。那白虫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着身子顺着七里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钻进了她的口中。

七里苍白的面色竟然开始恢复血色,见时机不差,小鲛女慢慢从她背上拔出匕首。这虫子的药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皱眉头,随即舒展。背后的伤口在冒出些黑血后,竟然很快便愈合了。七里“唉……”地长嘘一口气,含在嘴里的刀刃也拔了出来,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换你抱着了。”

铜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后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从不情不愿的小鲛女手里抢过七里,紧紧抱在怀里。

在抱住七里的瞬间,他感到身体产生隐隐的麻痛,这是正在迅速恢复身体的七里体内仅存的疼痛,建文满心欢喜地分享着这疼痛,这是他仅有能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许他为自己疗伤的程度。

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地抚摩,她的下巴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对着自己的耳朵悄声说道:“笨蛋,你抱那么紧,好痛。”

腾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来,建文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只见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百多名丧尸武士都被斩杀,尸山血海中,郑提督巍然屹立,双手持着娥皇、女英二剑,上衣雪白如初,依旧没沾上半个血点。

其人凌厉如剑,伟岸如山。

此时的郑提督鬓角花白,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深刻,只有一双眼睛放着炯炯精光,和建文记忆中那个总是双睑低垂、在朝廷里低眉顺眼的郑提督判若两人。

他想起了破军给他讲的青年时代英姿勃发的郑提督,那个他并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军一起被祖皇爷誉为大明“双璧”的郑提督。那时的他,应该也如现在这般有着清澈的双目,是朝廷的污浊、官场的黑暗,让他的双眼变得失去原有的光泽。

此时此刻,才是那个洗褪了一切矫饰的,真正的郑提督应有的样子。

郑提督略向建文一点头,径直看向整个事情的始作俑者——芦屋舌夫。

“芦屋,你可认识妖僧来复?”郑提督声若洪钟,开口即是皇皇正言。

“你说来复大师?”舌夫上下扫视了几眼郑提督,用袖子挡住嘴,“如何不认识,他不是贵国先帝最宠幸的大和尚吗?听说还想要封他为国师,后来不知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郑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

“我大明水师建立初心本是为守护天下苍生,但先帝为来复所惑,穷奢极欲,下南洋寻找佛岛,干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郑提督瞟向小鲛女,目光中略带歉意,“其中就包括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贪图用他们炼什么暖荧脂来享用,便全数屠戮。”

小鲛女听到此处,发出一声悲鸣。郑提督略一合眼,又盯着舌夫:“后来我几经查访,发现这来复并非常人,他接近先帝并非贪图高官厚禄,而是别有目的。”郑提督话一停,用娥皇剑指十数丈开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为,就和你对幕府的武田将军所做一般无二。你们都以长生不老、统治天下为名,蛊惑各自主上前往寻找佛岛。你们两个人,是一伙的,都不是人!”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舌夫身上。

“来复大师人呢?”舌夫问。他居然没有辩解,无形中算是承认了郑提督的说法。

郑提督冷笑道:“就在先帝要率领大明水师全体舰队寻找佛岛的前夜,我亲手杀了随行的来复,发现他的尸身竟然不是人形。”

“难怪在下后来和来复再也联系不上,原来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江湖传闻你亲手弑君,也是真的喽?”舌夫始终用袖子挡着半张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建文的脸色,也是一凛,这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郑提督的忠心,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郑提督的嘴角抽动几下,显然他对此也颇有心结:

“不,我是想去死谏的。当夜我去见先帝请罪,禀明杀死来复之事,并劝说先帝放弃劳师动众寻找佛岛。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脸色变得黑沉阴郁,接着面部变得不似人形,从口鼻中都伸出无数触须,眼睛也变成黄色。是的,我弑君时,陛下已经变成怪物,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杀手。”

震惊四海的大明秘辛,终于拉开了帷幕。建文在旁静静听着这一切,他不敢想象,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远不相同。他亲眼所看到的郑提督弑君,竟有着可怕的阴谋和妖术藏于其中。真相,竟然是这个样子。他左看看郑提督,右看看芦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建文呆了片刻,站起身大声问郑提督道:“既然有此种隐情,当时你为何不讲给我听?”

郑提督苦笑一声:“太子殿下当时只顾要逃,哪里肯听我说句话。等我想去解释,您已经跳上青龙船跑了。我当时也是逼不得已,做下这等不忠之事,想着只说先帝暴病身亡,拥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着待太子长大后,再自裁以谢先帝。”

“那你为何不设法找我回来,却要拥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当时踪迹难寻,燕王镇守北地拥兵自重,对皇位又觊觎已久,拥他为帝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悬,只怕大明又将酿成一场生灵涂炭的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西晋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爷因帝位进行的内战,结果导致天下分崩离析。这段历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对皇位并未有太多兴趣,让与燕王叔父也并无不可,只是想到破军的身死,又问郑提督道:“你道是为了天下杀我父皇,这话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为何追逼蓬莱,害死破军?我本已无意和燕王叔父争夺劳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不是我步步紧逼,实在是情非得已。”郑提督想到破军的死也不禁黯然神伤,“我和破军情同手足,如何肯杀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扫平宇内,又要将你斩草除根,这才命我率领大明水师主力南下。这皇帝的位子,从来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残事都是为它而起。我若不领命,今上自然还会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让破军归附朝廷,挟此功劳向今上死谏,恳求他将你封个亲王,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生,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建文脸色有些苍白,他刚知道父皇把自己当药引子,现在又得知郑提督的真正用心,整个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呵呵呵……好一个弑君谋主、拥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并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监军,又派别人暗地里监视你,你这番苦心,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芦屋舌夫插嘴打断郑提督。

郑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与我家太子说话,你这妖人死到临头,如何还敢多嘴?你若是将佛岛与妖僧来复的事交代明白,我还可放你条性命。”

“呵呵呵……我当然会告诉你们……”舌夫背对着郑提督走到弥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玺黄金角,“在你们讲话这段时间,里面的信息都已传输干净,只待我主降临。”

“你说什么传输?”郑提督皱眉道。

“既然你们已经死到临头,就让我讲给你们听听。”芦屋舌夫抓着黄金角慢慢转动,“武则天从显照大师那里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计划所在。你问我和来复和尚是什么,告诉你,我们和显照是一样的人。我们无处不在,潜伏在世上诸国君王身边,或是国师,或是阴阳师,或是主教……显照大师诱使武则天建立佛岛,又令她以为输送高僧大德万人于岛上,自能感动弥勒降临,赐她永生之寿,可惜在她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后就驾崩了。”

“第一万个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边老僧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杀死自己的举动,确信自己猜得不错。

“太子殿下果然天资聪颖,”舌夫捂着嘴又是一笑,“原本显照大师预定的第一万个人,乃是被贬为庐陵王的中宗李显。可惜武则天并未等到奉献亲子那天,显照大师功亏一篑。我等在诸国皇室苦苦寻找了数百年,才派遣来复到你父皇身边,劝诱他将你作为这第一万名祭品生下来,并加以悉心调教。你父皇从小教你背下的经文,其实乃是召唤我主的献祭咒文。”

建文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对方。对方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否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你父皇的贪欲强过我们见到过的任何一位帝王,这也是我们选择他的原因。”舌夫将黄金角又转了两圈,忽然又对建文说道,“最后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们所有人都是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铜雀是,七杀是,还有这位鲛人公主……你们的命运早在几百年前就定下了。显照大师用帝位和长生一步步诱导武则天将全部精力放在东方,从迁都洛阳开始,放弃西域远征百济直到建立佛岛。她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帝位和长生,实际上却是在为我主效劳。还有你的大明朝,为何都城会从凤阳变更成东方的金陵,你还不明白吗?”

建文听到背后“当”的一声脆响,那是铜雀手中的小铜雀落地的声音。七杀的祖先波斯帝国,还有铜雀的祖先百济王国,竟然都是武则天被愚弄的牺牲品,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他们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着。

“咔嗒!”

芦屋舌夫似乎将黄金角转到了头,随着这声响,弥勒巨像身后出现了五彩的曼陀罗光环,光环旋即分散成千百条色彩斑斓的光环飞向天空。苍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层黑色大幕,从天顶到地面,将原本白茫茫的空间完全变成了黑色,诵唱佛号之声被悲鸣所代替。

来来往往的老僧们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青白色的鬼火。

腾格斯吓得张大了嘴,抓着哈罗德肩膀,捏得他哎哟哎哟直叫。铜雀左右环顾,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等之前所见都不过是幻象,其实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就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见的这些鬼火,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

紧盯着弥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随着黑幕降下,弥勒巨像的金装表皮徐徐剥落,里面不是泥土石头,亦不是精铜铸铁,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形容枯槁、身体已变成酱红色的人!

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变得更加清晰,成千上万老僧的身体被堆叠在一起,密不透风,整座大佛,赫然就是由这些尸身堆起来的。老僧们如同地狱的恶鬼呻吟咆哮着,他们的身体被紧紧固定在一起,只能伸出双手,企图抓到些什么。大佛表面上,像是爬满了蛆虫一般。

舌夫放下挡着脸的袖子,露出脸来。郑提督细长的凤眼愤怒地闪过一阵杀意,在他眼前,舌夫毫无人性的脸上几丛触须自口鼻蠕动着伸出,眼睛是金黄色,与来复还有变异后的先帝并无区别。

“这些老僧应当为能成为召唤我主的人柱感到幸运,更何况,我主赋予了他们永生,他们活了数百年至今尚未死去。”

“这样的永生还不如死了的好。”郑提督咬着牙说道,手中双剑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

人柱大佛身后的黑幕显现混乱的旋涡,这旋涡比大佛还要庞大,从中伸出许多粗壮的触手。

“这是什么?”建文仰视着从旋涡里出来的东西。

“这是我主深渊之神在现世的具象化,我们称它为海王。”舌夫又习惯性地用袖子挡住嘴,“其实你们在来到这里时见过它,只不过见到的不是全部。漩涡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触须搅动出来的。这佛岛之所以会偏移,也是因为被它驮在背上的关系。”

“是那东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起在佛岛外围的七个龙卷风中,看到过黑色的怪异触手,原来竟是这东西的一部分。舌夫运用空间转移的妖术,竟将它从海底搬了过来。

这是何等巨大的一只怪物啊。

海王的触须足足走了半刻钟,身体才从黑色旋涡里爬出来。它长着类似鲸鱼却狭长得多的身体,背生倒刺,头顶和口中都长着粗大的触须。如果用铜雀的座鲸蓝须弥做比较的话,海王至少有三十个蓝须弥那么大。

它出现在众人面前,简直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倾倒过来。体量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是气势上的压倒性优势。它的身体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藤壶与沤烂的深紫色海藻,那些黏腻肿胀的触须在半空摇摆,透出冲天的邪气和腥味——那感觉,就好像是把海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恶意具象化了一样。

天地之间仿佛都被它的邪恶填满。

它摇摇摆摆,花了许久,才完全从旋涡中走出来,每一步都引起一阵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几乎都站不住,连郑提督也后错了半步。

海王没有手脚,却像蛇那样将半个身体直立起来,触须从口器中乱纷纷伸展出来,发出一阵令人极不舒服的钝声。

只有舌夫兴奋地望着海王,神情迷醉,“海王原本是万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鲸之神与霸王乌贼之神,它们相互缠斗,后来终因力竭死在海底。两者的戾气缠绕着尸身经万年不衰,是以我教众用深渊之术将两者结合而成海王,作为我主降临此世所用的身体。现在只要将太子献祭,我主即可降临,附身其上……”

听了他的话,众人才知道,原来这头海王居然只是一具用来寄身的肉体。它已经邪恶到无法形容了,用它来寄身的所谓“主人”,该得是什么形象?

芦屋舌夫缓步走向海王。他的身体与海王相比,只如一颗米粒大小,他高举双手咏唱起怪诞的咒语。海王低下头,张开满是尖牙和触须的口器,伸出长长的触须将他卷起。

“舌夫,你意欲何为?”郑提督见舌夫似乎是要将身体作为海王的饵料,厉声喝道。

被触须卷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面色如常,仿佛他奔赴死亡是件异常轻松的事。

“我等教众为深渊之主而生,在这世上活了数百年。如今我主即将降临,我身留于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来增强海王法力,以迎接主临。”

“你难道不想活下来吗?你的主人只是把你当成棋子而已。”铜雀试图劝诱他。

“呵呵呵,你们这些卑微无知的可怜虫,子非我,焉知侍奉主的荣光?”

舌夫说完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被海王的触须卷入口中。直到整个身躯被吞入喉咙,还能听到他“呵呵呵”的笑声。

吃掉芦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发出低沉的嘶鸣,声响犹如火山爆发,气势又强了几分。一阵嘶鸣之后,它眼珠转了几圈,终于定在建文身上。

这是最后一个祭品,吃了它,自己就将变得完全。

海王后倾了一下身体,铆足力气在地面滑动着朝着建文飞扑过来。

郑提督如白鹰般飞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闪电,将海王大张的口中伸出的触须砍掉一簇。海王痛极,又伸出头上更为粗壮的触须来抓郑提督,郑提督踩着他的嘴背跳起,双剑十字斩下,将触须切成三段。

“快跑!”郑提督朝着建文喝道。

腾格斯抱起身体虚弱的七里,又提着哈罗德脖领子跑出好远,小鲛女也跟着跑了出去,只有铜雀跑出几步回头一看,只见建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仍旧望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动的高僧组成的弥勒巨像。

“我的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走啊?”铜雀过来要拉建文,却被他甩开。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又斗了一个回合,被切掉触须的海王扭动身躯,伤口处很快又长出了新的触须。

“他们在喊叫。”建文呆呆看着巨像。

“那是舌夫的妖术,你跟着我快跑就对了。”铜雀大急。

“不对,他们是喊救命,他们是在求我救他们。”建文转过脸来,严肃地说道。他抬起脚步,不是后退,而是朝着巨像走了过去,铜雀拼命拉扯也没办法让他回头。

此时的建文,陷入在一种玄妙的境界里。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萦绕,那是舌夫残留在这世间的蛊惑之术。

“人性本私,无不心念长生之道。帝王将相,概莫能外,你亦如此。”

“浊世险恶,人心崩坏,连最疼爱你的父皇,都只是把你当猪来养,天下岂有好人,你又何必善待他们?”

“我主之道,无善无恶,尽去人间樊篱,与之融为一体,何等绝妙!”

“人人皆为私利,人人皆欲害人,你难道还看不透吗?”

一段一段话语在建文脑海中响彻,一句一句的犀利质问,让他哑口无言。本来这蛊惑之术并没那么大效果,可建文刚刚才被父皇的真相所打击,神魂处于最虚弱的状态,因此被蛊惑之术轻易入侵,精神恍惚。

建文不知害怕,不知恐惧,周围的一切,似乎对他都没有影响,似乎只要顺着蛊惑之语往下走,就好了。可他的胸中,却鼓荡着另外一种力量,促使他朝着佛像前行,前行,前行。

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几番交锋,缠住了海王的攻势。只是海王虽说每次交锋都会受伤,伤处却会立即长出新的触须,力量更胜之前。郑提督是天纵英才,可毕竟人力有极限,几次得手之后,速度和力度都减弱了不少。

他回过头去,本指望建文能趁着这段时间赶紧逃走,却看见建文竟朝着巨像走去。郑提督大惊。

此时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动着又朝他冲来,郑提督只好专心应付,无暇多想。

建文走到巨像前,组成须弥座的众僧尸身朝着他伸出密密麻麻的干枯手臂。他们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口中没有牙齿和舌头,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难。周围的高僧魂魄停止了动作,一起发出悲鸣。

不需要太多话语,建文一下子就能感受他们心中的痛苦。

他们一生向佛,心性澄澈,只为了苍生才来此佛岛。谁知却被炼成人柱,填塞在这宝相庄严的佛像之中,魂魄永受折磨,如堕无间。

这是多么大的悲伤,多么深的绝望。

建文的双眼,不知不觉流淌出泪水,源源不断。他伸出手去,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的痛楚。胸口的郁闷,蓄积到了一个极深的程度,而舌夫那恶毒的低喃还在继续:

“看啊,看啊,那些高僧一世修德,最后却被皇帝丢来佛岛,充作材料。这世间岂有好人,岂有无私之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虚伪而邪恶。你,也是其中一员。”

“你难道还想变得和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蠢和尚一样吗?”

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在建文脑海里响起。

“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

建文怔了怔,这是巨龟寺老龟的话。原来他并非多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明白了老龟的深意。自己体内这颗海藏珠内中嵌着一枚沙砾,看着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

“难道我得此珠,竟然就是这层用意吗?”

建文想起了许许多多在书上看过的佛经故事,莫不是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达佛岛时给七里讲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唐三藏大彻大悟后,肉身躯壳顺河而去,从此成了无用之物。自身这副皮囊,与其被人争来争去,又何如拿来救人?

地藏菩萨有云:地狱不空,我誓不成佛。如来佛祖甘愿舍身饲鹰,割肉喂虎。

一念及此,霎时云淡风轻。原本侵入神魂的蛊惑之术,“唰”的一声,被一片慈祥的佛光驱逐出建文的体外。建文的眼神,变得格外清明透亮。他猛然抬起头,向着已然消失了的舌夫高喊了一句:“今日缘法已至,是的,我愿和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蠢和尚一样承受着痛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是他对舌夫的最后回答,也是他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最终抉择。

被腾格斯扛在肩上的七里挣扎着抬起头,她看到建文对着被困在巨像内的老僧们伸出了双手。

“不要啊!”七里用尽全力大喊,建文却如同没有听到,双手继续缓缓伸向老僧们,胸口的光芒开始散射出来,他的嘴角,居然带有一丝温和的微笑。

众人都惊呆了,他们都看出建文想要干什么。

他的海藏珠,功能是把别人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建文这是打算把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困在佛像里的高僧的痛苦,转由自己承担!

一个高僧的痛苦,就足以让他精神崩溃,别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那么多。建文这是彻底疯了,这完全就是自杀行为。

一个人,就算萌生了死志,又怎么能选择如此可怕的方式呢?

听到众人叫喊的郑提督,略一走神,被海王的触须重重拍在右腿上,腿竟一时麻痹了。他强忍着疼痛,挥剑砍下拍向自己的触须,然后转头看向建文。郑提督立刻也看出来建文的打算,不由厉声断喝道:

“建文!醒醒,我们从长计议!”

可惜建文此时在恍惚状态下,根本听不见郑提督的话,他只是微笑着伸出手去。无论过去多少年,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一个落魄的皇族少年,决定替这个世界扛起所有的痛苦。

一只颤抖着的细嫩的手,按在了一具高僧尸骸的肩膀之上。

刚一碰触,建文顿时感觉到全身如同被雷击中,先是酥麻,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疼痛,这疼痛远超过为贪狼治伤时的痛苦,难以言喻的一种极其深刻的疼痛。

建文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可他并没有缩回手去,反而张开双臂,让自己全身都投向老僧们中间。几十只手将他牢牢抱住。几十只手变成几十把钢刀刺遍他全身,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精神的痛苦源源不断传给处于最下方的老僧,传入建文体内。

每位老僧生前所受的痛苦,以及几百年来被施加的妖术都被输进建文的头脑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张扭曲的面孔一张张被呈现在他眼前。他闭上眼,感受着这痛苦,就像是被投入岩浆一般,即使是凌迟,也不及这种痛苦的万一。

建文的精神几乎在瞬间就被疼痛冲垮了,海藏珠也很快到了极限。只有胸膛中还残留了一丝耀眼的光芒,让惨号声化为一声响彻天地的呼喊: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的皮肤在萎缩,他的肉身在燃烧,他的神魂和意志被碾成一片片碎渣。可建文的唇边,始终留有一丝笑意,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承诺。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七里看着已不成人形的建文,泣不成声。其他人也呆呆站在原地,为之震撼到失语。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就连海王,都被这一声所牵制,动作缓了几分。让郑提督及时后退,双目无比凝重地看向这一方。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随着邪力迅速转移到了建文的身体,老僧们痛苦的面容渐渐舒展,化作了平静安详。重新泛起了金黄色的佛光。

一个老僧缓缓坐起来,狰狞的双眉重新放下,他双手合十,开始低声念诵起经文来。随即第二个,第三个……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高僧都恢复过来,加入到诵经的行列里来。

弥勒佛像逐渐崩溃了,因为构成它的高僧尸骸都已复活离开。当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都重新沐浴在佛光中,他们整齐划一的诵经声汇成了一片金黄之海,掀起滔天巨浪,拍打在整个佛岛之上。

建文慢慢恢复了清醒,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已经被痛苦所折磨死,怎么现在却浑身暖洋洋的?他吃力地转动脖颈,发现自己被金黄色的海洋托举起来,浸泡在一片暖洋洋的佛光之中。

他感到胸口发烫,有什么力量在源源不断地将散布他全身的痛苦吸走。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在用佛法反哺自己。

“啊?原来海藏珠里放的,竟然是这种东西啊。”

建文闭上眼,他感受到了那力量的源头,是一粒小小的沙砾,藏在他胸中海藏珠里的小小沙砾。佛经上说,构成世界的是一座须弥山,周围有四大洲,四大洋,日月,为一个小世界,一千个这样的世界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而这些都可以被一粒沙装载。

这即是所谓一沙一世界。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沙砾,经过佛光的打磨,它已经去掉了外皮,露出了真正的内芯——这竟是一粒金灿灿的舍利子。

这一粒满是灵性的舍利子,恰好弥补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的缺数,使之达到圆融无瑕的境界。

也就是说,当初在巨龟寺,建文初逢海藏珠时,一切就已经注定。

“唉——”

痛苦悲鸣之声渐渐平息,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构成弥勒巨像的老僧们的身体化作飞灰,从头到脚坍塌,飘飘扬扬像是下了场雪。

建文望着化作飞灰的佛像,恍如隔世。他伸手摸向胸部,嵌有沙砾的小小海藏珠自动滚到了他的手上。建文毅然选择承受的那些痛苦,终于有了回报。绵延千年的高僧的怨念,终于得到了解脱。肉身化为灰烬,魂魄却投入到那一枚海藏珠中,化为一粒黄澄澄的舍利子。

这是高僧们对建文那种大无畏精神的褒奖,也是对他的敬意。他虽非僧侣,此举此行,却已有了佛陀的境界。

建文忽然又一种感觉,凭借此枚海藏珠,自己就算现在选择成佛,亦无不可,若选长生不老,也不难实现。

可是他垂下头去,看到了那头邪狞的海王,和快被逼到绝境的郑提督。

“海王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躯壳,它们相互纠缠的戾气绵延万年,痛苦又何尝为人所知?”

建文想到这里,轻轻抬起手来,宝相庄严,面容平静。

海藏珠似乎听懂了建文的心声,包裹着沙砾的金光爆发似的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将压在佛岛上的沉沉黑幕顶开。黑幕被这金光一冲,顿时化作乌有,被洗成白茫茫的空间,接着白茫茫的空间也被洗去,芳草鲜花从地下长出铺满地面,白雾消散,现出远方的蓝天碧海。

正在扑向郑提督的海王被这金光一照,恐怖的躯体竟也随风而化,一直化到只剩一具乌贼骨和一具鲸骨紧紧缠绕。疯长的藤蔓和青苔立即爬满了这两具尸骨,似乎它们早在一万年前就在此安静死去。

金色的抹香鲸之神和银色的霸王乌贼之神的灵魂从骨架之中冉冉升起,它们朝着建文颔首,似乎在感谢他超度自己脱离万年的痛苦。

而那枚舍利子海藏珠,因此而佛光暗淡了不少,又变回一枚普通珠子。建文舍弃了自己长生的机会,用海藏珠蕴藏的力量解脱了海王。这样一来,舌夫口中的“我主”再也没机会靠寄身海王来复活了。

抹香鲸之魂忽然从空中跳下来,绕着建文转了两圈,朝着山下破败不堪的青龙船扑去。它绕着青龙船转了两圈,船身所有被破坏的地方都变得完好如初,金色的鲸鱼猛地朝着船帆上一扑便不见了,船帆上多了幅昂首飞跃的抹香鲸的画像。

郑提督目睹了奇迹的发生,他如释重负,将双剑插在地上,紧闭了双眼。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受伤的右腿上,腿上的痛苦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这是建文在为自己疗伤,这伤痛必定都转到了建文身上,可当他睁开眼,却见建文神色如常,并无半点痛苦的神情。郑提督蹲下身子挽起建文的裤腿,只见他小腿上并没有出现转移的伤痕。

“你不想杀我为父皇报仇吗?”郑提督问建文。

建文摇摇头,说道:“破军让我放下仇恨,那只会令我变成海王那样的怪物。”

郑提督双膝跪倒,建文也赶紧跪了下来。突然,建文感到后脑一痛,抱着脑袋回头看去,只见七里正站在自己身后,扬着右手。她本有千百句话要讲,只是如今却讲不出了,见建文被打疼,又觉得心疼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建文,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惊魂甫定的腾格斯和哈罗德看着这一切还回不过神来,铜雀从地上捡起传国玉玺,又从灰烬里捡出黄金角插回玉玺里,若有所思。姗姗来迟的王参将和沈缇骑出现在石台阶的下方,铜雀看到他们两人,赶紧将玉玺藏到身后。

“好了好了!”建文被七里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让她松开,七里却越搂越紧,搞得一旁的小鲛女满脸不爽。

“对了,郑提督,你说过要办完一件事才来找我受死,你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郑提督没有回答建文的话,他将捆在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层层打开,里面是个毫无半点纹饰的红木匣子。

“这里是先帝骨灰,我想着先帝心心念念要来佛岛,就想着将他的骨灰埋葬在这佛岛,再去找你受死。”郑提督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他抚摩着骨灰盒,心中涌起无限的惆怅之情。他淡淡地对建文说,“你父皇鬼迷心窍,竟然想要生你出来做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你恨他吗?”

建文也伸手抚摩着骨灰盒,他想起了父皇厚厚的、带有温度的手掌,那感觉会是装出来的?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也说不清。或者父皇开始生下自己的目的的确是要用作药引子,只是日久天长,竟也有了些许情感。

“不知道,他毕竟生了我。”

建文目光略一上扬,看到郑提督手上缠绕着什么东西,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腕,只见那东西正是自己送给郑提督的天后宫平安符,后来在破军的座船上被自己扔进大海。

“在大海里寻找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和捞针并无多大区别。”

郑提督看似随意的口气,引得建文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

两只蝴蝶呼扇着翅膀翩翩从山顶飞下来,飞到郑提督和建文身旁,停落在仰着头似乎正在望着山顶的这对儿或亦师亦友、或彼此结仇的人身上。

“哞——”

青龙船发出一阵低沉悠扬的鸣叫,在佛岛周围平静的深蓝色海面上漂荡,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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