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一路向西
寅时不到,漆黑的天才泄出一丝灰蒙,叶凤泠已经打理好自己。
她随行只背了一个小小包裹,轻装简行。
扮作未束冠男子不适合带香囊,便将金银换好的银票缝在了胸口,这样一来,浑身上下只留下几十两散碎银子。
又是一夜光怪陆离梦境,出了一身汗,粘腻不堪,但出门在外不能经常沐浴,加上她要时时小心不被人发现自己女儿身,只得忍下种种不适。
掐了下自己看不出本来肤色的脖颈,不出意外黏黏的,叶凤泠一面嫌弃一面满意,弯弯眉眼,跳上马车。
镖队押镖目的地在西北伊州,据说送的是一批珍贵药材。
药材主人没有露过面,只吩咐送到伊州自有人接货。
镖队里除一名姓方的总镖头、十余个镖师、三四个趟子手和一个杂役外,还有三个镖队编外人员。
叶凤泠为其一,另外便是白发苍苍柱拐棍儿的耄耋老人和五大三粗、憨厚实诚的中年男子。
三人都是因故离开京都往西走,蹭跟镖队以图安全。
白日,他们坐在队伍尾巴的马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兼屁股蛋儿生疼,夜晚跟着镖队一起或入住旅舍、或露天宿营。
几日下来,叶凤泠已经和大家都混熟了。
化名柳涯的她凭一张绣口,哄的同车孔二哥言听计从,一度要拉着她拜把子。
叶凤泠额角大冒虚汗,使劲掰开孔二哥搭在肩膀上熊掌一样大而有力的手,狼狈笑道:“拜把子这种事不能急,再说路上也没这个条件,如此重要庄严之事,怎可儿戏,待日后小弟设好香炉,再同二哥叩拜天庭。”
孔二哥挠挠头,笑呵呵答应着。
他再度要搂上柳涯,被柳涯巧妙躲开。
见柳涯已经凑到张爷跟前嘘寒问暖,顿觉自己运气好、眼光佳,一出京都就遇到了知己。
接过叶凤泠递过来的牛皮水囊,张爷抚着白胡须,笑眯眯道谢。
张爷自称来京都城寻老亲,奈何抵京后旧病复发,金银几乎花光,老亲也早就故去,只得用最后一点银两求着镖队收留,回到伊州。
叶凤泠微笑表示不用谢,心里丝毫不敢松懈。
同车两人里,她最在意的便是这位慈眉善目的张爷。
别看人老,还一副病歪歪样子,但目光矍铄,言辞考究,一瞅就非普通小门小户,这么大岁数,单独一人赴京寻亲,本就奇怪。
没找到亲戚,又能搭上镖队,更是不简单。
为求得镖队收留,叶凤泠足足花费七八十两,就这样,镖队里的人,哪怕杂役开始都没把叶凤泠当回事,一副有他没他都一样的态度,反而对张爷隐隐露出尊敬。
试问,如此之人,如何能让叶凤泠放心。
她时时刻刻不在担心被看穿女儿身。
若说出京前,她抱着十足信心,认为自己能够平安无虞先向西,再往南去往昆州,或者直接悄悄摸去江南也不错。
出京后越往外走,她的心情却愈加沉重。
时局动荡,那些大城、古城里依旧灯火辉煌、朱门酒肉,但在乡间,因为去年冬天严寒大雪,造成冬麦收成锐减,民不聊生。
她亲眼目睹了民生凋敝的四字含义,同疾苦近距离接触。
在经过官道旁一个破落不堪的村子时,叶凤泠花了几个铜板从村里小孩手上买了三个窝窝。
她本意想换换口味,加上她从没吃过,一见孩童争先恐后把手上金黄色的圆锥形物体往嘴里塞,立刻觉得肚子咕咕叫。
在她递出去铜板的时候,孔二哥还劝她别浪费钱呢,说这种窝窝,放在镇上买,一个铜板能来三个,而且孩童手里的窝窝一看太小了,还不够塞牙缝。
叶凤泠不以为意,本就为尝鲜,要那么多做什么。
她递给孔二哥和张爷一人一个,然后拿起手里的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她立即吐了出来。
满脸不敢置信,叶凤泠眨巴眨巴眼,喃声:“怎么里面有沙子!”
孔二哥已经吃完手里的窝窝了,同样不敢置信瞪叶凤泠:“什么沙子?
窝窝不都是这个味儿吗?
你不会没吃过吧!”
坐在马车最靠里的张爷,咳好几声后才和煦道:“窝窝最开始是用棒面和的,今年收成不好,许多人家棒面不够吃,想出一个绝招,往窝窝里添沙子。
也不多添,只要每个里面加一捏就行,十个咱们手里这般大小的窝窝就能多匀出来一个。
外表看不出来,吃下去也不明显,而且吃不死人,能扛饿,绝招就被推广了。”
的确,外表看窝窝,金黄色灿灿好看,但如纸表面下却是含着沙子的内里……孔二哥吃习惯,加上这个窝窝因为添加的沙子少,都觉不出来沙子味道了。
也只有叶凤泠这种第一次吃的人,入口一瞬间就品尝出来沙砾的苦涩。
这件事带给叶凤泠极大冲击,她从没经历过吃不上饭的时候,只有吃的不好,过得不舒心。
去年离京她也曾遇上流民,但流民悲苦也只是一小群人,可一路看到的一个个村庄,已经不是一小撮人的肚子吃不饱了,而是许许多多条活生生人命,扒着时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苟延残喘的艰难活着。
当时她捧着手里缺了一口的窝窝,久久没有言语。
在她沉默时,觉察到一道视线扫落,放在平常,她一定抬眼谈笑风生转移大家注意力,但那一日她生不起半分玩闹心情,淡漠的任由打量视线围绕周身。
之后,她再没随意买过过路村落的食物,偶尔看到路边乞讨的人,也没有烂好心给钱。
不是她不想,而是孔二哥和张爷,甚至镖队的人都告诉她,看好钱财,不要找事。
他们只是路过,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如果遇上有组织的乞讨碰瓷,搞不好一队人马都会折在半路。
叶凤泠幽幽叹息,表示她懂了。
孔二哥见他低落,以为她想念父母了,便常常拉着她给她讲笑话。
叶凤泠也不辩解,笑盈盈听着,适时捧哏,逗得孔二哥愈发兴起,连张爷也呵呵笑跟着插言,马车里的气氛重新变好。
对镖队所有人来讲,这个叫柳涯的半大小子,面容清秀,举止有礼,嘴甜心善,还很有眼力见儿,不仅细心照顾同车一老一大老粗,还总跟在杂役身后帮着镖队做些力所能及的琐碎小事,是个很不错的后生。
除了身体貌似不太健康的样子,真的是风吹吹就脸色立刻不好了。
这一日行到关内灵州附近,马车外掠起一阵阵的灰尘黄烟,一行十几人的队伍分成前后两拨人赶路。
远远望去,人头马头攒动,好似黄色纱幔上几个黑色污点。
马车外人低头疾行,满脸风霜,不时听到一个高声叫骂的声音催促加紧加快。
方镖头骂完前面一拨人,调转马头跑到后面一拨人最后,继续叫骂:“格老子的,你们给我快点!不赶在日落前进城,都得吃沙子喝马尿!”
叶凤泠靠在马车里,头昏昏涨涨。
连着两夜宿营在外,叶凤泠几乎没怎么睡,又吹了不少风,她觉得自己貌似在发热。
辛亏脸上糊着东西,红晕不明显,不然十分关怀她的孔二哥一定已经大呼小叫了。
她听到车外方镖头气急败坏的呼喊,忍不住推开一丝车门向外望。
昏黄干涸的沙土、连绵无人烟,总有大风呼啸,刮起满地沙尘乱舞。
身后传来低沉咳嗽声,抑郁如山峦滚风,一声声不断。
叶凤泠忙关紧车门,不让沙子被风吹进来。
孔二哥难得发愁道:“哎,到灵州了啊。
我记得小时候从灵州过,富庶丰饶,绿洲一大片一大片的,如果不是这些年朝廷不管,任由世家砍伐树木修大宅子,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听说从去年冬天到现在,灵州这边死了不少人了。”
张爷看一眼叶凤泠,摸着胡子道:“小心祸从口出,灵州这里,一旦说错话,轻则罚银入狱、重则流放充军,不是闹着玩的。”
孔二哥哼了一声,愤愤不平低咒几句,到底不敢大声说了。
叶凤泠抿下嘴,问为何区区说句话都能充军。
孔二哥道:“你可知灵州刺史是谁?”
叶凤泠茫然摇头。
“灵州刺史乃京都城秦国公得意门生,三年前调任灵州后就颁布了法令,不准私议朝廷。
三年里因为大大小小私骂朝廷而判流放的人不在少数。
有钱还好,花点银子赎出来人,不用去边境受罪。
没钱就只能被送去西北边防军或者西南边防军了。”
张爷淡声说道。
孔二哥跟着点头,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脸严肃叮嘱叶凤泠:“柳涯小弟,你一看就没什么在外行走经验,这个年纪最是好奇冲动的时候,记住哪怕到了伊州也千万小心,别惹那些当官的。
西北那边跟京都可不一样,京都城里官帽子多的跟芝麻一样,在外面,一个屁大点官都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没啥根基的小白兔,还是警醒些。”
叶凤泠连连点头。
她原本还想走到一半就跟镖队分道扬镳向南走。
可灾荒和风沙叫她认清了现实。
孤身一人,在慌乱的世道里,真跟小白兔没区别。
更不用说她还是个没有功夫的柔弱女子了。
她打消中途离队想法,抱定主意跟着镖队走到伊州,从伊州再找镖队向南。
紧赶慢赶,他们一队人马、两拨人,到底没能在天黑前赶到灵州城。
方镖头骂街骂了一刻钟,方才压下火气吩咐大家扎帐露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