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重姒来说,拿秦风开刀,好处颇多。
秦风擅钻研,有钱,别看他职位不高,府里金银珠宝比一些一品大臣都多,能大补财库一番。其次……她目前就看莲嫔不顺眼,就想压着他秦家人打,打得越狠越好。最好能攀咬出一串人。
不过谢治不知道。
他懵然地问道:“重重,他家惹你了吗?”
然后又自问自答:“哦听说秦风儿子跋扈好色,难不成冲撞你了?哥替你收拾他去。”
但直接以朝臣开刀……这阵势太大了,谢治没消化过来,也没当真。
谢重姒眨巴眨巴眼:“不是啊,我没见过他儿子。是秦风啦,秦风。这家伙中饱私囊好几年,只要差大理寺卿去查,肯定有所获的。”
谢治既想问你怎么知道,又想问你管这些干什么,有空胡思乱想还不如去做几件漂亮衣裳。
问题太多,他皱眉半晌,想到什么,慢吞吞地道:“大清早的,你用早膳没?新来个扬州厨娘,素菜煲汤都不错,药膳和粥类也一绝,搞点给你尝尝?”
谢重姒:“……”
谢重姒:“。”
她抚额:“我的兄长啊……”
谢重姒放弃了,趴在桌上,下巴撑着红漆桌案,一张一合,开始卖惨:“半旬前,有人借母后在宫中害人了。”
谢治:“?”
谢重姒半真半假胡编乱造:“就有个李美人,穿了一件紫衫,图样和母后遇刺时的一模一样。父皇也来宴会上看到了,大怒,想要治罪,被我阻止了。你想哪会有人那么蠢明知图案,还照着搬惹父皇生气啊?”
她又抽了抽鼻,像是忍住悲伤:“就……我就想嘛,要是母后在就好了,就没人敢这么利用她了……不就欺负她过世了么……我好难受啊……”
“……”谢治愣神,下意识急道,“诶重重你莫哭啊。是谁动的手脚?秦家?”
“我猜是秦氏那个女儿莲嫔……”上次谢重姒是卯足了劲,才费劲巴拉落下泪来,这次看谢治这么死脑筋,谢重姒实在假哭不出,干脆用袖子掩了面干嚎,反正她哥也看不出来,“她家江南的,还是搞纺织丝绸的——我就知道她请我没安好心!”
谢治是真急了,他见不得这个妹妹落泪。
其实谢重姒小时候相当皮的一个孩子,被宠得无法无天,揪少傅胡须、胡涂谢策道奏折,或者拿石头砸她不喜欢的妃子之类的事没少做。
与之相对应,很少落泪。
被人欺负了,或是爬树摸鱼跌伤了,都一声不吭爬起来。
真哭了,绝对是委屈至极。比如父皇当年把她送去鬼谷。
鬼谷规矩古怪,不准外人入内,破格收了谢重姒医治都是看其母尘心出身鬼谷,谢重姒好歹算半个鬼谷之人。
谢治替脱不开身的父皇送小妹过去。小妹当时身中寒毒,就只身一人、浑身冰冷地被抱入谷中……哭得那叫一个惨。
“行,这事我斟酌去办,但你先把情况和我说清。毕竟从三品官员,目前也不是战时,马匹管理不是朝政重点。我总得找个由头提出来。”谢治又心疼又无奈地拍拍谢重姒后背。
谢重姒抬头,喜道:“真的?谢谢哥!你最好了!”
那张明媚美艳的小脸上干干净净,哪里见半点泪痕。
谢治:“。”
他在谢重姒后背轻拍的手顿住,不假思索给了谢重姒一个爆栗,虎着脸:“唬我呢?”
亏他还心疼半天。
在旁伺候的婢女们都不由掩嘴偷笑。
太子殿下这几年愈发沉稳庄重,也只有在小殿下这里,才会有点朝气了。
“不敢不敢。”谢重姒讨好卖乖,“我这不是从朝政大局出发,同时报私仇嘛。”
谢治瞪她:你还有理了你!
不过谢治还是道:“答应了你,为兄自然会办。但是这事也急不了,直接让大理寺去查人家朝官于理不合。说回来,大齐官僚却是贪腐严重,当其位者不谋其政,总想搜刮民脂民膏。父皇也下了严令,但不怎么管用。你是怎么想到秦风头上的。”
谢重姒生了张小巧精致的樱桃唇,可惜这辈子不怎么说人话,没发生过的事情张口就来:“也是机缘巧合被我发现啦,就之前不是去草场吗,我见到域外的马暂放此处,可是……”
她继续有条有理地说着,尽管她那日根本没拐去牧马场那边,也未看见马匹如何。
反正一个由头而已。
更何况,上一世,那些骏马是真的被养死不少,瘦弱无比,被拉上战场,简直是误了战事。
与此同时,谢重姒目光有些飘忽。
的确,大齐贪腐日重,是国富民强但法令未完全健全时的漏洞所在。但宣珏登基后,他却处理得堪称完美。
他是怎么做的呢?
颁布两道法令。
一是鼓励百姓平民上京状告官吏,即使没有文引,各地关津渡口、城池门禁也不准阻挡,立刻放行。阻挡者会被定上“邀截实封”的罪名,即扣押皇帝的奏章——这些遭遇不公的百姓们,就是一道角度真实的奏折。【注1】
二是查处贪官时,只要查到,立刻允许候补官员上位顶替,许多未能晋位的官员等这一天等了数十年,自然拼命去查甚至检举——反正自己顶替上去,只要将前任账目查清,就绝不会被这些贪污枉法的官吏牵连,还能升官,何乐不为?【注2】
两法皆鼓励检举,一时人人自危。
再加上其余削弱平衡举措,皇权瞬间集中到不可一世的地步。
手握玉玺之人,可高枕无忧。
宣离玉啊宣离玉……
谢重姒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的确把握人心到毫厘,比任何人都适合朝堂,甚至……适合那个位置。
*
谢重姒离开太子府时,是午后——被她哥留着吃了顿午饭,非得让她尝尝扬州厨娘的手艺。
撑了个半死不活。
她严重怀疑她哥在报复。
夏日毒辣,叶竹想要替她撑伞,被谢重姒拒绝了。
她很享受这沐浴的阳光,也想消消食,懒得坐车,打算徒步走回宫中。反正太子府离宫很近。
谢重姒肌肤瓷白,甚至因为前三年的静养,略显苍白,遥遥见着,雪塑般的个人,分外显眼。
忽然,她见街上有卖莲子的,问道:“咦,这个时候就有莲子了?”
“今年夏早,而且暖。”叶竹在她身后道,“所以出得早。”
“可未央宫池里的荷花才刚开。”
“那是因着移栽来的,伤了根,长得慢,别的宫里头和揽月池的荷花快凋谢啦!”
谢重姒青丝半束半披,鬓角长发被风吹起,她怅惘地喃喃:“回来四个月了啊,仲夏了。”
叶竹还以为她说从鬼谷回来四个月,点头附和:“是呀是呀!殿下可是想吃莲子,奴婢去买点儿?”
谢重姒倒没那么馋,更何况等过段时日,未央宫就能摘莲蓬,便摇头:“走吧。”
她本想少说半月,多则数月,她哥才能动手,可没想到第二日下朝后,他哥就急匆匆来未央宫找她,挤眉弄眼:“你还和小戚将军商量过了?”
谢重姒:“???”
不是,哥,你这一副八卦看好戏是要闹哪样?
她和戚文澜没啥啊!
“……怎么了?”谢重姒皱眉,“戚文澜做什么事儿了?”
谢治掩唇咳了声,才道:“他……他去太仆寺大闹了一顿,说秦风亏待他家的马。然后抓着人就跑去大理寺,要求明查。”
谢治一拍掌,无辜道:“实在不是为兄不帮你,是有人抢了活啊!”
谢重姒:“……”
她半晌没回过神来。
戚文澜……去秦风那里吵了架,说马匹被养得不好,然后趁机要求查?
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戚文澜有这个脑子???还知道先在司办场所大闹一场,闹大后,再去要求大理寺介入严查???
按照戚兄的处事,不都是私底下、夜黑风高的时候,套个麻袋揍人一顿泄愤吗?
长本事了啊!
不对……
谢重姒磨了下后牙槽。
这不是戚文澜的风格。
上次在守拙园遇见戚文澜,戚文澜还有可能是去骑马射箭的,那宣珏去干什么?他穿长衣,又不是骑马的箭袖短打。总不能是去看风景的吧?
这俩人……当时就是去观察戚家军放在那养的三千匹马不成?
宣珏绝对在背后支招了。
可是……谢重姒神色古怪起来。
上辈子秦风这事爆出,不是通过戚文澜啊。而是秦风之子秦勉,太过猖獗,冲撞了安荣那个丫头,被她揪出来的,牵连出一大片,大家都调侃称“安荣之变”。
“那现在如何了?”谢重姒问道。
谢治耸肩:“还能如何,还在大理寺闹呗。不过也才刚开头,我打算添柴加个火。你觉得趁机说秦风夫人收受贿赂怎样?有谋士和我提到过。”
“捕风捉影的说法——你还不如提他儿子祸害民女呢。”谢重姒匆匆起身,“我去大理寺一趟。”
留下愣愣的谢治。谢治摸了摸鼻尖,扪心自问:他没做什么让重重嫌弃的事吧?
谢重姒未带婢女,揣着谢策道那“如朕亲临”的牌子就牵马出宫,等来到大理寺时,才到午时。
她见门口两棵大槐树,其中一棵靠了辆马车,就将烈马系在另一棵树上。
然后走进大理寺。
……大理寺鸡飞狗跳。
戚文澜瞧着怒气冲冲的,还在喝着:“不是,这事还你有理了?!年前那么肥壮的一批马,特意从西域花大价钱买来的,给你养成那副模样???他娘的水土不服,你还是个苏州人呢,怎么没见你在望都瘦成柴棍啊!”
谢重姒:“……”
她扫视一圈,努力按照前世记忆,把人和姓名对上号。不过有一人很显眼,不用猜测——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破皮的嘴唇里还缺了颗门牙的,肯定是秦风。
秦风大肚便便的一个官吏,远没有戚文澜灵活,没躲开戚文澜的一踹,又龇牙咧嘴挨了一腿,狡辩道:“哎哎哎!小戚将军,话不是这么说的。那大梁啊,是咱们敌国,能安什么好心呢,说不准这马都是低等残次品,专坑咱们的。小官我可是夙兴夜寐,一心扑在太仆寺卿这么个位置上,兢兢业业,买的是好草料,用的是好马具,马病了我比谁都急!可可可……可它本来就不行,再精心照料也枉然啊!”
这是要甩锅了。
谢重姒眸光微沉,心道:也要甩得动才行。
她又看了圈,确认宣珏不在,便快步上前道:“这么热闹?戚兄,贵妃娘娘听说这事了,差点没捂胸口倒下,你悠着点,待会入宫看看她。”
戚文澜惊道:“谢……尔玉殿下,你怎么来了?”
本来还有不知谢重姒身份的官吏,闻言,皆诚惶诚恐跪成一片。
“戚贵妃怕你惹事。”谢重姒面不改色地扯谎,然后道,“这是怎么了?这位……熊大人是谁?”
秦风本就像熊,虎背熊腰的,再被揍得脸胖了圈,叫声“熊大人”不亏待他。
“……”戚文澜没忍住笑出声,“秦风。太仆寺卿,负责兵部马匹。”
“哦……”谢重姒了然,“那方才秦大人的意思是,是马本来不行,而不是你没尽心尽力吗?”
秦风眼皮直跳,理应没什么好怕,只是个二八少女,但……他莫名有些不敢直视这位殿下,迟疑道:“是。还请殿下明鉴。”
谢重姒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个,你马场有没有一匹挺红的烈马?额头上还有块月牙疤?”
秦风万事敷衍不管,自然不清楚,他心中咯噔一声,眼神示意下属。下属要比他清楚,但不知道小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支支吾吾:“有的有的。”
“牵过来,让本宫看看。”
守拙园在京郊,离得远。谢重姒发了话,纵然有人敢质疑,但她又抛出那块金牌,就无人吱声了。
一个多时辰后,那匹枣红烈马被牵了过来,的确瘦得很,瞧不出丁点汗血的影子,无精打采的。
谢重姒上前,拍拍这马额头,本来不怎么亲近人的马竟然没力气拒绝,可见这短短几十里路就累坏了。
“血统问题?”谢重姒挑眉。
秦风:“……”
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下一刻,就听到谢重姒卷舌,一声长哨破空而出。她系在大理寺门前槐树上的马,瞬间挣脱缰绳,哒哒跑入院中。
那匹马同样是枣红烈焰,但顾盼生辉,精壮高挺,在谢重姒面前停下,用额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打眼一看,这俩匹马两个娘生的不止,得是两个品种才说得过去。
谢重姒缓缓开口说道:“这两匹马,都是汗血宝马,乃此次西域大梁入内。本宫这匹,之前在守拙园,有司官照顾,上月牵回宫里了。而你这匹,是信你太仆寺,才交你照顾——”
她顿了顿,冷喝出声:“你就是这么照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