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章后有增加)
夏夜清凉,烛火暗影如魅。
“殿下,兰妃娘娘来拜访。”有宫娥脚步匆匆,对斜靠软塌的谢重姒道。
兰妃?四哥母家,最是低调。特别是女儿过世后,深居简出。
她来干什么?
难道是察觉到什么,来找她打探消息的?
谢重姒头疼地放下书,望着跳窜烛火出神:“请进来吧。”
她这几日思绪不定,纸上横撇竖折都如蚊蝇乱飞,一个字儿也看不下去。
隔三差五会想到大理寺槐树绿荫下,掀起马车帘时宣珏那微讶温润的眸,又想起隔世经年的那冷淡眼神,两相交错,像是在控诉:因为你谢家,我乃至如此。
上辈子她悲痛过度,也实在心灰意冷,无论真假,她懒得查,一并当作假。
何况她和宣珏之间,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哪里算得清。
好在前尘成过往,尽数勾销了。如今……什么都没发生。就趁着这一年半载,好好查明真相,防着皇兄让他别乱来罢。
许是表示重视,兰妃裹了件华丽束腰曳地宫裙。但她形容枯槁,面颊凹陷,光影打在她瘦骨伶仃的身上,有那么一瞬,谢重姒还以为遇到七月鬼节出行的陈年僵尸。
她心里叹了声,道:“兰妃娘娘坐。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殿下。”兰妃在一旁檀木椅上落座,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开口,倒也直接,“臣妾愚钝。上次多亏您指点一二,回去翻看幺儿旧物,才发现端倪。我……”
她愣怔着,已是不自觉落下泪来。
谢重姒这才发现,兰妃眼眸通红,显然这几日没少哭过。
“我……我这个当娘的,对不起她。”叶竹和兰妃婢女同时慌忙递上帕子,兰妃看了她俩一眼,接过叶竹的素帕,道,“多谢叶竹姑姑。”
又对谢重姒道:“殿下既然能知这些秘事,想必手眼通天,能否告诉我,是谁?”
最后两字,咬牙切齿。
谢重姒正色道:“你该查到了。娘娘心里有数,何必来问我?”
兰妃面上一僵,终是说出实话:“……是望您帮我。”
她按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缓缓起身,然后双膝一软,就要伏地而拜。
“娘娘您——”叶竹机灵,不等谢重姒吩咐,对左右随从使眼色,“还不快扶兰妃娘娘起来!”
谢重姒倒还是悠然坐于位上,风轻云淡,也不阻止,“您想我怎么帮?”
随从上前,架住兰妃的胳膊想要搀她起身,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这个瘦弱的女人。
兰妃额头贴掌,声线颤抖:“秦氏欺人太甚,奈何我顾家势弱,无法相抗,还望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她像是吸了口气:“您为我杀仇敌,臣妾当为您和太子殿下——作利刃。”
兰妃忐忑极了。
她并不确定这位小殿下会答应。
千娇万宠的皇女,任谁登基,都能有个平安顺遂的富贵人生。
有什么理由来蹚这种浑水呢?
未央宫是厚重的汉白玉砖块,兰妃看着近在眼前的石块纹路,一下下数着她的呼吸。
终于,第十下的时候,上方少女轻轻开口:“娘娘请起吧。”
兰妃一颗心高高提起,又在下一句里沉甸甸地安稳落回胸膛。
“太仆寺秦风惹了大麻烦,戚家和他算是杠上了。”谢重姒笑道,“娘娘想看好戏吗?”
*
兰妃深夜到访,去留无影。就连叶竹也纳闷:“这位兰妃娘娘飘着走般,前日真是让奴婢瘆得慌。”
谢重姒在替戚贵妃看宴席餐品和落座次序,坐在窗边光线明亮处,提着毛笔圈圈画画,回她:“可怜人罢了。若非走投无路,只有我向她示好暗示,她怎会来投靠我?”
叶竹:“……嗯?”
“她好歹还有个顾家。”谢重姒丝毫不觉得是在提伤心事,“我和皇兄呢?不就一个父皇。母后没家族,儿幼时托身鬼谷,后来也是一人远嫁帝京的。”
这话叶竹接不了,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有陛下一人的恩宠,就抵得上全天下啦!”
谢重姒笑笑,没当真:“算是吧。”
忽然她眉头一皱,疑道:“咦?安荣那丫头又不来?请帖送到了吧?”
“送到啦!”叶竹道,“奴婢三天前亲自去淮北王府邸上送的。娘娘给您的册子上,没她的名儿吗?”
“没有。”谢重姒道,有些失望地正准备划拉掉预留座位,又想到什么,笑了笑,“过会儿去打听下她这次是什么借口不来。估计是风热不适。到时候让御医去淮北王府上一趟,保管药到病除。”
毕竟是装病的。
叶竹反应过来:“装、装病的?”
图什么呐?
“嗯。”谢重姒倒也自信,“怕见到我呗。”
叶竹:“……”
谢重姒三下二除五排布好座位次序,又对叶竹吩咐道:“下午就出宫跑一趟吧。”
不逼逼这丫头,她明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她一面。
“哦对,还有顺便去下戚家,将这几个名单给戚文澜。”谢重姒笑眯眯地道,从一边拿起一张红笔写了字的纸,折了半折递给叶竹。
叶竹有些纳闷哪有名字用朱笔写,不吉利啊。就听到谢重姒道:“是秦风小儿子秦冉,强抢欺压,最后闹出人命的几家民户。都是姑娘家。”
说到这,叶竹明白了,义愤填膺,拍拍胸脯道:“保证带到。那奴婢先走了。”
她是个爽利人,拿了宫禁牌就去戚贵妃宫中,戚贵妃刚好在殿前回廊下修剪花枝。
叶竹客客气气请了安,问清楚安荣郡主告假的缘由,果不其然是推脱有病不适。叶竹为殿下的料事如神咂舌,便去太医院领了个专治风热风寒的老御医,一块去淮北王府,在安荣郡主的一脸菜色里为她医治。
御医:“……臣为郡主开几味药吧,下月初七前,定能痊愈的。”
他也不太好直白了当说这是装病啊!
等淮北王也搞懂发生了什么,按着女儿头答应进宫参宴后,叶竹才领着太医离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医上了马车回太医院,再去戚家拜访。
这时,太阳已然西斜了,按理戚文澜就算在外头浪一天,也该归家。
可是仆人茫然地道:“啊?这位姑姑,我家公子不在。”
叶竹:“那哪里能寻到戚公子呀?”
殿下特意嘱咐的,她还是亲手交给对方比较好。也顺口把情况说清楚。
仆人接连报了四五个可能地点,叶竹听一个点儿眉梢就跳一次,最后认命,实在没精力挨个查找,只能进了戚家门,准备等戚文澜回来。
戚家就戚老夫人在,又是命人端茶送水,又是问东问西,很是和蔼。等到天黑,戚文澜还是一根毛都没见倒,戚老夫人那慈蔼的笑也挂不住了,讪道:“老身让人去找那逆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外头!”
叶竹倒不在意,摆手道:“无妨无妨,我再等等便是。”
又过了会儿,戚老夫人实在无奈,也不好饿着宫里的掌事宫女,便让人布菜,留叶竹吃饭。
菜正上着,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是步履匆匆的戚文澜。他英姿飒爽,腰间还缠着长鞭,显然是骑马来去,进了屋,扫视一周,有些纳闷:“今儿饭菜怎么这么好?我急着有事,有馒头没,我带几个啃就行。这没的话,我去后厨拿。”
“站住!”戚老夫人喝道,“宫里来的嬷嬷在这,也不知道见一下礼,没规没矩的。人家是来找你的。”
虽然上次在草场见过叶竹一面,但戚文澜没多少印象,等叶竹说明来由才反应过来,也不管戚老夫人气得额头冒烟,连忙将叶竹拉到屋外,道:“纸条?给我。”
开玩笑,他娘不清楚这些事情,要是知道他在干什么,得骂死他。
叶竹递过,就见戚文澜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在怀里揣了几个大馒头,正拿出一个狼吞虎咽,然后皱眉:“这么多小姑娘?正好,先将他一军。”
又道:“姑姑你先慢吃,我家厨子做的饭菜味道挺不错的,不比宫里差。”
然后伸长脖子,朝屋里喊道:“娘,我先走啦!”
说着,步履匆匆连跑带奔地溜了。
叶竹:“……”
这发生什么事儿了这是,走得这般匆忙。
叶竹不清楚,但猜得不错,的确是出事了。
戚文澜这几日晨起晚睡,踩着鸡鸣准时到达大理寺,只为跟进。
可是没想到,太仆寺所有账目查过,竟然滴水不漏,没有丝毫状况。而仓库里尚未吃完的囤积草料,也是一等一的上品。总之,但从记录在账的流水来说,毫无问题。
卢阳也是诧异,沉着声和戚文澜说了情况。戚文澜熬到半下午太阳下山,陡然听到这话,坐不住了,立刻回来随便捡几个馒头,就去找宣珏。
这纸条倒是意外之喜——谢重姒可以啊。
今日三十。戚文澜知道宣珏在哪,快马一拐,就去了繁华街巷。
此处莺歌燕舞,太平升乐。
最悦耳的乐坊和最招摇的红楼,都在此处。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墨韵楼。专司下棋论道,最清雅不过。
宣珏不常来,但月末了,他肯定会在这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