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姒耳尾一麻,问道:“这、这……是什么?”
“画的殿下。”宣珏倒也直白,含混着声道,“一直没敢补上空缺,怕笔力不够,画蛇添足。”
气息稍稍滚烫炙热,扫过耳廓脖颈,他将下巴垫在谢重姒肩上,道:“不如殿下来替臣补上?”
“我补?我的画技,比刻工还差个百倍。别毁了你的画。我还要去找桃子。”谢重姒呼吸紊乱一瞬,强打起精神看近在咫尺的卷轴。只见米色绢纸上,工笔细腻,画中人衣袂翩翩,身后牡丹……
身后牡丹颜色新旧不尽相同。
这画卷,似是挂在屏风上许久了。
装裱精致,不染尘埃,珍而重之地悬于书房内,却是幅未就的半成品。
“桃子在院外,没走远。”宣珏轻声说道,“鹦啼声很独特,很容易分辨出来——现在应在棋盘附近,您不用担心。”
谢重姒闻言,也没急着出去,用没被握住的左手,试探抚上画卷,有些好奇:“这幅画有多久了?”
“一年。断断续续添了牡丹。”宣珏回她。
见谢重姒并未露出惊疑厌恶,宣珏得寸进尺:“不会的话也无碍,我来教你。可好?”
他放轻了音,恳求般道:“已有很久未敢下笔了,再不成卷,不知会拖到何年何月。”
这是实话,漓江之行前犹豫再三又撂了笔,回来后又试探尔玉,再没了添补心思。
谢重姒被央得软了心,点头应了:“好。不过你要怎么教?”
勤奋苦练个一年半载,都到不了他那般境地,更别提临时抱佛脚的现学了。
宣珏放开她,走去桌案,将狼毫笔搁、墨汁颜料和清水托盘拿来,移到屏风前的小架上。然后将舔了墨的笔,递给谢重姒。待她提笔后,从身后抬掌覆住她的手,道:“先带殿下描一株牡丹吧。”
谢重姒微愣,就见宣珏握住她手,领她在空白处勾勒开来,左手小臂很有分寸虚环在她腰间,没有接触——
这是作甚,怕她逃吗?
“提,转,收。”宣珏低吟落在谢重姒耳侧,“牡丹瓣薄,用笔侧晕染,效果绝妙。”
是在教她,可更像在勾她,气息低沉而灼热,韵律般点染在她耳侧。和着窗外鸟鸣啾啾,谢重姒险些腿软踉跄,宣珏不轻不重地抬臂稳了她一下。
她直觉不妙,尝试右挪半步,宣珏:“您可有在听?”
谢重姒:“……嗯,在听,在听。真的有在听——别咬我耳朵!”
她可太有在听了。听得她全身都使不上力,任由宣珏带她小心翼翼地描摹画上人眉眼唇鼻。
除却檀香,还有橙柠的味道环绕,但宣珏不用熏香,谢重姒还有些纳闷,忽然想起在宣府池院小亭旁,有几簇玉兰,这时花开正好——这人提过他晨昏时分,都会去抚琴。
是玉兰的花香。
清浅悠然的花香,混杂宣珏清润泠泠的嗓音,余光能看到他认真凝眸的侧脸,如琢如磨。
谢重姒一时被美色迷住,没推开人,随着落笔走转,任由他隔三差五在她耳边“教导”一句,用笔尖描摹图上人,用唇瓣度量她下颚到耳尾弧度。等牡丹美人图终于大功告成时,谢重姒几乎站不稳脚,全靠宣珏揽在她腰上手臂撑着,眸里覆了层莹润水色。就连被握住的右手都轻颤几下,差点没把笔掉落在地。
宣珏放开她手,很有分寸地后退一步,明知故问:“怎么,殿下不适?”
谢重姒:“……”
不适你个大头鬼!
她放下笔,转身挑眉,拽了拽他前襟,笑骂道:“有你这么教的吗,夫子?你当教三岁小孩识字呢?敷衍了事。”
夫子,学生称师者。
但有的地方风俗里,也是妇人对丈夫的尊称。
宣珏本想今日到此为止,正不疾不徐捻了捻指尖沾染的碎墨。哪想到面前人又好巧不巧用称谓戳了他一句。
他顿了顿,道:“那你说该怎么教?”
谢重姒指指点点:“不应该从头学起么?哪有这么一蹴而就的,这不还是你画的?”
她侧头看了眼,画上人艳丽灼亮,以宣珏的笔力,根本就不存在“画蛇添足”。
而是画龙点睛。整幅画,瞬间活了。
谢重姒立在画前,眉眼五官,比身后画卷还熠熠三分,两厢映衬,一时分不清是画中人脱纸而出,还是她本就落于卷里。
春景盎然,她更甚其颜色。
“是臣之错。殿下若感兴趣,以后落笔到成丹青,珏慢慢相教。”宣珏长睫垂敛,看她拉住前襟的指尖,那指尖白皙,指甲未像寻常女子涂抹蔻丹,却仍旧光亮如珠宝。
他额头青筋狂跳,忍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反客为主,轻轻捏住她手腕,往屏风一压,“……绝不藏私。”
谢重姒惊呼:“离玉!你的画——”
她后背抵在画上,能感到那卷轴不稳,啪嗒擦过她肩胛落下,连忙半蹲想要捞起。
宣珏也干脆随她跪地,抓握她手,摁在屏风上,逼得她彻底动弹不得。
“既然殿下也说了,是臣的画。”他温声,不容置喙地道,“臣有处理资格。”
画不需要了。
因为人在面前。
虔诚的吻细密而落。
在她喉间逡巡很久,像是想咬,又舍不得这红尘温软般蹭了蹭。
终是只温柔地吻过,继续向上。
“离玉你——”紧接着,谢重姒声音被堵在吻里。
谢重姒心疼那画,僵硬着不敢动,费劲巴拉留点空余位置没敢后靠。更给了宣珏可乘之机,他一手扼住她下颚,一手覆住她眼,有那么一瞬,眸光危险晦暗地惊人,像高楼坍塌砸下的尘埃,疯狂席卷包围处于旋涡之中的谢重姒。
眼前人发丝散落,黑发迤逦在地,缠在宣珏指间,绕过绢纸。
像是铺开的墨。
宣珏眸色更暗了几分。
……想要她。
想听她哼吟,双眼迷离,眼角沁出泪,嘴里只念他的名字。
眸里心中,只能有他。
就像曾经一样。
好想。
不知过了多久,宣珏才勉强冷静下来,用尽所有理智放开人,浅淡的眼瞳像是深了层阴影,在谢重姒耳边微不可查地道:“殿下,有的东西,要么别给我,要么就一直给我。”
窗外鸟鸣雀跃,轻易盖住他近乎低喃的声音,谢重姒心跳如擂鼓,竟然没大听清,再要宣珏说一遍的时候,他却是扶她起身,垂眸道:“没说什么。”
说着,要去处理丢掉那幅弄折的画。
谢重姒拦住她:“哎!等下!你敢扔!”
宣珏迟疑。她命令道:“我要拿回宫里去。怎么,不想给吗?”
“……”宣珏完全冷静了下来,无奈地等她束好发,摇头道,“不敢。只是画卷褶皱了,殿下想要的话,我可以再画一幅新的。”
谢重姒不依不饶:“我想要这幅。”
说着,从宣珏手里扯过,摊开端详片刻,很满意地再合上,理了理衣襟,余光扫向宣珏——这人还是一丝不苟,束领长服,和她方才乱糟糟的仪容形成完美对比。
谢重姒:“……”
行吧。搞得和方才非礼的人是她一样。
谢重姒没忍住,等找到桃子,将它放在肩上,准备又翻|墙离去时,坏笑着伸手,一拂宣珏的白玉冠,然后趁着宣珏墨发逐渐散乱下的时机,再次一拉他前襟,干净利落地用牙尖解开他束领扣结,在他脖上喉结处伸舌一舔,再不轻不重咬了口,放开道:“扯平啦!”
说完,溜之大吉。
宣珏喉结猛地滚动一下,下意识想拉住人,没拉住,只能道:“越墙小心——”
就见那身影蹿得影都不剩。
他衣领散乱,墨发披肩,有一缕发被谢重姒带的,缠在了廊柱木刺上。耳下侧脖,红晕一片。
宣珏像是呆愣住了般,隔了很久才抬手理顺三千青丝。
和三千情思。
两时辰后,宣琮来找他,发现宣珏跪坐棋盘前,奇道:“不是今儿来给我整理文书吗?又在这发什么呆?棋子都不摆,下盲棋?哎你不会刚起吧,发冠都没束。”
宣珏摇了摇头,仿佛仍旧平静,道:“即刻就来。”
谢重姒溜出宣府后,没直接回宫,而是去同济堂,归还桃子。
桃子是她找江州司借的,哄宣珏的。
很久前她就知道,宣珏心思重,得隔三差五把喜欢爱意挂在口上,让他心底清楚有人关心他——否则他很容易胡思乱想。
江州司暂时挤占了金繁的卧房,挤占得十分心安理得,将他布置摆放的花花草草,全都搬了出去,说这些玩意儿熏得慌。
金繁敢怒不敢言,谁让人家是大师姐,更何况都是江州司看顾长大的,没少被她责罚打过,看到她比较发怵。
江州司接过桃子,挑眉打手势:“用完了?那四句话你教了它好几时辰,要去和谁说的?你父皇?”
“不是。”谢重姒摆了摆手,“拿去哄人。”
江州司看她眉梢眼角的风流笑意,识趣没多问,心里给这位被哄的人上了三炷香——就她经验来看,阿姒的哄人,多是得炸屋轰房的那种。
桃子在江州司臂膀上欢快蹦跶,快成了道粉嫩残影。忽然,谢重姒注意到什么,问道:“师姐,你的左臂换了还是加固了,颜色不大一样,而且制式也有所更改。应当不是我看错了吧?”
“眼挺尖。”江州司笑了笑,“那位西梁来的,替我改造了一番。她手艺当真顶尖,我这木臂,本就是师父委托西梁天枢院给我做的。可是那边最顶级匠师,也比不上她的工艺。喏,你看。”
说着,她虚虚一抬,那左臂的五指,竟也能活灵活现抓握。和真手无异。
谢重姒摸了摸鼻尖,对卫旭多少有些唏嘘:“她……唉不说了。对了师姐,你昨儿刚到,舟车劳顿的。我借了桃子,怕打扰你消息,也没多问。你来望都是有什么事儿么?做什么的?要是不急,去宫里住一段时日?宫里糕点好吃,桃子会很喜欢。”
没想到,江州司严肃了脸,思忖片刻,道:“为我身世。我大概查到我父母踪迹了。只是有点不确定,还需要去当面质询。对了,你知道田姜在哪吗?听说她来望都了。”
谢重姒正在用零嘴逗桃子,闻言,指尖顿了顿,察觉到点什么,不敢置信般道:“……田姜?师姐,你找她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