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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乱过后,百废待兴。
上至律法改良和官员调任,下至流民安置和赋税调整,甚至于赈灾拨银都需要工部户部竭心尽力。百官都挑了一箩筐的事压在肩上,个个转成了陀螺,不过有齐燕议和捷报频传,倒也算苦中有乐——
东燕的通商口岸全部开放于齐,齐国可自由商贸往来,并掌握半数码头关口的税收。同时年贡以及割地的赔偿都控制精妙,是东燕能咬牙接受又不会民怨反弹过重的补赔。
朝臣在探讨这些赔款如何分割使用。
其实一般类似岁贡的额外钱财,都会直接纳入国库,再由户部统一安排,该赈灾的赈灾,该补民的补民,该兴修水利的兴修水利,该扩充军饷的扩充军饷。
但奈何……这次补赔颇多,够得上大齐两年的税收财政,无论身居何位的官员都想往自个机枢内多划拉点银款,各方意见纷繁略有僵持。
有的朝官许是崩了一年的弦总算松了下来,还有心思调笑:“哎,大理寺那一堆猫生了小猫崽,需要建猫窝,陛下,这边再多个二三十万两呗。”
众朝官:“……”
那名猫奴官员:“活跃气氛,活跃气氛!看大伙这么面红耳赤的,没必要。过年吉祥,恭喜发财,咱们见者有份啊!”
众朝官:“…………”
哄笑片刻,肃穆的朝会真的轻松不少。
宣珏心不在焉,只分出一半精力确保能跟得上讨论,在琢磨到底怎么和谢策道开这个口。
尔玉未央宫的那副双面锦绣毁了,前几日和他问询过锦娘是何处的,应是想再命人绣一幅。
另外还有她也提过想在补配里分一杯羹,用作民间私塾的建造运营。不过略有犹豫是算作私银,还是走正儿八经的朝政拨款路子。
“宣珏,你如何看?”谢策道忽然于高位问询,“西梁机甲木艺确实高超,待运河扩宽修建完毕,引船渡货运来往,不需走陆上翻山越岭,再好不过。只是……”
他话有半截没说完。
宣珏稍一回神,不疾不徐地接上话:“只不过西梁狮子大开口,要价过高,一般蒸汽行船都要到万两白银天价,户部的确左右为难。再者两国工部户部直接对接,谈判难免束手束脚。其实不如让民间自行采买,到时候划账而出即可。”
谢策道“哦”了声:“可是有推荐的商户人选?”
“齐岳。”宣珏不假思索,“齐家人,其叔父是齐章。”
齐岳这几年走南闯北,长进不少,之前四通八达的消息传递,得益于他一手创起的“谛听”,以各地行商来往的商人为根基脉络,比一般的情报搜集更隐蔽方便。
谢策道听过这个人,毕竟前几年齐家四房一枝独秀,赶着上来表忠心,闻言道:“可以召他来京见见。要是稳妥得当,即刻与户部交接。”
宣珏垂首应道:“臣遵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陛下,今春既然不打算再添礼闱,不妨下设书斋文院。一来添文修撰,补上数年前礼部就想做的整理事宜,二来算是广纳贤才,为今秋闱考提前准备。”
谢策道笑了笑:“这点小事和礼部自行定夺,太子全权负责,就不需要事事问朕了。”
宣珏余光扫了眼谢治。
她皇兄负责的话,尔玉能直接接手,倒也不错。
便不再开口多说,只继续静立,被问到话才回复几句,其余空隙里都在想着私事。
意料之中的,谢策道留他和户部尚书吉帆问政,详细交代提到的购置西梁机甲木艺的事宜。
吉帆年纪一大把,颤颤巍巍地立了一个清早,再听陛下罗里吧嗦地盘问,耐着性子逐条逐点解答,终于答完他的分内事,陛下开始问齐岳的情况了,坐立不安起来。
谢策道见老头子实在倦怠,大手一挥,让他先行离去,吉帆连忙火急火燎地溜之大吉。
宣珏无奈:“吉大人近来风寒,许是怕染了病气给陛下。”
谢策道:“那老家伙啊……你也少给他涂脂抹粉说好话了,朕看他就是不耐烦了想告老还乡。坐吧,蒋明,初冬的普洱沏两杯,端杯给离玉。”
宣珏:“谢陛下。”
不等谢策道问,他便说道:“齐岳办事算是稳妥,陛下若是不放心的话,可先让他去试——齐家本就想大肆采买,已在数轮判谈。他实地走过,算过成本和劳工,将价压得很合适。陛下稍等数月,应有好消息。”
谢策道:“……”
倒也不必万事这么妥帖提前。
他摆了摆手,端起蒋明搁在御桌的浓茶,“什么时候安排的?”
宣珏同样捧起茶,品了口道:“去年中旬,陛下有提及过,臣以为需从长计议,是慢工细活,便让旧友去一试。能成更好,不能成,也算是齐家家事。直到近日,陛下又恰巧再次提及,臣方胆敢举荐齐岳。”
像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巧合,说得也进退得度,为帝王舒心解忧的同时,不至于让其猜疑。
任何帝王都会喜欢这样的臣子。
心计无妨,反而是经纶之才的体现。
“不错,就按你说的,有进展及时上报。”只是谢策道笑意仍旧微敛,想到近来听闻风声,总有种这些风声也是被眼前的青年朝官刻意算计放出的直觉。
他将玉杯一放,手劲稍大,只听得“啪嗒”作响,帝王沉声问道:“还有什么要报的吗?”
蒋明不明所以,不知为何陛下忽然沉了脸。
他跟随帝王几十年,方才两人对话绝对没有问题。这揣摩上意揣摩得极有分寸,也算不上逾矩啊……
没等蒋明想出个什么,宣珏从容温声道:“有。”
他同样轻轻放下手中玉杯,一掀朝服,跪地,将袖中圣旨抽出,双手高捧,不卑不亢地请命:“去年漓江之行,陛下问臣想要何等赏赐,臣讨了一桩婚事。今心仪之人已允诺,诸事皆定,山河无忧——还愿陛下赐婚。”
御书房内静了一静。
蒋明先是一愣。
一个臣子手里哪里突然来的圣旨?
再一想婚事和圣旨,联想到什么,蒋公公登时就炸了,晕乎乎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这这圣旨是陛下亲手写的那道,给尔玉殿下的吧?
宣、宣大人是什么时候……去年?不对,或许更早,是殿下南下那年?
蒋明脑海炸开了锅,都快要把不可置信写脸上了,再看谢策道,倒是没什么表情,指尖叩击桌面,不辨喜怒地道:“宣珏,尚主者不得入仕。”
“臣知。所以未敢应下日后官职,唯恐愧对陛下拔擢之意和赏识之恩。”宣珏风轻云淡地垂眸轻声道,“臣愿辞官,请陛下成全。”
谢策道这才看到,宣珏右手掌心除却圣旨,还有一枚官印。
安安静静地和明黄卷轴一道摆着。
谢策道:“……”
辞个屁!
从户部银财调动,到齐岳那事牵线搭桥,一堆事等着呢。
辞官了他上哪找人顶包去?!
谢策道:“起来。”
宣珏不动如山,重复道:“请陛下成全。”
“赐婚圣旨她不是都给你了吗!”谢策道喝了声,没好气地道,“还求个什么?!”
猜测成真的陛下还没转过弯来,好悬缓了缓,尽可能慈蔼了声音道:“收着。改日让通天监挑个黄道吉日,把婚事办了。重重既然肯把圣旨给你,肯定有她考虑思量,朕信她的判断。也甭提什么辞不辞官了,户部现在哪里脱得开人?吉帆又是个不大管事儿的。你随便撂担子走了,谁来挑啊?”
宣珏没料到这么顺利,准备了满腹说辞无用武之地,他顿了顿,方才俯首拜谢:“臣谢主隆恩。”
宣珏起身,正准备告辞离去,忽然谢策道叫住他:“宣珏。”
宣珏停住脚步,垂眸俯首,恭谦地问:“陛下还有何事?”
谢策道语气平静:“心思深沉不是坏事,对敌上佳,行政稳妥。但城府太深,待人多少缺了一两分真情实意的火候。朕不管你是否是算计来这道圣旨,但今后,收起你的七窍玲珑心。否则莫怪朕不客气。”
自己女儿自己门清,直来直去得很,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
可别一头栽进去,反倒是被人耍得团团转。
宣珏斯斯文文地回道:“不敢。”
他轻轻抬眸,毫无惧意地和谢策道回视,旋即笑道:“得尚公主,实乃三生有幸,必以诚待之。陛下万可放心。”
这次轮到谢策道愣了愣。
宣珏入朝几年来,谢策道也摸清他脾性——说话做事都留三分,比如齐家采购之事,早了半年准备,他说的还都是“应该”、“或许”快有好消息。
还真没听他笃定不疑地说过“万可”“实乃”。
谢策道终是有几分触动,叹了口气道:“行了,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重重喜欢,朕不会多说什么的。忙去吧。”
宣珏透过面前的九五之尊,仿佛再次看到前世,同样因着女儿求恕,明知他是祸患却仍旧留了他一命的谢策道,垂眸恭敬地应道:“是。”
谢策道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让蒋明去算好日子——掐来算去,挑拣了十几个时辰,今年五六个,明年七八个,离得最近的是今秋八月廿九。
记录两人八字庚帖的黄道吉日,被送去由着谢重姒挑拣。
还未挑拣出个合适的,昔日探花郎要尚公主的消息,倒是风一般席卷过朝野。八壹中文網
百官和百信都津津乐道,众说纷纭,编着传着越来越离谱,连公主大战受伤喋血,宣大人策马来救人入怀,公主便芳心暗许这种话本一般的流传都风靡了一时。
大伙意见唯一统一的是:嗯,果然不愧是探花,天生是世家最合适的联姻对象。这不皇家都看上了。
谢重姒听后好笑:“话本子看多了吧?哪里这么稀奇古怪的传闻?从城墙上吐着血摔下,摔的人还有没有命倒是其次,接的人不被压死也得手臂折了吧?”
宣珏咳了声,端杯掩过笑意。
那边,谢治没忍住笑哈哈出了声。
今日正月十五修沐,百官不在朝堂,太子正午召集门客犒劳慰问一番,谢重姒正好来串个门,顺便来要建立书斋文院的监管权。
等到门客走后,谢重姒被她皇兄叫下来吃了个午膳——宣珏也被叫着留下。
谢治比他父皇还要懵点,毕竟是和谢重姒一道长大,比父母更了解她性格。
不大懂宣珏这么个矜持雅致的世家公子,怎么瞧上了自家从小上房揭瓦的妹子。倒不是觉得自家妹妹不好,而是……这风格委实差个十万八千里。
一静一动,一素一浓。
不过现在,看两人坐在一起,倒是赏心悦目,莫名般配。
谢治笑够了,正色道:“行吧。要是你不喜欢听这种,我让人撤了。”
谢重姒:“……就知道是你搞的鬼。”
皇兄和三教九流来往颇多,那些戏折子戏本子,他搀和不少。民间的风吹草动,保准有他的影儿。
谢治“哎”了声,也有点没个正经:“不是给你们凑个祝福嘛。我让底下人自行发挥了,没一直盯。这样,下次的戏本我过目,说书评书的内容我也给修撰下,行了吧重宝儿。”
谢重姒:“…………”
皇兄绝对是故意当离玉面叫这个十几年前的小小名的。
许是见她难得吃瘪,宣珏有几分新鲜,眼里笑意浓了点,温声接过话:“太子是开始顺着这条线传话了么?”
“嗯。”谢治颔首,“之前不是有提到过,氏族势力太盛,官商军不分吗,你也提及过,可以拆分三方。孤觉得那条‘重农轻商’不错,在试水,要是效果好的话,再铺展下去。”
无非是某种程度抑制为官者行商,将官商完全分隔。
假以时日,甚至能做到入仕者不行商,坐贾者不为官——如此这般,氏族的势力再难兴起。
谢重姒撑着下巴听他们对话,末了,忽然轻声问道:“军令,阿九有提过,以杀止杀为下策,上策止兵戈,同样要军政分割——隔三差五调令军防,将领不能在同一处久待。”
“阿九”这个名字让室内安静半晌。
谢治那双丹凤眼沉了沉,旋即,他看了眼窗外暖阳,方才道:“她问我信不信因果报应。”
谢治还想再说,又想到宣珏还在,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宣珏。
谢重姒摆摆手:“说罢皇兄,离玉又不是什么外人。”
谢治:“……”
他看这位准驸马也没拿自己当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