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玉公主大婚次年,明宗皇帝心血来潮,更年号为承德。
满朝堂不要银钱地封赏人,大赦天下,赋税兵役减免三载,各地路引来往开放。从西梁引入蒸腾燃气的蛟龙舟,舟入运河,流水岸边尽是凑热闹的民众百姓,两河三道围得水泄不通。
当真像是太平盛世开启的前兆。
同时,山河大定,老将卸甲荣归,新帅披挂上阵——
戚文澜大马金刀地接过他爹衣钵,除却自成一系的戚家军听他号命,还走南闯北收拾动荡的残余兵力,拢归为一处大营,取了个不阴不阳的诨名“相柳”。
军师死命拦着说上古凶兽之名不吉利,将军无所谓一挥手:“国之凶器嘛,我看合适得很。”
军师:“……”
合适个鬼!
正要耍嘴皮子功夫劝阻,只见他家将军拎出本还在看的《山海经》图谱,指着上头稀奇古怪的名字道:“那来来来,你再随便指一个?”
军师看着一个赛一个喻义不详的凶兽名,一个头两个大,两眼发黑向文盲妥协:“属下看‘相柳’甚好。就、就这个吧。将军上禀天听即可。”
他就不信陛下会同意!
好在圣上也看不过这等凶神恶煞的诨名,大笔一挥,改为“当康”。
同为山海经外来物种,但吉利祥瑞多了。
于是,当康这支三十万精锐,新铸虎符,暂由戚文澜统帅训练。
加上近五十万的戚家军,戚文澜手中可以调动的兵马多达八十万人。
朝野上下意见不小,有人说戚家势力日强,在皇亲国戚里更是一家独大,恐有不臣之心,陛下还是削减戚家军权为好。
谢策道不置可否。
于是又有人说,戚家炙手可热,京中权贵都想着结为儿女亲家,陛下若想制衡,就不能允许戚家与高门贵族联姻。
九五之尊没过耳——谢策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戚家是潜邸之时一路跟随的忠臣良将,他还没老糊涂到分不清是非功过。
但这么一提醒,谢策道才恍然戚家小子都二十有二了,还是光棍一条。
也太惨了。
搞得像他亏待这孩子似的。
想嫁戚文澜的倒是不少。毕竟人俊,行兵打仗也强,女儿家们多少有些英雄情节,戏词里唱得哪个不是美人配英雄?芳心暗许的不在少数。
更重要的是,戚家家风不错,戚老将军就戚老夫人一人,没杂七乱八的侍妾。而戚文澜从小到大出格举动都在朝政,私生活清白检点得像一张白纸,是再合适不过的夫婿人选。说媒的人差点没把门槛踏破。
但他一直没有议亲的想法,谢策道还以为年轻人眼光高,挑来减去没遇到个称心如意的。
这天临近中秋,谢策道回宫后和戚贵妃提了一嘴:“朕看文澜老大不小,业也立了,是时候成家。老夫人不还念叨着抱孙子么,你若有闲,替文澜把关挑选,有合意的尽管和朕说。哪怕是西池瑶台仙子,只要他喜欢,朕都下旨。”
戚贵妃比他更了解自个弟弟,神色复杂笑了笑,点头应是。
承德元年中秋佳节,戚文澜归京探母,又去宫里和戚贵妃坐了会儿。
他本次来京是述职汇报,当康属于各处聚集起来的杂牌军,编队规整需要一番功夫,骑兵步兵和善水性的士兵也要分开训练,今年忙活了大半载,初见成效。这才喘了口气,得以从漠北赶回望都。
戚贵妃替他泡杯菊花茶,把玩他走南闯北时,不知哪里打秋风打来的稀奇玩意,笑道:“前些时日,陛下和我提你婚事。我说弟弟啊,你也别眼高于顶,找个可心人娶了罢。不为难你,顺着心意选。但也别磨蹭太久,阿娘都在发愁百年之前能否见你娶妻生子了。”
戚文澜左耳进右耳出,大大咧咧:“爹三十才成婚,我急什么?”
“文澜。”戚贵妃拖长了语调,中规中矩地给他递了份名录。
戚文澜随手翻看,过菜谱般读了读名字,然后莫名其妙合上:“我又不喜欢人家,祸害她们干甚,娶回来当花瓶摆着好看吗?我还嫌瓷器易碎难哄呢。”
戚贵妃没话说了,用食指摁了摁戚文澜额头,嗔道:“你啊!”
戚文澜被戳得脑袋晃悠,似笑非笑:“姊姊,你其实松了口气对吧?位高权重,不是好事啊。”
被他看出心思,戚贵妃也不尴尬,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叹道:“算是吧。以你如今权势,不适合再迎娶高门贵女,否则流言蜚语必不会少。寻常人家普通百姓,倒也不是不配你,但恐怕和你没什么共通话儿可讲,你更加不会喜欢。陛下说是说但凡你看上,他就下圣旨——天赐恩疏,惶恐至极,不能真就觍颜直受。搪塞含混过去,再好不过,只是……”
戚贵妃摇头,忧心忡忡:“苦了母亲了。”
“我和她说,实在不行这几年我少跑京外,多在京中陪她。”戚文澜将名册撂下,拿起戚贵妃近来解闷的史书,边看边道,“戚家军在陛下手里发扬光大,他感情深,信父亲。太子殿下和我自幼相识,又有阿姐你从中协调,他们也信我,要不然怎么敢将八十万人马交付给我?可等到再下一辈,万事怎么说得准?来个怕功高震主的多疑君王,更是福祸难料。结束在我这一代也挺好的,留个青史清名。蛮不错。”
戚贵妃觉察他话中深意,瞳孔微缩,千言万语汇聚喉间,没能说出口,最终也只汇成一句话:“陛下早朝时可能还会提提这件事,你想好怎么回应他。”
“好嘞!”戚文澜答得心不在焉,反而对戚贵妃这本《乾元纪事》来了兴趣,打着商量,“阿姊,这本书送我呗。”
戚贵妃:“奇也怪哉,这次不看三页就打瞌睡了?”
戚文澜:“……”
他看了看封皮,对书名有了点微末印象,好像年少时还真被逼着看过。
戚贵妃大发慈悲挥手赏了他:“拿去吧。太|祖的传记多揣摩研读,不是坏事,他行兵作仗风格和你相反,正好学学。看来最近是在恶补看书啊,不错,有长进,这几年饭没白吃。”
戚文澜:“…………”
眼看着她又要明夸暗嘲讽说教一通,戚文澜揣了书就溜之大吉,留下一句没心没肺的“知道了”。
即使戚贵妃提醒了戚文澜,说早朝或是御书房议政时,他婚事会被提及,戚文澜也没过心,他不是那种万事提前考虑妥当的人,所以,两日后早朝,谢策道果真在犒劳夸奖后问及行军孤苦时,戚文澜怔了怔。
他迟疑半晌,方才单膝下跪,抱拳而道:“山河未定,无以家为。【注】举目四海,皆是吾乡,无论阶衔,尽为吾友。他年史书相作,能留名姓予后人一窥,便是万幸之至——有何孤苦,亦有何羡焉?”
许是这段时日恶补的书起了作用,他说话也能咬文嚼字、拐弯抹角起来。
朝堂文官皆是一愣,唯有宣珏,侧眸看了他一眼。
像是并不意外。
谢策道却是深受触动,抚掌大笑,一连说了四五个“好”,之后召他去御书房议政,更是连封三爵。
一般人受封得激动大半天,戚文澜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陛下分了他一碗的银耳雪梨羹味道很好,又多喝了一碗,随口赞道:“宫里膳食就是不一样。”
谢策道乐呵呵地道:“重重送来的,她喜甜,放的糖多,口感肯定更好,但不能多吃,会齁得慌。不过你这吃得也不多,想要的话再来一碗?”
戚文澜舀羹汤的指尖一顿,不动声色地拨弄汤水。起了波纹的羹汤面上,照出御书房殿顶蟠龙玉柱,尖尖的爪牙,威风凛凛的龙首龙身,精雕细刻的金光鳞片。
和他看不出情绪的双眼。
半晌,戚文澜才大口喝光青玉盏中的甜汤,道:“不了陛下,再和您抢,您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要骂我不知分寸了。”
谢策道也不生气,指着他对蒋明笑道:“看看,这孩子。还不忘调侃朕呢。”
又指戚文澜:“你啊,这么大人了,说话做事别再冒冒失失张口就来。在朕这里还好,到了军中呢?说错话做错事如何树立威信?”
戚文澜心虚受教,乖乖应是。
在戚贵妃那里他可以不耐烦,可以遁走不搭理,但对于喜怒不定难以琢磨的帝王,他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等终于出了御书房,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戚文澜登时原形毕露,没个站像地抻了个懒腰。正要出太极殿宫院,脚都跨出门槛,余光却忽然瞥到院落锦鲤池旁立着的人影,果断长腿一收,变了方向,向池边走去。
太极殿东侧有处四四方方的锦鲤池,水波摇曳,清可见底的池子里玲珑鲜艳的成群游鱼。
槐树笼罩其上,郁郁葱葱,树影斑驳。
池边人如意云纹衫裙摆被风吹起落下,未戴钗佩,但发髻繁复新颖,不似京中的寻常式样。但意外衬她,露出半截颀长优美的脖颈,侧脸精致如画。正在掰了糕点,捻成碎末,投入水中喂鱼。
红鲤金鲤凑在一块,争抢夺食,活蹦乱跳渐起细碎水珠,鳞片更是光芒细碎,晃得人眼花缭乱。
她见状说道:“府上还是可以放些鱼苗养着,否则就一个小池流水,太单调了。”
叶竹提着盛装羹汤过来的木篮,在一旁劝阻:“殿下,您忘了之前放的鱼,都被锦官抓着吃了个干净吗?还是算啦。”
谢重姒一想也是,将手里最后一把碎末洋洋洒洒抛入池中,“也对。”
她转过身,视线仍恋恋不舍地粘在鱼群上,招呼叶竹:“走罢。”
忽然听到不远处走来的脚步声,谢重姒下意识抬头,看到来人,有些意外,笑将开来:“文澜。”
见他穿着武官朝服,了然:“刚下朝被父皇唤来的?”
“嗯。”戚文澜应了声。站定脚步,不知在想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寒暄话,干脆走到谢重姒面前,懒洋洋地道,“伸手。”
谢重姒疑惑:“作甚?”
“伸手就是了。”
谢重姒无奈,老实伸手。
戚文澜握拳,手心里不知攥了什么,隔空放到她掌心数寸之上,五指一松。
“去年新婚大喜,没什么好送的,也就敷衍随了个份子。如今山川大定,赠你作红妆。”落在她手中的是半块虎符,“归你了。福顺安康啊,殿下。”
国之凶器,归顺她掌。
入手沉甸,谢重姒一愣。
给她兵符,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就算越过父皇,也应该交归皇兄才对。
更何况是……半块。
谢重姒和他对视。树荫下青年英朗俊俏,笑得露出两点虎牙,目光清澈坦然,根本不像是将七八年前就该说的话,不轻不重隐喻于口,再画上个无疾而终的结束符号。
虎符沉铁铸造,沉重冰凉,森冷凝重。谢重姒拇指抚过,转而同样坦然地笑道:“多谢厚礼。只是我最近朝堂诸事懒得管,兵符在我手上无用武之地,威慑不了人,之后么,更是不动用最好,期许个太平盛世。这样吧,我给皇兄,他更需要用来震人。可行?”
意料之中,戚文澜也未有难堪不甘,失笑颔首:“随意。给你的东西,任你处置,你当废品论斤卖了,还是砸水漂去都行。”
对于亲友,谢重姒哄人的话素是张口就来,这次她却怔了怔,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再看戚文澜,已是转身大步离去,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朗声道:“替我向贵妃告声好。军事紧急,年末再归,就不去看她道别听她唠叨了——”
翌日,戚文澜准备离京。离京前,被谢治唤去了太子府。
戚文澜隐有预感,迈过廊柱秋桂,由仆人引入屋内,果见谢治桌上放着那半块虎符,珍重地放在方盒锦布之内。
谢治招呼他入座,道:“今儿就赶往北漠啊?”
戚文澜颔首:“是。那边近来不安分,去坐坐镇。再过一两年,等国内海清河晏,无后顾之忧,我再狠狠和他们打一架。打到他们心服口服,不敢再来犯,一劳永逸。”
谢治失笑。他指尖轻扣盛放虎符的木盒边缘,道:“这几年是长进不少,耐心多了。也没以前那么冲动。对了,重重和孤说你把半块虎符先献上了,这么早?规整调动军队不需要么?”
戚文澜如实道:“不是特别需要。唔……靠我这张脸就能调人调兵了。这玩意在不在我手头差不多,太子殿下您可能更需要。”
谢治笑得肩头耸动,摇头道:“你这话说的,要是个心眼小的,早该猜忌你了。行,心意孤心领了,你路上小心。父皇之前赏赐你的不少,孤就不再越俎代庖赏你钱物爵位,但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戚文澜面色如常地谢恩。
从小在京城皇权中心处长大,哪一个不是人精?只不过有人不动声色,有人掌控全局,有人大智若愚,还有的能摸清旁人性情,插科打诨踩底线也能踩得恰到好处罢了。
不过……
他终于知道为何朝中人总喜欢模棱两可留退路了。
因为进退皆有余地,得以缓冲,不至于双方尴尬无话。
倒也有趣。
承德元年,望都格外秋高气爽。
太平巷也似有桂花芳香,顺着秋风送军队远去。沿路送行的百姓连绵,在路边瞧的,在屋上看的,在远处楼台上望的,都伸长脖子观望。
戚文澜银甲贴身,坐于高头大马上,对这些场景习以为常,他兀自出神,叼了片不知哪里摘的桂花含在嘴里,咀嚼点甘甜味来。
倒是有的新来小兵羞赧,接过一个姑娘抛来的香粉帕子脸都红了,不知如何是好。戚文澜看着好笑,拍了拍他头,道:“收着。”
这群严整肃穆的军队如若藏锋隐芒的利刃,将士铁甲如雪,出了京城,便将浩荡北上。
去出鞘迎敌。
也去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