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余生没想到那个梦还会有后续。梦里的他于第二次试炼成功加入东灵剑阁,还被掌门收作第一百名弟子。他写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长命,可直到十日之后才收到回信,上面只有一句敷衍的话——挺好的,恭喜你。
那时候的他没去想天赋不如李长命的自己一跃成为掌门弟子,习惯了居于优势地位的李长命内心或许并不高兴。他只是沉浸在兴奋之中,努力地在茫茫灵山中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他用了三个月才在门中聚会见到那个人的身影,师兄告诉他,那是药阁的释英长老,素来只在穿林峰修炼,从不和旁人打交道。
沈逢渊身侧的青衣男子神色漠然,他紧张地奉茶上去,那人也没看他一眼,甚至连茶水都不曾动,看来早已忘了他。
他不信邪,三天两头就以奉命送灵泉为借口拜访穿林峰。然而,不论去了多少次,那人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和山林间的仙鹤没有任何区别。
顾余生告诉自己,他还只是一个普通剑修,释英身为长老不理会他很正常。只要努力修行,让自己名声享誉天下,早晚有一天这个男人会记住他的名字。
虽是如此,却无法掩盖一个现实——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他仍想向人倾诉此时的心情,他,有些寂寞。
所以,当他被任命调查元如死因时,一到枫源山城便去寻了李长命。
相别三年,李长命已是三庄主亲传弟子,御剑山庄再没人小瞧他,所过之处众人皆是恭敬行礼。见昔日好友出人头地,顾余生面上虽保持沉稳,内心却是真的高兴。他半分没有怀疑李长命,就算在院子里寻到了出自邪修的白骨伞和赵尸体,依旧认为这是栽赃嫁祸,努力寻着线索想要证明李长命的清白。
赵拜访御剑山庄却突然身死,顺着他死前的踪迹,他们一同潜入剑庐。顾余生成功找到了死者尸骨,就在他点燃传讯烟火想要召来同门时,右肩一阵剧痛。他回头,握剑的李长命神色满是痛恨,仿佛他们是生死仇敌。
顾余生以为自己会惊讶,事实上内心却只有几分释然,他问:“为什么?”
到了这一刻,李长命终于不再掩饰,他愤怒道:“我才该问你,为什么总要用那些无意义的原则约束修士?如果我不是三庄主的亲传弟子,现在躺在地上的尸体就是我,而不是他们。”
“这就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我跟着你做个好人有什么用?良心能换来修为吗?救人能让我不被别人欺辱吗?”
李长命越说越是痛恨,似乎全然忘了昔日正是眼前人多余的好心将他从乱葬岗救了回来,只冷笑着讥讽,
“不能!如果我不听从大庄主命令,第一个死的人就是我!就算我死了,被救的外门弟子也没有一个人会感谢我,他们只会庆幸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终于把内门弟子的名额让出来了!”
顾余生当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这个唯一的好友。即便如此,仍是挣扎着问:“你害了这么多人,却认为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错又如何?那些大人物哪个不是满手血腥?只要把权势握在手里,错的也会变成对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你不止不帮我,还和剑修一起调查此事,你不知道把这些尸骨搬出去我会死吗?”
“你知道,你早在发现赵失踪时就怀疑我了,可你还是查到了这里。不是我要害你,是你逼我不得不杀了你!”
剑修的身体很顽强,似乎是怕他不死,李长命又刺了许多剑,可这些洞穿肺腑的伤口,顾余生都没感到疼,唯一让他有些疼的,就是最初右肩上这一剑。
李长命没有去想,顾余生明知他有嫌疑,却孤身与他一起来到剑庐,为的就是证明他与此事无关。虽然证据都指向李长命,他仍旧愿意用性命去赌自己的朋友不是凶手。
这一切,李长命都没去理会,在他眼里,世上最可怜的就是自己,明明拥有好的天赋,却从不被人重视,可资质普通的顾余生却被东灵剑阁掌门收作弟子,过得远比他风光,这太不公平了!
他由始至终都没去反省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怨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憎恶不肯替自己掩饰的朋友,直到将曾经好友推入岩浆时,眼里依旧没有一丝感情,只冷冷道:“顾余生,记住了,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有朋友。”
这是顾余生生平唯一一次赌博,输得血本无归。从岩浆中御剑而出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感情会干扰人的判断,让人做出愚蠢的行为,在这世上,剑修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剑。
梦境的最后,长剑上的锈迹被少年鲜血一点点洗去,刻印在剑身的草叶纹路逐渐清晰,他握着剑一步步走出,没有任何迟疑,一剑斩下了李长命的头颅。
看着那具身躯茫然地跌落岩浆,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轻轻擦去剑上血迹,然后抬脚跨过那仍保持惊惧神情的头颅,平淡地回了一句:“我和你,不是朋友。”
他杀了曾经被称作朋友的人,可他并不后悔,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让顾余生这个名字成为天下邪道的噩梦。
可是,好想回去,想见那个人,就算不被理会也好,只要在他身边就够了。
世界还是这么黑,他的光却不见了,他得去找回来才行。
在这样急切的心情中醒来时,顾余生下意识就要跳下床,待到看见站在院子中闭眼沐浴阳光的释英,这才恍然想起,那只是梦而已。
他和李长命只有一面之缘,那个人已在审讯中被三大门派灭口,根本没机会对他动手。剑庐下的死者也没有梦中那几乎填平岩浆的恐怖数量,经过他们张榜寻人,大半都被人领了回去,少数完全没有亲朋好友的尸骨也被统一葬下,一切都已处理妥当。
元如师兄更是活得好好的,前几日还说禁闭结束就召集师兄弟办个宴会欢迎他入门,果然只是个噩梦吗?
虽是这样想,当他不自觉将手放上右肩,那里却多出了一道伤痕。只凭触感顾余生就知,这是剑伤。
少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匆忙赶往剑庐,就着梦中路线走到废弃的剑胚之前。这里堆砌的残破武器不计其数,被锈迹覆盖的漆黑长剑毫无特色,可只是一眼,顾余生就知,那是他的剑。
他捡起长剑,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手掌,果然,其上的锈迹如梦境般剥落,漆黑剑身上,月光般的草木纹样散发着温柔的光,照亮了少年不敢置信的眼眸。
顾余生昨夜为刘南风一家办完法事就陷入了沉睡,睡梦中真气还以惊人速度增加,释英本就颇觉奇怪,如今见他一醒就匆匆找到了拾花剑,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异色。
然而,还不待他询问,正在带人驱除剑庐邪阵的沈逢渊却抢先道:“这是拾花剑?”
释英抬眼,只问:“师兄认识这把剑?”
“当然,它就是祖师爷的佩剑。”
风奕行事低调,连张画像都没有留给后人,也就沈逢渊这个掌门还能从些许记载中知晓其佩剑信息。
如今拾花剑再见人间,他却是皱了眉,“奇怪,二代祖师的手札中说此剑已拿去镇压魔物,怎会出现在御剑山庄?”
关于此事阁中并无详细记载,只知祖师爷末年曾封印一只强大魔物,因此耗尽寿元入棺陨落。想着那连最强剑修都无法斩杀的魔物或许已离了封印,沈逢渊再没法耽搁,向随行弟子吩咐了几句,这就对释英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先回阁中调查。”
沈逢渊一瞬间凝重的神色没有瞒过释英,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顾余生恍惚的模样。伸手覆上少年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把过脉确定其身体也无问题,释英疑色更甚,终是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师父,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爬了很多山去找你,可你只是从我身边冷漠走过,没有看我一眼,就连我带来的水都没用过。”
微凉的体温让顾余生回过了神,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师父,梦里的青囊长老就像独居悬崖之上的巨木,不论他如何经过,始终无法引起那人一丝注意。可现在的师父虽是青丝化作白发,却时刻都看着他。他梦见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唯独释英的变化,全然无法用常理解释。
释英当然不相信这是普通梦境,他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忽的想起,好像有一段时间沈逢渊是经常派弟子给自己送水。他本就不是喜水的仙草,偶尔沐浴天地雨露便已足够,对师兄多余的关心虽无意接受,却也没有拒绝。至于那送水弟子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修为不算高,可能是害怕他,每次来穿林峰都呼吸急促很是紧张,所以,他也没去惊吓这少年。
现在想来,沈逢渊的前九十九个弟子常年外出,也就顾余生一个新弟子有空跑腿。不骑仙鹤一味攀岩,倒也符合这人死心眼的性子。
每个剑修入门都给师父跑过腿,换做顾余生本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当初就是眼前的少年翻身越岭来到穿林峰,抱着个水壶在洞外眼巴巴等着他,释英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明白内心这古怪的情绪是什么,只能根据事实给出解决之法:“如果我没有看见你,握住我的叶片,我就会回头。”
在释英看来,这只是很简单的行为,顾余生的视线却是瞬间移到了师父洁净的指尖。指缝是藏毒的好地方,因此医修多少会留些指甲,此时多年被药物浸泡的指甲在阳光下隐隐透出光泽,少年小心翼翼地用手点了点师父的指尖,见他没有反应,这才仿佛怕惊醒了美梦一般,轻轻握住其手掌。
释英的手不比其他剑修满是老茧,也没有女子柔嫩细腻,虽能感受到修长骨骼,却丝毫不觉嗑手。顾余生从没想到,接近这个人竟是如此容易。他下意识捏了捏释英掌心,见师父轻轻挑眉,只小心问:“师父,我可以再握一刻钟吗?”
“随你。”
释英并不介意被徒弟抚摸叶片,只是看着顾余生一副要将这触感牢记一辈子的正经神情,忽的心生疑问:“你很喜欢浇水?”
“嗯?”
这话问的突然,顾余生尚且无法将师父思维正常翻译,倒是释英把这当做了肯定回答,只淡淡道:“穿林峰西边有一处灵泉,若要灌溉我,可去那里打水。”
顾余生这才明白,师父是叫自己照顾他。他入门这么久,终于能为师父派上用场了!这样下去,是不是也能在某一天如阳光雨露一般,成为师父生命里不可缺少的存在?
想象着这样的未来,任何梦境都被兴奋心情覆盖,顾余生拿出剑修那一定砍死敌人的执着,指着新得的拾花剑就郑重道:“弟子一定每日三次为师父浇水,若违此誓,我就斩了我自己!”
他历来不是只耍嘴皮子的人,说完就掏出身上所有积蓄,神色严肃地放在了一旁铸剑师手里,“请给我铸一个桶,要最大的。”
用桶浇?还每日三次?这徒弟是做了噩梦要拿他煮汤压惊?
看着此人,释英已经预感到自己一株生在悬崖上的仙草似乎有被养成莲蓬的危机。然而,瞥了眼少年如今充满活力和生机的神色,他还是默默将垂落白发拂去耳后,安静地看着徒弟忙前忙后。
算了,若徒弟能一直活蹦乱跳的,这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