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门派虽有一部分如东灵剑阁般选择入世之路,大多却是认定一旦开始修仙便要一心求道,远离俗世。比如落霞派,入门之后所有人只有姓氏,不提俗名,而天岭宗更是连凡俗姓氏都不再使用,彼此只称道号,彻底斩断了尘缘。
故此,在出世门派看来,修士和凡人已称不上同类,待自家亲眷老去,他们和凡俗世界便再无联系,也没必要再去理会凡人生死。
天方子乃天岭宗三大长老之首,论修为更是当世可以排进前十的高手,而洪道人虽资历不及曾经的许真人,在落霞派也是说得上话的实权人物,这二人突然一齐拜访,为的绝不是小事。
沈逢渊命人将他们请至沧浪峰,身边只留了释英一个长老,又刻意唤来了顾余生随侍,只待看看这当中又有什么门道。
天方子是与沈逢渊同一时期的修士,容颜却停留在二十五岁左右,此时在门外一站,纯白道袍,金冠束发,手中拂尘轻轻一扫,若非眸中那常年身居高位形成的威慑之气,任谁见了都只当他是风度翩翩的俊秀青年。
洪道人就比他随意了许多,只是普通中年人样貌,麻衣草鞋,头上一顶斗笠,腰间一枚鱼篓,倒是符合落霞派归隐山林的宗旨。
当这两人和沈逢渊、顾余生站在一处,只看外表年纪,倒是凑了个四世同堂。
天方子对自己和沈逢渊直接隔了个辈分的外表早已习惯,一来到山门便笑容和善地问候:“沈兄,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天岭宗是南方吞并领土最多的门派,其中少不得使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因此,与东灵剑阁的关系历来十分恶劣。见惯了轩齐子的冷嘲热讽,骤然来了只笑面狐狸,沈逢渊眼一斜,只道:“突然称兄道弟必定心怀鬼胎,怎么,你天岭宗终于要打上门来了?”
这二人倒也的确是相熟,天方子对他的冷淡丝毫不以为意,笑盈盈就道:“你这说得什么话,咱俩什么交情,同月出师,共同参与试炼的多年道友,我怎会对你心怀歹意?”
同月出师是没错,共有参与试炼也有这么回事,只不过沈逢渊的出师任务就是查清天岭宗强占灵脉一案,而天方子则是负责夺取灵脉的那一派,至于试炼,二人亦是站在敌对阵营,打了个天翻地覆。
对这人攀交情的能力沈逢渊是早有认识,此时翻了翻眼皮,淡淡道出事实:“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天岭宗轩齐子门下大弟子以势相逼,想要强娶灵鹊宗宗主为妾,我们片玉长老正好路过,就顺手把他给阉了。你们宗主还发出书信,声称我东灵剑阁若不登门致歉,两派从此就是仇敌。”
如今天下灵矿大都被修真门派占据,天岭宗要得新地盘便只能靠抢,这样强行联姻便是其中一种手段。天方子自然知道此事,如今却只感慨地拉过沈逢渊的手,很是亲切地示好,“唉,沈兄,沈老哥哥,那是我们宗主不知此子性情恶劣,你看,查清事实后,不就派我来找你重修旧好了吗?”
天岭宗宗主有没有这样和善,在场人皆是心知肚明,对于此人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沈逢渊也只能叹道:“天方子,就冲这能屈能伸的脸皮,我真想把你挖来做个长老。”
天方子与轩齐子不同,不止天赋极佳,且是与别派外交的一把好手,座下虽有几个弟子,对争抢灵矿却是兴趣不大,可以说是真正一心修道的修士。沈逢渊从以前就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在天岭宗这滩浑水里泡着,他本人却是随意一笑,只道:“你我交情虽好,奈何贵派薪俸微薄,这番美意小弟就心领了。”
是的,天方子之所以加入天岭宗,只因这是南方领土最广灵材最全的门派。所有修士都知道天岭宗常年吞并小宗门,野心勃勃,可那又如何?只要入门,有地有权还送道侣,就算只是做个外门弟子,这一生所用的灵石也不需发愁了,这样的门派谁不想入?
再说,灵矿灵脉自古就有,各门各派不也是圈个地便当作自己的了,如今宗门既然有实力,为何不抢?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东灵剑阁不齿天岭宗灭人满门夺取灵脉,天岭宗又何尝不是对这些常年碍事的剑修恨得牙痒痒。眼看这两人聊着聊着气氛就有些不对,洪道人适时就打岔道:“你们两个老货每次见面都要阴阳怪气地聊上一通,也不嫌烦?”
沈逢渊是剑阁中脾气最好的剑修,释英不明白为何他遇上天方子就较真了起来,此时也是配合地转移了话题,“怎么这次不见许真人?”
“老许在御剑山庄被你家掌门忽悠了一把,回去就闭了关,声称沈老匹夫一日不死,他绝不外出见人。倒是累得老道被赶鸭子上架,千里迢迢跑来和这两个老狐狸打交道!”
提起此事洪道人就郁闷,他们落霞派对外事务历来是许真人一力承担。许真人一闭关,众人只能掷骰子决定外出人选,最后运气最差的他便得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想到这里洪道人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没好气道:“知道你们剑修穷,也不至于连杯茶都不给喝吧?东灵剑阁的库房里是连根毛也没有了?”
沈逢渊和天方子虽是多年老对头,却也无意在今日打起来,听了这话,便顺势笑道:“若来的是轩齐子,那是连山门都不让进的。不过,既然是二位,师侄,速速看座奉茶。”
“你看,我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这不就有座位了吗?轩齐子混了一百年可都没这待遇。”
天方子面上虽还是笑着,内心对沈逢渊却也是感情复杂。一面敬佩此人真能坚持百年只行正道,一面又恨这剑修当真石头脑袋,吃了多少亏都不知退让。看看这位刚正的掌门,在御剑山庄居然还把自己大徒弟给杀了。当年收徒弟的时候多嘚瑟,三天两头写信向他炫耀,这下好了,出手把曾经的心头肉给斩了,不止令南方失去了强大铸剑师,自己午夜梦回还要默默神伤,也不知道到底图个什么?
沈逢渊自御剑山庄一事后,是真的有些累了,他已过了最具锋芒的年纪,行事也不如过去干净利落,如今只想早日培养出一个继承人,做个普通的剑修好好照顾自己徒弟。
曾经的沈逢渊虽外表是老者,用剑之时却是刚猛不输任何年轻人,可自云中行死后,他的心也在渐渐衰老。
这样微妙的变化并没有瞒过释英的眼睛,见老掌门兴致不高,便替他开口问道:“二位此次前来,不会只是想蹭杯茶水吧?”
天方子对剑阁的粗茶自然没有兴趣,他来此虽是宗门委托,却也想看看老对头,如今见沈逢渊果真锋芒不及从前,轻轻放下茶盏,只平淡道:“敢问各位,何为正道?”
释英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想起过去药阁长老的教导,平静地回:“能守规矩的,才是正道。”
“没错,天下本无正道。修士经过百般厮杀,发现若无休止地斗下去,谁也得不了好,所以决定弄个规矩出来,大家多动嘴皮子,不再打打杀杀。后来愿意约束自己的门派又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不守规矩的邪修,这就有了如今的正道门派。”
简单道出过去各派联合的初衷,天方子见剑修们神色并无异议,这就继续劝道:“你们要明白,正道是修士定的,定下来是为了让修士过得更好,若它损害了修士的利益,那么这正道规矩就该改了。修士加入正道只是因为这样可以安心修炼,能有太平日子过。而你我四人能坐在一起,也是因为我们都不想掀起争斗,愿意通过谈判解决问题。
所以很多时候,东灵剑阁也要理解,一个宗门不可能把自己弟子与外人一视同仁。用官场上的话说,咱们头上的皇帝都不同,你们剑修却非要用自己的律法管别国的子民,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些话过去二人论道时,天方子不止一次说过,沈逢渊对外界态度也是因此才有所改变。然而,顾余生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言语,初听时神色还有些迷茫,思虑片刻眼神却是渐渐坚定,喃喃道:“门派竞争自古就有,可做人不能没有底线。”
天方子这才发现身边竟还有个年轻弟子,剑修历来性子暴躁,为防掀起事端,沈逢渊每次与别派议事从不在殿中留人。今日多了个释英已属反常,没想到还有个年轻人在,更神奇的是,这两人听了他的话还没掀桌子。他原是认定没了沈逢渊的东灵剑阁必定众叛亲离,根本不足为惧,如今倒要重新评估一番。
眸光暗自流转,天方子轻抚拂尘,只是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别人不是没有,只是比剑修的底线稍微低了那么一些,有时候你通融通融,别太较真,东灵剑阁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要知道,做人太刚正不阿,是很难有朋友的。”
此话一出,顾余生眼眸便是一动,沈逢渊更是看向了自己的老对头,他和天方子论道次数不少,最后无一不以大打出手为结局,这样不带讽刺意味的谈话倒是从未有过。他有些猜不透此人挑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沉思片刻,只问:“那你在我面前说了这么多话,算不算朋友?”
天方子此人心机深沉,能以小世家出身混成天岭宗大长老,靠的就是这看透人心的眼力。他并不厌恶剑修,只是认定这样的门派无法在修真界长久生存。可是,和沈逢渊斗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一个剑修时不时就来自己计划中使坏,他竟有些不愿这人死得太早。修士生命如此漫长,若没有个对手,终归很是寂寥。
只可惜,这个当年外表斯斯文文,吵起来之后按住他就一顿揍的剑修,现在却坚持用一副老头外貌,让他一还手就有种欺负老人的不适感,这些年倒是不怎么动手了。
内心无奈地唏嘘着,天方子见剑修们态度放缓,知道自己目的已达到,这便不再多话,只轻笑着糊弄了过去,“当然算,狐朋狗友也是朋友的一种。”
沈逢渊做了一辈子剑修,在这世上就没交过朋友,没想到已准备退位的这时候却来了个狐朋狗友。虽知他算不得什么好人,仍是真心回道:“行了,直说吧,想拉我东灵剑阁做什么?冲这句话,只要不违背人间正道,我帮你这狗友一个忙。”
和剑修谈判可不容易,这群人一生都抱着自己的原则不撒手,再好的交情也别指望他们徇私。能得沈逢渊这句话,已是天方子一生的最强战果,这便抓住时机将来意道出:“实不相瞒,我二人来此,是为三日前妖族皇太子被刺身亡一案。此事关乎妖族边境安危,还请贵阁胜邪长老出山调查。”
作者有话要说:释英(反思):原来我处理不好外交关系,是因为草的皮不够厚。
沈逢渊(划重点):记住!豁出一张老脸,你的门派就能有cp!
顾余生:认真做笔记.jpg
天方子:你就不能换个皮肤吗?非得和我像爷孙似的坐在一处?
沈逢渊:不,在这个动不动就断袖的世界,做老头才有安全感!
天方子: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