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是这百年来剑修入门后第一个接触到的长老,在阁中地位远胜他人,释英只是长老,如何处置他终究要由掌门决定。
他倒也爽快,既被发现便径直认了,就算在沈逢渊面前也供认不讳,恭敬跪下便道:“没料到苍陌祖师在净世宗是我的失误,如今封魔大阵图纸外泄,我万死难以赎罪,听凭掌门处置。”
万卷峰是东灵剑阁的耳目,书阁长老必定是掌门极为信赖之人。陶公受好友邀请加入东灵剑阁,这些年只是自行研习剑术,并未拜任何人为师,身份比起弟子更像是客卿。沈逢渊是脾气最温和的剑修,与同门皆是交好,却选了算不上自己人的陶公做万卷峰之主,正是看出了他对剑修们发自内心的关怀。
他以为文溯长老永远也不会伤害剑修,却忘了,官场出身的陶公和他们不同。再好的官员也习惯了做百姓的主人,掌惯了生死大权,又怎能与普通人感同身受?
剑修的修行方式只是将兵人所受折磨削弱到了人体刚好可以接受的地步,每一个剑修从入门开始便要饱受磨砺。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入了此门就注定与享受无缘,即便修为再高,也没有解脱的那一天。
人哪有不喜欢舒适生活的,只要还有其他希望便不会走上这样的路。因信念而来的剑修有,然而,更多的还是被生活逼到不得不放弃一切。剑修之中,最多的不是殉道者,而是复仇者。
与那些卷入势力之争中的死者一样,凶手太过强大,自己却只是宛如蝼蚁的存在,没人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也没人在意他们的哭声和哀号。所以,他们接受这一生苦痛,拿起剑,自己去寻朗朗青天。
陶公以为这是在保护剑修,却让他们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如今,文溯长老虽跪在地上,沈逢渊却知道,他没有后悔。他是为计划不周出了岔子自责,但是,若重来一次,他仍会如此选择,只是要算计得更周密而已。
“我就奇怪,当年我分明吩咐万卷峰日夜监视御剑山庄,为何云中行杀害普通弟子之事毫无动静,原来是你……”
比起内应,这样在信念上的背道而驰更令老掌门痛心,想起那埋在御剑山庄下的白骨,温润公子的眉目难掩怒气,终是沉声道:“云中行是个混账,可你分明有机会阻止他残害无辜,为何不救?”
“因为云中行是你的徒弟,只要还没有犯下罪行,你就不会放弃拯救他。你对徒弟太好了,若不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绝不会出手毁去御剑山庄。
掌门,我没有告诉你,云中行便是第九圣徒。才入门没多久的剑修,回到御剑山庄便能杀死自己的父亲,你不觉得他的修行速度太快了吗?他对你故意示好,处处用心,殷勤侍奉,只因你是东灵剑阁的继承人,净世宗需要一个牵绊你心神的大弟子。”
陶公瞒下的情报果然惊人,此话一出沈逢渊面色便是一白。这是陶公入门时便常见的面孔,轻言浅笑时,眉眼满是小桥流水的柔情,从那时他就想,和其它剑修相比,这个下任掌门也太温和了些,他必须小心呵护,莫叫邪魔歪道伤了他。
沈逢渊比他年长,按入门时间他该称呼一声掌门师兄,可是,在他眼里,这一直是个需要被保护的世家公子。沈逢渊这样的人就似雪中寒梅,一尘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风露身。他必须把那些黑暗的消息都暗中处理干净,不能脏了掌门的耳朵。
可是,他终究有了疏漏,还是让云中行到了沈逢渊的身边。后来,即便查出了其身份,为了不让掌门伤心,也只能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等到他做出能让沈逢渊彻底放手的恶行,方才借机除了御剑山庄。
既然已经说开,陶公认真看向沈逢渊,只淡淡道:“掌门,我只是认为,与其让你知道真相后更加伤心,不如让他作为一个疯子死去,这样,你们至少还有一段师徒之情。我无意伤害旁人,只是为了更重要的人,而选择不救他们。”
云中行弑父的时候,沈逢渊以为这已经是劫数了;等到御剑山庄事发,他亲手杀死曾经的爱徒,也以为事情再糟糕也不过如此;谁知,真相永远比他想象得残酷。
原来,不是他自作多情,从一开始云中行就是作为净世圣徒在刻意接近他。后来之所以冷淡了,只是因为尸神宗灭了,他不再受白巫制约,自然是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妹妹,懒得再理会净世宗留下的任务。
“是啊,你们没错,错的是我。你本就愤世嫉俗,我却因你对剑修的疼爱,任你为万卷峰之主;云中行狼子野心,我却因其父恶行没有杀他,给了他牺牲无辜的机会;青囊长老被祖师爷视若珍宝,我却信了天方子会将他完好送回的诺言,以致仙草折损……”
他总是错信别人,云中行如此,陶公也是如此,还有天方子,他明知这是心机深沉的天岭宗长老,却在此人承诺带回释英时放松了警惕。可他还是不长记性,明明在释英失去叶片时便发誓不再信任天方子,如今却又有了接近那人的苗头。事不过三,他不能错下去了。
主意已定,沈逢渊的神色反倒多了几分释然,惨笑一声,只道:“我枉生了一双天眼,却连身边之人都看不清。你们都没错,是我错了,我没资格继续担任掌门之位。”
文溯长老本是倔强地跪在地上,听了这话却是瞬间慌乱,立刻拽住沈逢渊袖子紧张道:“掌门,这一切都是我擅自妄为,与你无关!”
然而,沈逢渊既开了口,便没有收回的意思,也不甩开他,只一如既往地平静下令:“陶公,向各派传出消息——沈逢渊年老,无力再主持剑阁,青囊长老之徒顾余生天赋异禀行事稳重,半月后由其继承掌门之位。
凡事都要善始善终,这是你作为文溯长老的最后一个任务,站起来,把它办好。”
陶公做这一切只想保护东灵剑阁,却不想最后竟伤了他最喜欢的剑修。他一直都在看着沈逢渊,也知道自天岭宗回来后,掌门难得心情大好,行事也仿佛回到了过去年轻时,添了许多活力。他很欣慰这样的好转,以为沈逢渊心里的伤终于要治好了,谁知,最后却是被他又深深捅了一刀。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可他已无力挽回,只能长跪不起,哀求道:“掌门,我错了,你莫要因一时之气做出冲动决定!你如何罚我都行,退位之事还请三思!”
“修士没有拯救世人的义务,愿意帮是情分,不愿出手相助也不触犯律法,你见死不救非正道之行,却不是死罪。
但是,身为文溯长老隐瞒邪修情报,是为严重失职,我不杀你,也不放你。继位大典之后,你便与我一同退了吧。以后就在剑冢闭关修身养性,把这万卷峰交给愿意做好人的剑修打理。”
沈逢渊垂眸看着这终于低头的文溯长老,他明白,陶公不在乎权位,也不在意生死,不论自己今日作何刑罚,此人都不会悔过。所以,必须往陶公最在乎的剑修身上捅一刀,他才会受教训,知道纵容邪修作恶会有什么后果。沈逢渊舍不得动东灵剑阁弟子,便只能对自己下手。
好在,陶公没有云中行那么疯,知道痛,就还有回头的机会。
“剑修虽是你的学生,却不是私塾里不知世事的贵族少年。在接受你教导之前,他们已是寻到自己道路的修士,你只能告诉他们怎么把这条路走好,却不能替他们决定走哪条路。即便出发点是为他们好,也不行。”
沈逢渊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陶公才会把他的话听进心里,他看着跪着的人身子突地僵硬,神色溢出几分沧桑,最后只叹道:“这些话我对云中行说过,他嗤之以鼻。如今再与你说一次,你,好生想想吧。”
陶公在剑阁地位特殊,终究不宜大动干戈。他自愿领罚也好,就让剑修们将这件事当作正常的长老轮换,免得寒心。
沈逢渊和释英离去时,陶公仍跪在书阁之外,身后是记载东灵剑阁千年历史的百万藏书,面前是灵山始终巍峨的苍茫山壁,他跪在青山之间,记忆中的青衣剑修却始终没有回头,等待那身影已经彻底消失,方才无力地闭眼,独自没入书柜之间,完成掌门最后的吩咐。
他自认机关算尽聪明一世,结果还是没懂得自己最喜欢的剑修,终究只是一场空。
与顾余生相会时,沈逢渊很庆幸方才在自己身边的是释英,至少没让晚辈看见他丢人的模样。他到底是东灵剑阁的掌门,流露些悲伤神色让陶公自责就够了,面对顾余生时神色已是淡然,简单将事情叙述了一遍,便认真嘱咐道:“师侄,担任掌门之位就注定为人算计,你要谨记前车之鉴,除了你师父,莫要轻信旁人。”
顾余生虽是风奕转世,却也是沈逢渊教出的徒弟,今世虽无师徒之缘,面对过去师父退位前的教导仍是拱手应道:“谨记掌门教诲。”
这一次搜寻叛徒,顾余生陷入感情纷争还能冷静安排计划的理智让沈逢渊很满意,他终于可以放心地将东灵剑阁交回祖师爷手里。只是,东灵剑阁每次掌门更替都是因为上代掌门战死,沈逢渊从没见过活的前代掌门,对于退位之后该如何,心里尚且没有打算。
或许,找个合适的机会战死也算善终了?
就在沈逢渊已盘算起怎么继承传统和魔头同归于尽时,释英想起他方才言语,忽的发现了一个问题,云中行和陶公当然是自作孽,但是,若沈逢渊避开天方子是为十四年前那件事,这阴果同类就很冤枉了。
草木素来有话直说,释英既想起了此事,立刻就道:“师兄,当年天方子的确一直在维护我,就算被宗主施压也不曾将我交出,是我对人间失了期盼,自己拔了叶片结束纷争。”
此话一出,沈逢渊原本淡然的神色骤然僵住,他沉默许久,终是道出了这些年藏在心底的怀疑,“他对薛老宗主十分尊敬,一直就苦恼薛天赐无法晋升,那件事之前还向我求过你的叶片。难得有那样的机会,当真会放过你这株稀世仙草?”
他和天方子一直算不上朋友,这三百年来也没少争斗,沈逢渊对自己被算计从没放在心上,打一架也就算了。可是,十四年前那件事伤的是释英,这就触犯到了他的底线。从那之后,沈逢渊便告诉自己,天方子要骗他太容易了,他绝对不能对这个人动心,不然,整个东灵剑阁都会因此万劫不复。
可是,若当年天方子没有骗他,又该如何?
他正为释英话语迷茫,却忘了今日天方子已经到达沧浪峰,听说东灵剑阁内乱,心知沈逢渊最看重同门情谊,怕他一个想不开又变成了老头,便随顾余生一同前来支援。谁知,这一来倒听见了关键对话。
白衣修士默默握紧自己的拂尘,强忍住抽这人一顿的**,平静地开口:“沈兄,原来这就是你始终怀疑我觊觎青囊长老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沈逢渊:天方子拔了师弟叶片,他要是和我情缘,一定会把仙草骗走的!
释英(冷漠):果然东灵剑阁的掌门都控草。
天方子(咬牙):关于草和果子谁更好看这个问题,我们聊聊。
风奕:我的草天下第一!
顾余生掌门:快捂住他的嘴,当然是果子更好,我可不要多个老父亲情敌!
顾余生(挣扎):理智和草控心态激烈博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