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入夜,暮色阴沉,天空暗得连半点星子都瞧不见,整个街道都沉睡着,寒鸦立在枝头,与夜色融为一体。
细微的吱呀声响起,大门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推开,玄黑色衣摆垂至脚踝,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
几个影卫跪在他面前,压低了声音道:“陛下,马车已经备好,咱们是走官道回宫么?”
萧则掀开眼皮,凉凉的月色倾泄在他脸上,唯有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去找萧承宴。”
那几个影卫心下俱是一惊,他们陛下与摄政王萧承宴一向是貌合神离,私底下斗了多年,势同水火。
若是去了他那儿,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可到底这是萧则的命令,他们不敢怀疑,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说罢,便有人退下去交代事宜。
萧则抬起头,看着屋檐上悬挂的黄色灯笼,饶有趣味地眯了眯眼。
出宫太久,那些人怕是都要忘了他是谁。
这回,就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他淡淡地收回目光,往外走去。
窝里的兔子还在睡着,鸡舍里的母鸡们也歇了声响。
青灰色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四晃,橘黄色的烛火映在萧则的背影上,很快,烛火照亮的地方只剩下黑暗。
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戴着毡帽的车夫稳稳地坐在马头。
领头的人回头看了一眼院子,犹豫一番,还是低下头问道:“陛下,洛姑娘这边该如何处置?
属下担心会有人以她来要挟您。”
萧则垂在袖袍下的指尖微动,也不过是瞬间,他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只留下漠然的声音:“这世上没人能要挟朕。”
只有他坐在龙椅一日,他就是萧则。
是永远不会受制于人的帝王。
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拐角。
光秃秃的老槐树在寒风中抖着枝条,像是勾中了山顶的月亮,巷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岑寂。
天大亮的时候,洛明蓁才从被褥里艰难地爬了出来。
她抬手打着呵欠,眯起的眼尾带着晶莹的泪珠子。
入了冬,太冷了,尤其是刚起床的时候。
她刚刚撩开被褥,一股冷气便从缝隙窜进来,冻得她打了个摆子。
她裹着被子疑惑地往外望去,今儿倒是安静得出奇。
往日里这种时候,萧则早就起身了。
她也没多想,只当他也是因为天冷赖床。
她穿好衣裳推门出去,环顾了一圈果真没人。
大门关着,桌椅上结了薄薄的霜,凌冽的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她赶忙拢了拢衣裳。
洗漱完毕,她又坐了一会儿,肚子叫了几转,萧则的房门一直紧闭着。
她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想着小孩子赖床也正常,便没有去叫醒他,自己转身去厨房做饭。
饭菜摆上桌后,她抬头瞟了一眼萧则的房门,挠了挠面颊,喃喃自语:“平日里也没见他睡这么久。”
她推开椅子,慢慢往着萧则的房间走去。
隔着门,她喊了几声:“阿则。”
没人应。
她又抬手敲了敲门。
还是没人应。
这下她心里有些慌了,生怕他是出了什么事或者病得开不了口。
她试探地推了推门,却轻易地打开。
她没管那么多,焦急地喊了一声:“阿则”,就冲了进去。
声音戛然而止,她依旧维持着进门的姿势,愣愣地看着屋子里。
窗户紧闭,床铺上空荡荡的,连被褥都是一丝不苟地叠放着,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衣柜,衣裳都还在,可床头的鞋子不见了。
萧则也不见了。
她脸色一白,撑在门框上的手不住颤抖着。
急忙转过身:“阿则,你在哪儿?
你快点出来。”
寂静的屋子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响。
她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打转,里里外外地找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萧则。
寒意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的眼神僵硬着,缓慢地往四周挪动。
可偌大的屋子,连萧则的人影都见不到。
她抬起头,看着屋檐,语气已经隐隐带了几分害怕:“阿则你别玩了,快点出来。”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连半点音讯都没有留下?
她不信。
她咬了咬牙,又四处喊着他的名字,却始终没人回应。
鸡舍里的母鸡和小鸡崽们围在一起“咯咯”地叫唤着,台阶上结了一层霜,冷得兔子在窝里直窜。
快要将家里翻个底朝天的洛明蓁颓然地靠在墙上,低下头,手指从额头擦过勾起发丝,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到底在哪儿啊?
为什么不出来。
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一点余温都没有。
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在屋里睡觉,他昨晚就不见了。
可他又会去哪儿?
他的心智只有五岁,他怎么一个人三更半夜的跑出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像是血液倒流,慢慢发冷。
她上次被人莫名其妙地抓走,会不会萧则也是被抓了?
她面上的神情一瞬间慌乱起来,唇瓣微张,差点吓得呼吸一促。
她咽了咽喉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她得去找他。
不对,得先去找卫子瑜,他是捕头,他还可以让衙门的人帮忙留意一下。
打定了主意,她急匆匆地推开门往着南巷卫子瑜家跑去。
凌冽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从骨头里开始疼。
可她这会儿满脑子都在担心萧则,压根没有空去想其他的,不得能飞到卫子瑜家。
可她到了卫子瑜家,才发现他也不在。
她没有时间浪费,转身往着街道跑去,沿着萧则可能去的地方一路找过去。
天黑的时候,她才颓然地回到家,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露出的肌肤被风吹得通红。
这是她第一次回家,家里漆黑一片。
她抬了抬眼,目光落到桌子上。
饭菜早就凉了,油星子凝结在一起。
她没胃口,拖着步子在椅子上坐定,始终低着头,面色苍白得吓人。
窗户没关紧,屋里的烛火被风吹得好几次快要熄灭。
她瞧见了,却没心思管,抬手扶着额头,脸上满是疲惫。
余光无意识地往旁边扫过,她又极快地转过眼,定定地看向了落在桌腿的一张纸,应当是原本放在桌上,不小心被风吹落在地。
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想看。
可鬼使神差的,她还是捡了起来。
捏在纸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在看到纸上的内容后彻底僵住。
纸上只写了寥寥两个字:“归家。”
她知道这是谁的字迹,她看过萧则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和这个一模一样。
所以他是回家了。
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她仰起脖子,咽了咽喉头,好半晌脸上才挤出一个笑容:“原来不是出事了,而是回家了。”
她抿了抿唇,嘴角有些发抖,“挺好的。”
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挺好的”。
是啊,有什么不好的?
看他这样,是回去和自己家人团聚了。
搞不好还恢复了记忆,变成了正常人。
而且还没有来怪罪她当初打傻了他,已经够仗义的。
她将那张纸条搁在桌上,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笑意更深:“这下好了,以后也不用操心他,还给我省了一大笔银子,挺好的。”
而且这不就是她之前晚上做梦都盼着的好事么?
她总不会一辈子带着他,他走了,去做他的大少爷。
她省着银子,一个人每天乐得自在。
这下,他们都满意了。
她扬起嘴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跑了一天,快要饿死她了。
她准备将桌上的盘子收到厨房再热一下,指尖握在盘子沿口的时候却久久没有抬起。
啪嗒啪嗒的轻响,桌面上砸落了豆大的泪珠子。
她弯着腰,脊背微微颤抖着。
到最后又仰起头,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心里就是堵得难受。
以前屋里都是两个人,饭菜也是热乎乎的,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他连说都没有同她说一声就走了。
她连他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
他就这样走了。
她站在桌子旁,对着那些冷掉的饭菜哭了起来,她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可眼尾都搓红了,泪珠子却越来越多。
外边风声太大,屋檐下的灯笼被吹灭了,瞬间变成漆黑一片。
两个月后。
洛明蓁已经习惯了萧则不在,每天乐呵呵地打理着院子,只是她再也没有在屋檐下坐过。
到了年关,她起了个大早,手里捧着糠米,懒洋洋地往鸡舍里撒着。
小鸡崽们又长成了大母鸡,眼看着鸡舍里都快关不下。
她琢磨了一下,准备趁着时候早,提几只去集市卖掉。
她本来想送给卫子瑜几只,可她去了好几次,他家的门一直关着,喊也没人应。
她问过路过的捕快,都说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去衙门,也可能是上头特别交代了什么案子,在秘密行事。
洛明蓁懒得去猜他到底去哪儿,只盯着自家那几只羽毛油光水滑的母鸡,仰起下巴轻哼了一声。
没口福的家伙。
她转身挑了两只膘肥体壮的鸡给捆住爪子,往袋子里一套,转身就出去了。
只是她关门的时候,余光扫过屋檐,捏着袋子的手一顿,她挑了挑眉,嘴角撑开笑意,往集市去了。
却在路过巷子口的时候,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
她看着坐在台阶上,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几个家丁打扮的汉子,嘴角抽搐了几下,抬起双手,一面往后退,一面道:“几位大哥,恭喜发财……财源滚滚,滚……我滚了!”
她转过身,撒开腿就跑了。
那几个人穿的衣服她再熟悉不过了,就是广平候府的!
她慌不择路地往前跑着,牙关紧咬,在心里又将广平候府那群人给拉出来骂了一顿。
大爷的,都过了大半年了,怎么还要来抓她?
大过年的,怎么这么闲啊!
她没时间再胡思乱想,提着劲儿地往前跑。
可萧则不在,卫子瑜也不在,这还有谁能帮她制住这么几个大男人?
她心里气得个半死,脚下的劲儿却丝毫不敢松。
可她就算跑得再快,体力上也远远比不过那几个男人。
她侧过头,果然,那几个人都追到了她身后,眼瞅着要将她逮住。
她被逼得无法,眼珠子一转,将手里提着的袋子打开,探手把那两只母鸡抓了出来,往后一扔。
那些追着她的男人们纷纷被突然冒出来的鸡吓了一跳,有的甚至直接摔在了地上。
那两只母鸡扑腾着翅膀要来抓他们的脸,嘴里还在“咯咯”地尖叫着。
洛明蓁见起了作用,心下一喜,冲着他们啐了一口。
可她回过头的时候,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堵“墙”上,直撞得她眼冒金星,差点晕倒在地。
她扶了扶额头,使劲儿晃着脑袋,才让视线清晰了些。
刚刚那一撞,差点给她人都撞没了。
她“哎哟”叫唤了两声,疑惑地皱了皱眉。
她怎么不记得这儿有一堵墙?
阴影拢在她身上,她迟疑地抬起头,嘴入目的人一个挺着的大肚子,目光上移,一个壮得像小山一样的男人站在她面前,面色不善地瞪着她。
在他面前,她简直连一只瘦弱的小鸡崽都不算。
她缩着身子,冲他讪笑了两声:“这位大哥,起得挺早……啊,啊!”
她话还没有说完,脖子一紧,整个人都被轻松地提了起来。
她扑腾着手脚,扯着嗓子大喊:“救……”
才喊出一个字,她的嘴里就塞进来一个白布团,将她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她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只能垂死挣扎一下。
可那壮得像座山的男人将她提溜着,一把就扔到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
旁边有人大喊了一声:“死人头,你摔她做甚?
要是给三姑娘身上落了疤,小心侯府扒了你的皮。”
那壮汉子尴尬地挠了挠面颊,没说话。
倒是之前追她那几个男人冲过来,将她五花大绑,给推进了车厢。
洛明蓁像个春卷一样在里头翻了个面,仰起脖子,瞪大了眼瞧着车外的几个人。
奈何她开不了口,也没法套话。
而那几个人似乎也知道她爱耍小聪明,把帘子一放,压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很久,马车就缓缓动了起来。
他们赶得太快,车厢剧烈地颠簸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洛明蓁在里头像个汤圆一样晃来晃去,直晃得她想吐。
她抬头看着被风撩开的帘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这回是彻底认命了,嘴里哼哼了几声,干脆躺在地上不挣扎。
她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最近是格外的倒霉。
不是被绑就是很快要被绑。
可她实在是不知道这些人在图什么?
之前那些人,她连脸都没见着,这也罢了。
广平候隔了大半年又想起来把她抓回去,他是吃饱了撑的么?
她名义上好歹还是他亲生女儿,再怎么禽兽不如,也不能为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要她的命吧?
她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直到晚上那几个人停下来歇脚。
她还被关在马车里,那几个下人则在外头生火吃饭。
饭香味飘进来,饿了一天的洛明蓁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她咽了咽口水,使劲儿往马车入口挪动身子,想提醒他们别忘了这儿还有个没吃饭的。
可她刚刚挪了半寸,外头那几个吃饱喝足的下人就闲聊了起来。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你们说,侯爷为啥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抓三姑娘啊?
这人都跑了一回了,抓回去也不是一条心,还难为咱们在外头吃这罪。”
人堆里哄笑了几声,洛明蓁立马停了下来,够着耳朵去听。
似乎大家都不知道缘由,倒是有人说了个事儿:“我听说是跟咱们陛下有关。”
周围人来了兴趣,催着他快些讲。
洛明蓁咽了咽口水,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这跟那个暴君有什么关系?
之前开口的人卖了个关子,才慢悠悠地道:“俺也是听大少爷房里的翠兰说的,说是咱们陛下前些日子病了,连朝都不上,几个月前又活了,太后娘娘下了旨,各家有合适的姑娘都得送进宫里去选妃。”
“这是好事啊。”
“好个屁,明面上是选妃,说白了不就是给陛下冲冲病气么?”
“富贵,你这胆子可不小啊,这话都敢乱说。”
“不对,富贵,你说你是听大少爷房里的翠兰说的。
你和翠兰,嘿嘿……”
“滚滚滚。”
那几个男人哄笑了起来,后面说的话都是些不堪入耳的。
洛明蓁不想听,也完全听不进去。
她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这会儿是七晕八素,头重脚轻。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完了。
广平候府那群王八蛋,肯定是不舍得把苏晚晚给送进宫,又不想直接拒绝得罪了那个什么太后,这才把她给拉过来凑数。
她气得浑身发抖,重重地喘着气。
混蛋,都是些混蛋。
竟然要把她给塞进宫里去伺候那个暴君,那还不如直接一刀砍了她,还能落个痛快。
要是被那个暴君给看上了,她不得被活活折磨死?
脑子里又想起了关于那个暴君的传言,没一句好话的。
什么“夜御七女”,荒淫无度,而且还长得奇丑无比。
她越想脸色越白,身上都跟着冷了起来。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找个机会跑路。
她绝对不要进宫去伺候那个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