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老门生三世报恩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末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还有个评论。
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
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
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论不得的。
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三岁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钺为军师,佐武王伐纣,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
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
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日后还有许多事业,日子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冠、做新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
世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去后的日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磋跎不遇,就怠慢他,这今古是短见薄识之辈。
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种收成得好?
不见古人云:
东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
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休提。
却说国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覆姓鲜于,名同,字大通。
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庠,超增补禀。
论他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个是胸藏万卷,笔扫千军。
论他的志气,便像冯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
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
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
年年科举,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
到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了。
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
思量穷秀才家,全亏学中年规这几两廪银,做个读书本钱。
若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路,又去坐监,反费盘缠。
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不通。
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
鲜于同又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
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
人人要贡,个个争先。
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
到四十六岁,兀目沉埋于泮水之中,驰逐于青衿之队。
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
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也替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
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刺,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味着心田做去,尽可荣身肥家。
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
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乱卷乱点,睡梦里偷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门生,称老师,谭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
不止于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撒漫做去,没人敢说他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
比及按院复命,参论的但是进士官,凭你叙得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本,生怕断绝了贪酷种子,道:”此一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未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
‘不勾几年工夫,依旧做起。
倘扌弃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
科贡的官一分不是,就当做十分。
悔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
有这许多不平处,所以不中进士,再做不得官。
俺宁可老儒终身,死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个来世出头,岂可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气丸度日!“遂吟诗一首,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
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
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
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
此是后话。
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其志愈锐。
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
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利了。
每到科举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
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谈文讲艺,娓娓不倦。
那些后生见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为笑具,就而戏之。
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
少年科甲,声价甚高。
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
只是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
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意。
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命县里录科。
蒯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弥封阅卷,自恃眼力,从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得个首卷,其文大有吴越中气脉,必然连捷。
通县秀才,皆莫能及。”
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
比及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去,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
矮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
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
你也瞧,我也看,若还冠带像胡判。
不枉夸,不枉赞,“先”今朝说嘴惯。
休羡他,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
不须营,不须干,序齿轮流做领案。
那案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五十七岁的怪物、笑具,名叫鲜于同。
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鲜于‘先辈’,又起用了。”
连蒯公也自羞得满面通红,顿口无言。
一时间看错文字,今日众人属目之地,如何番悔?
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
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嗔中带喜。
是日,蒯公发放诸生事毕,回衙闷闷不悦,不在话下。
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也是:
泽畔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
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
到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
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温后场。
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
旁人看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闲自在。”
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
鲜于同观看之际,见兴安县蒯公,正征聘做《礼记》房考官。
鲜于同自想,我与蒯公同经,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
谁知蒯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
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
又道:“我科考时不合错了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人没趣。
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
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
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
虽然学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
算计已定,如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
主司都批了“中”字。
到八月二十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
《礼记》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礼记》,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侥幸了。
蒯公好生惊异。
主司见蒯公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
蒯公道:“那鲜于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
主司指堂上匾额道:“此堂既名为‘至公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
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
遂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奈何。
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
那鲜于同是宿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
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蒯公入帘,自谓遇合十有八九。
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来。
勉强进场,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
二场三场,仍复如此。
十分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自谓万无中式之理。
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竟占了个高魁。
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
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个举人。
当日鹿鸣宴罢,众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
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
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懒散。
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
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了。
相见蒯公,蒯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了官罢。
鲜于同做了四十馀年秀才,不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
每闻里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
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厌他,总不在意。
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荏苒,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
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虽增,矍铄如旧。
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
梦见中了正魁,会试录上有名,下面却填做《诗经》,不是《礼记》。
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
他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诗经》应试。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
蒯知县为官清正,行取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
其年又进会试经房。
蒯公不知鲜于同改经之事,心中想道:“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那鲜于‘先辈’做了首卷,今番会试,他年纪一发长了。
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玷。
我如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不干我事。”
比及入帘阅卷,遂请看《诗》五房卷。
蒯公又想道:“天下举子象鲜于‘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老儿,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雳’。
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
后生家专工四书,经义必然不精。
如今到不要取四经整齐,但是有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这定是少年之辈了。”
阅卷进呈。
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
拆号看时,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六十一岁的怪物、笑具!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
早知富贵生成定,悔却从前枉用心。
蒯公又想道:“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怪?”
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
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
蒯公叹息连声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士!”
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觉厚了一分。
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
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
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罪过,下于诏狱。
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蒯公置之死地。
却好天与其便,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蒯公不致吃亏。
又替他纠合同年,在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选得从轻降处。
蒯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
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
乃往鲜于“先辈”寓所拜谢。
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
天高地厚,未酬万一。”
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
彼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问候,或一次或两次,虽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荏苒,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
京中重他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不在意。
偶然仙居县有信至,蒯公的公子蒯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嚷骂了一场。
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蒯公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
蒯敬共无力对理,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
官府疑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阖门惊惧。
鲜于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讨这地方。
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有何不从?
即将鲜于同推升台州知府。
鲜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公门生,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
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只推不闻。
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
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小厮,务在必获。
约过两月有馀,那小厮在杭州拿到。
鲜于太守当堂审明,的系自逃,与蒯家无干。
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
蒯氏家属,即行释放。
期会一日,亲往坟所踏看疆界。
查家见小厮已出,自知所讼理虚,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
一面央大分上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
蒯家事已得白,也不愿结冤家。
鲜于太守准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
正是:
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
蒯公大喜,想道:“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难保。”
遂写恳切谢启一通,遣儿子蒯敬共赍回,到府拜谢。
鲜于同道:“下官暮年淹蹇,为世所弃。
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沟壑,大德不报。
今日恩兄被诬,理当暴白。
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
因为蒯公子经纪家事,劝他闭户读书,自此无话。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勤于官职。
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馀,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儒途淹蹇,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
今官至抚台,恩荣极矣。
一向清勤自矢,不负朝廷。
今日急流勇退,理之当然。
但受蒯公三番知遇之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
乃择日起程赴任。
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
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
此时,蒯公也历任做到大参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
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开府,乃领了十二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
蒯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公二十馀岁。
今日蒯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龙钟可怜。
鲜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
可见发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多。
正是:
松柏何须羡桃李,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蒯公,闻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倒屣而迎。
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
蒯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公祖。”
鲜于公问:“此位是老师何人?”
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犬子昔日难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
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
老夫衰病,不久于世,犬子读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蒯悟,资性颇敏。
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
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已非仕途人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
今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门生报德之会也。
鄙思欲留令孙在敞衙同小孙辈课业,未审老师放心否?”
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
遂留两个书童服事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别去了。
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
就是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禀,依旧留在衙门中勤学。
三年之后,学业已成。
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老师之恩矣。”
乃将俸银三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
适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鲜于公哭奠已毕。
问:“老师临终亦有何言?”
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
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贤愚不等,升沉不一,俱不得其气力。
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
我子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
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要天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
说罢,作别回省。
草上表章,告老致仕。
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
每日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父老饮酒赋诗。
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中举,也到京中。
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寓读书。
比及会试揭晓,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代。
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
至今浙江人肯读书,不到六十七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
后人有诗叹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馀岁未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