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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上)

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

万事空花游戏。

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

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

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

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

眼是情媒,心为欲种。

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

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

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

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

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

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

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学些乖巧。

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

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

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过三代了。

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眷一般。

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

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

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

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

闲话体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

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

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

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

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

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

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

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

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

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

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

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

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

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

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依允。

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

有《西江月》为证:“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

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

却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

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

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

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附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

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

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

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

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

今日取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

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

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馀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取得。

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

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

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

如此已非一次。

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

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

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

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

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

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植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

说罢,泪下如雨。

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

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

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

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阵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

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

两个婆娘专管厨下。

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待,不许远离。

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

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

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

两个掩泪而别。

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

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

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

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

兴哥在家里,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

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

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

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入未归;

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

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

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

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

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

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

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口当口当口当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

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

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

三巧儿分付,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

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

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

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

婆娘道:“正是。”

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

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

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

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

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

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

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

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

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

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

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

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

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

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

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

你道怎生打扮?

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骔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

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

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

谁知两个都错认了。

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

回到下处,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

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

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

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

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

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

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

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

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

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

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

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

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

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

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馀都不熟惯。”

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

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

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

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

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

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

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为求我。

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

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

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

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

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

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纳。”

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

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

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

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

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

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

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

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

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

如今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

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

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

方才所赐,是老身福薄,受用不成了。”

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

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上,动弹不得。

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

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

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

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

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

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

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

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

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

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

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

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

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

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

陈大郎道:“谨依尊命。”

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

正是:

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

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张望。

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

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

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

大郎道:“我正要买。”

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

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

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

陈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

此时邻居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

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

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

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

那讨价的一口不移。

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

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

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阁人则甚!”

陈大郎道:“怎么不买?”

两个又论了一番价。

正是:

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

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环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

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

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

晴云道:“对门蒋家。”

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

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

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

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

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

婆子道:“不消。”

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

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

正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

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

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

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

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

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

婆子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

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

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

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

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

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

三巧儿唤丫环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担误工程‘。

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

老身暂去,少停就来。

“说罢便走。

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

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

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

三巧儿唤丫环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

“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

“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

“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甥。

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

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

“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

女儿到有四个。

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

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

“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

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

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

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

“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

“说罢,恰好晴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

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

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

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

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

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

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

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蔑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

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

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

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

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

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

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

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

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

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

三巧儿道:“这也小事。”

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

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

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

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

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

婆子道:“他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

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

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

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

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

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

只见两个丫环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

婆子道:“如何盛设!”

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

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

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

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

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

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

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

连这蔑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

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

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

正是:

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

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未回。

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

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

婆子摇手道:“尚早。

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得到你口。

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

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盆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

三巧儿这回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

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

晴云已自报知主母。

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

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

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赔钞,不当受了。”

婆子央两个丫环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

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

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

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

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

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

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

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阔了。”

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

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

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

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

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

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

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

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

三巧儿又留他吃点心。

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

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环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

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

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

是那四种?

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

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

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整理提供)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

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

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厂风凉。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

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

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

“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挜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

“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

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

“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来。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

“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

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

其他姐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

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

“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

“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

两个丫环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因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

时常携壶挈碗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

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

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

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

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已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

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与他做生。

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

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

说罢自去了。

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

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

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

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

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

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

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

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

说罢,欣然而去。

正是:

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

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

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

婆子故意把前袖一摸,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

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

哄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

这里婆子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

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

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

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

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

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

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

婆子笑道:“也差不多。”

当夜两个耍笑饮酒。

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

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

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分付丫环拿下楼去。

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

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

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

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

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

只苦了家中娘子。”

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

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

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环,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

两个丫环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

三巧儿分付关了楼门,发放她先睡。

她两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罗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

三巧儿道:“十七岁。”

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

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

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

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

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

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

三巧儿只是笑。

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

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

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洗过,那东西就紧了。

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就遮过了。”

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

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

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

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上,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

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呷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

婆子见他欲心已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

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

终不然还去打汉子?”

婆子道:“败花枯柳。

如今那个要我了?

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

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

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

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

便去开楼门。

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

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

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

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

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

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

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应道:“甚好。”

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

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

婆子应道:“就来了。”

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扌双在三巧儿床上去。

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

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

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

那个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

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一个客邸暮色的才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

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

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若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

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

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

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

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睛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

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

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

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

两个丫环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的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

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

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环迎送,全无阻隔。

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

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

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

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

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陈大郎思想磋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

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

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

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

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

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

两个丫环又带去不得。

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怎肯干休?

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言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

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

陈大郎就设起誓来。

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

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心。”

陈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

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

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

奴家把与你做个纪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

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

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环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

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

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

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

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

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

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

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

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

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

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

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

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

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

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个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

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

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

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

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

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

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

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

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

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贵寓。”

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

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

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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