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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王娇鸾百年长恨(1 / 1)

第三十五章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

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

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

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

因贩些杂货于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

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

张乙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

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

张乙道:“便有鬼,我何惧哉!”

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

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张,尘埃堆积,用扫帚扫净,展上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

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荐枕。

梦中纳之。

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

张乙问是何人。

此妇道:“妾乃邻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

勿多言,又当自知。”

张亦不再问。

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来,欢好如初。

如此三夜。

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如太平了。

张乙听在肚里。

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莫非是你?”

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

张乙道:“试说其详。”

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

与余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

一去三年不来,妾为鸨儿拘管,无计脱身。

挹郁不堪,遂自溢而死。

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

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

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

张乙道:“认得。”

此妇道:“今其人安在?”

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妻开店,生意甚足。”

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

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

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

妇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

‘置于箧中。

但出牌呼妾,妾便出来。

“张乙许之。

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没人知觉,君可取用。

“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

过了一夜。

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

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

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

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与妻施礼。

妻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

夜来张乙夫妇同床,此妇亦来。

也不觉床之狭窄。

过了十余日,此妇道:“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

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

即时顾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

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

此妇道:“妾往杨川家讨债去。”

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

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入一店中去了。

问其店,正杨川家也。

张久候不出。

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振地。

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

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见出来了。

方知有夙债在郡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

有诗叹云:

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

请看杨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

如今再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

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剿,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枝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

王忠年六十余,止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

到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

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

夫人周氏原系继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举家呼为曹姨。

娇鸾幼通史书,举笔成文。

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

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热闹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

侍女也进去了。

生见园中无人,逾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逾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

看时,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

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何处寻觅?”

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检得,乞即见还,感德不尽!”

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

侍儿道:“是小姐的。”

那生道:“既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他。”

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

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

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

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

侍儿道:“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

妾当禀知小姐,奉命相求。”

廷章道:“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

待儿道:“小姐名娇鸾,主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

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姐,即以罗帕奉还。”

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

廷章道:“烦小娘子少待。”

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

明霞接诗在手,问:“罗帕何在?”

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

小娘子且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壁。”

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

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

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

‘”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

明霞道:“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

娇鸾道:“他为何不还?”

明霞道:“他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人氏。

父为司教,随任在此。

与吾家只一墙之隔。

既是小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讨。

‘”娇鸾道:“你怎么说?”

明霞道:“我说’待妾禀知小姐,奉命相求。

‘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还我。”

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

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乃七言绝句一首: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拼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分付侍儿,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

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

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

妾身一点玉无暇,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

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

寄语异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

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

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

再回书房,写成一绝:

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

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

明霞道:“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

我不寄了。”

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

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

娇鸾看罢,闷闷不悦。

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

娇鸾道:“书生轻薄,都是调戏之言。”

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

娇鸾道:“后生家性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

再取薛涛笺题诗八句:

独立庭际傍翠阴,侍儿传语意何深。

满身窃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

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那许晓风侵。

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热,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

诗篇甚多,不暇细述。

时届端阳,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

廷章于墙缺往来,明知小姐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儿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

忽撞见卫卒孙九,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

廷章遂题诗一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

孙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

明霞递于小姐,拆开看之,前有叙云:“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

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

娇娘看了,置于书几之上。

适当梳头,未及酬和。

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大惊道:“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

娇鸾含羞答道:“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

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门户相当,何不教他遣媒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

桥鸾点头道:“是。”

梳洗已毕,遂答诗八句:

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

绣衾香暖谁知苦?

锦帐春寒只爱眠。

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

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

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女儿相帮,少他不得,不忍弃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

廷章知姻事未谐,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小姐,前写“松陵友弟廷章拜稿”:

自睹芳容,未宁狂魄。

夫妇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

媒妁传来今日言,为期未决。

遥望香闺深锁,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

倘复迁延于月日,必当夭折于沟渠。

生若无缘,死亦不瞑。

勉成拙律,深冀哀怜。

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

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吟。

孤凄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即时复书,前写“虎衙爱女娇鸾拜稿”:

轻荷点水,弱絮飞帘。

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

人正困于妆台,诗忽坠于香案。

启观来意,无限幽怀。

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

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

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

眼底无媒,书中有女。

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间来人。

谨和佳篇,仰祈深谅!

诗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

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

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

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道:“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

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之为姑?

便可通家往来,于中取事矣!”

遂托言西衙窄狭,且是喧闹,欲借卫署后园观书。

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

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见成茶饭,不烦馈送。”

周翁感激不尽,回向儿子说了。

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非亲非故,难以打搅。

孩儿欲备一礼,拜认周夫人为姑,姑侄二家,庶乎有名!”

周司教是糊涂之人,只要讨些小便宜,道:“任从我儿行事。”

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择个吉日,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热。

王翁是个武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见了。

连曹姨也认做姨娘,娇鸾是表妹,一时都请见礼。

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

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当日尽欢而散。

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

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

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

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反不便了。

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之情已动。

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

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

王翁迎医问卜,全然不济。

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

廷章心生一计,因假说:“长在江南,曾通医理。

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诊脉便知。”

王翁向夫人说了,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姐,方才迎入。

廷章坐于床边,假以看脉为由,抚摩了半晌。

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交言,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对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其郁抱,自当勿药。”

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并无别处宽敞。”

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归。”

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

即日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抚摩一番,已自欢喜。

又许散步园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

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

有时亦到廷章书房中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

廷章捉个空,向小姐恳求,要到香闺一望。

娇鸾目视曹姨,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兄自求之。”

廷章已悟。

次日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

姨问鸾道:“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何事?”

娇鸾道:“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

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来,决不泄漏!”

因把钥匙付与明霞。

鸾心大喜,遂题一绝,寄廷章云:“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乱开;今夜香困春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

廷章得诗,喜不自禁。

是夜黄昏已罢,谯鼓万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捱身而进。

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上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

但见灯光外射,明霞侯于门侧。

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抱。

鸾将生挡开,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

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

鸾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

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

妾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

心矢明神,誓同白首,若不苟合,有死不从。”

说罢,曹姨适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

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流而出。

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日合卺之验。

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

再受阴府愆,水堕酆都之狱。”

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

先拜天地,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

三人同坐饮酒,直至三鼓。

曹姨别去,生与鸾携手上床,云雨之乐可知也。

五鼓,鸾促生起身,嘱咐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负恩于妾。

神明在上,鉴察难逃。

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以招物议。”

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

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

是日鸾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

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

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

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

(其一)

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

一团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

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

(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

自此鸾疾尽愈,门锁竟弛。

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来往既频,恩情愈笃。

如此半年有余,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

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

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

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

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会,愈加亲爱。

如此又半年有余。

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

廷章一日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

久别亲闱,欲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忍分离。

事在两难,忧形于色。

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难比。

苦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

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

公子不如暂回故乡,且觐双亲。

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

廷章心犹不决。

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

此日正是端阳,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且致厚赆。

廷章义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

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坐。

千言万语,一夜不睡。

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

廷章道:“问做甚么?”

鸾道:“恐君不即来,妾便于通信耳。”

廷章索笔写出四句:

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

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

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

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帖,亲到求婚。

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

言罢,相抱而泣。

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有联句一律:“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

廷章;“花圃从今谁待月?

兰房自此懒围棋。”

娇鸾;“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

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强将别泪整蛾眉。”

娇鸾。

须臾天晓,鞍马齐备。

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

廷章再拜而别。

鸾自觉悲伤欲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

章于马上展春云:

同携素手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

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

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禁眼。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

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

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

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

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

白日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

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

捱过一年,杳无音信。

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姐夫么?”

娇鸾道:“那得有这方便?”

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

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

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咐那差人不要去了。”

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

嘱他早至南阳,同归故里,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交。

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

录其一云:

端阳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暂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

此句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

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

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

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

书意同前。

亦有诗十首。

录其一云:

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

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

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

嘱咐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江。

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情知娇鸾书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

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

拆开书看了,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痊,方待医药,所以有误佳期。

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注想。

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

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回到南阳,付孙九回复鸾小姐,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

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

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

忽一日,闻有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寄书的一个顺便,再修书一封托他。

这是第三封,亦有诗十首。

末了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

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烦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

远路尺书情未尽,相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

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暂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

父母欲为择配,娇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

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

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

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

光阴荏苒,不觉已及三年。

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

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

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

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一遭,多与他些盘费。

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

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

当下桥鸾写就古风一首。

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

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

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

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

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

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

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

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

二书共作一封。

封皮亦题四句:

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

逢人不用停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

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延陵桥下,犹恐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

廷章一见孙九,满睑通红。

不问寒温,取书纳于袖中竟进去了。

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

南阳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写,仗你代言。

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

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

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

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

说罢,大哭而去。

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地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

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

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

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

莫非周家郎君死了?”

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

我也不去见小姐了。”

说罢,拭泪叹息而去。

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

娇鸾见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

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

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覆观看,欲寻自尽。

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

若嘿嘿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

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其,《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

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另。

嘱咐殷勤别才子,度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志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

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

举头三尺有神忯。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梁,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覆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

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

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

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简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

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

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也来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

少不得买棺殓葬。

此事阁过休题。

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

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

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

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

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覆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

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

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

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

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

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

婚书上说:”男若负女。

万箭亡身。

‘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棒打杀你,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为肉酱。

满城人无不称快。

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

魏女后来改嫁。

向贪新娶之财色,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

一夜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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