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大家都不在清平司,朝廷也许并不知道蛊虫的事,他们没理由这么干。除非清平司的叛徒朝中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阿德快步走来,疑惑道:“怎么那么巧?”
“马修的家乡在哪里?”秦安下意思问,马修这一走,真的是回家乡么?
“好像在奚平,离这儿不远,”万千蝶闻声前来,“你怀疑是他?”
秦安犹豫片刻,觉得还是先别告诉他们好,他缓缓摇头,散漫道:“没了就没了吧,反正也没时间查。”
明发更新岁,残年独此宵。
除夕夜那天,下起鹅毛大雪,冷风瑟瑟,寒鸦在枯枝上发出嘶哑的叫声。
清平司只剩下秦安和阿德,两个孤寡人面面相觑。与蛊虫有关的卷宗被收走,阿德无事可干,百无聊赖揣着手在院门口看梅花。
“踏雪寻梅,你也有这般闲情逸致。”秦安从办事房后面的宅院里走出,看见花枝中的阿德,突然泛起莫名的喜感,他也走入其中,问,“今天除夕,就咱们两个,你想怎么过。”
阿德沉默少顷,淡声道:“随你。”
他是第一次在中原与别人一起过春节,不知道中原人的习俗。以前的节日,他都是当寻常日子过,寡淡的很。
秦安抬手拨弄几下梅枝,说:“烤地瓜吧。围着火炉,怪有趣的。”
他小时候,除夕喜欢约上两三狐朋狗友,翻出院墙去山腰的亭子里小聚,一边吃酒,一边谈天论地,说到兴头上便高歌几许,十分痛快。如今十年过去,那亭子早就无人光顾,承载着他年少的回忆,把一腔少年意气埋葬在岁月深处。
而他那群好友,做官的做官,做生意的做生意,这么一想,也有好多年没聚了。
“你们中原人的习俗?”阿德有些惊异,他从没听过除夕要吃烤地瓜。
“不是,”秦安突然笑起来,“以前咱们总是这么玩儿。”
晚饭过后,秦安在院子里弄出一个土堆,中间挖空,把红薯埋在里边,再从膳房里拿出一点木炭放进洞里,慢慢等着上层的土烧红。
阿德搬出两个蒲团,扔在土堆附近,与秦安并排坐着,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土堆,两人都没再说话,眼中满是好奇。
“呦!烤红薯呢!”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雌雄莫辨的,但两人都愣住了。
接着从门外跨进一个身穿青衣道袍的人,三千青丝用乌木簪束起,她身形欣长,那张脸很年轻,既有女性的柔美又有男性的锋利。那种美时刻冲击着众人的审美,那种不在乎性别的美,是那样惊心动魄。
文旋灵拎着两坛烧酒款款而来,风姿卓绝,潇洒自如。她把其中一坛抛给阿德,得意洋洋道:“秋露白,八百年见不着一回,便宜你小子了。”
秦安看着阿德手里不大的酒坛子,心中微微差异,秋露白是秋季渐寒时,用器皿收集凝在叶子上的水珠,用这种露水酿成的酒。异常珍贵,据说连皇帝都没喝过几回,光是一小壶就价值连城。文旋灵竟然真的整来了!她平日里真的在游街拐骗么。
“你手里的是什么?”秦安虚点她怀中抱的酒坛,他不相信两坛都是秋露白,皇帝不要面子的么。
“哦,你猜。”文旋灵从屋里面翻出蒲团,扔在秦安身边,盘膝而坐,小心翼翼给酒坛开封,还未完全揭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与其他酒香不同,那种香有点香料的味儿,芳香醉人。霎时间,酒香味充斥着整个院子。
“太禧白!”秦安彻底震惊了,这种酒的珍贵程度丝毫不亚于秋露白,通常是皇帝赏赐给地位高的元老,寻常人压根没资格碰!
秦安小时候在家里也闻过这种酒香,那时出兵大捷,皇帝特赏。秦安凑热闹,闹着小酌几口,结果醉了一天。自那之后,别说闻味儿了,他连见都没见过,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
文旋灵“嗯哼”一声,把封口完全揭开,突然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啧,竟然忘记带杯盏过来。”
她正想起身,却见门外走进两个人,一人手里拿着烤串,一人手中拿着酒壶和杯盏。
“好、香、啊!”万千蝶大呼一声,疾步上前,“好哇,你俩居然背着我们——正使!”
万千蝶把手中的串一股脑塞给马修,一个箭步上前,狠狠地抱了一把文旋灵,“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都。”
文旋灵眉眼带笑,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还是毛毛躁躁的,想着大伙儿都孤家寡人,不如凑一块儿过。”
马修把手里的东西扔给阿德,自己从屋里搬出一张小案和两个蒲团,大大咧咧坐下:“清平司难得齐一回!来!喝酒!”
阿德把东西放在案上,酒盏挨个抛给大家,快意高喊道:“喝!”
众人齐齐举杯,其乐融融,太禧白的酒香萦绕在口鼻,带回年久的岁月侵入回忆,秦安有种回到十年前的错觉,周围也是围着一群有凌云志的少年。
“我以后要出海!去海上生活!”一个少年醉意醺醺,攀着秦安的肩膀,高声大呼,似在宣布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就是你掩饰不擅长骑射和马术的理由。”秦安拍开他乱晃的手,侧头笑着说。
少年一听,没有露出丝毫不快,反倒盯着秦安,未了,自己先笑了,一拳打在秦安肩膀,骂道:“你他娘可真直白,坏了小爷的兴致。”
“恩泽,你以后想去哪儿?像你老爹一样戎马一生么?”一个少年问。
秦安愣住了,这个问题真难答,他想了一会儿,说:“做官罢,考入翰林。”
少年们三三两两说着,无所不谈,醉了就睡,枕着新年的夜风,带着这满腔抱负入梦。
如今想来,能如愿的又有几人?当年扬言要出海的少年,虽能如愿,却死在倭寇刀下。秦安虽然考入翰林,但终究抵不过官场险恶,那时他才知道,空有抱负是不够的。自己能力不能及,什么少年意气统统都是狗屁。
“乾坤沉醉众生愚,几欲终年做酒徒。一草履端开恶例,菖蒲继酿作茱萸。[1]”
吟诗声把秦安拉回现实,文旋灵缓缓转着杯盏,嘴角勾出一抹笑,眼眸微合,悠悠地念着。鲜艳似血的红梅飘然落在她肩头,无端添了几分仙气,是一种超脱世俗的洒然。
“好一个终年做酒徒!”阿德倾身向前,把烤好的红薯拿树枝挑出来,嗤笑道,“如今这世道,醉着都比醒着强!”
他捡起一个红薯,迅速抛向空中,红薯落在他掌心,阿德痛呼:“嘶……烫烫烫……”反手把它丢进雪堆里,才如释重负松一口气。
秦安:“……”
“烤红薯要趁热才好吃,你给扔雪里,都凉了。”马修从雪里捡起红薯丢给阿德。
阿德抬臂接住,哈哈一笑,说:“太禧白配红薯,多损呐。”
众人的欢笑院子里,酒酣耳热,晚风吹来了远处的烟火,绽放出赤橙黄绿各色烟火,照亮了半边天,马修枕着双臂躺在地上,漆黑的眼眸映出漫天烟火,偷得浮生半日闲,真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大家都在,一切都好。
这年除夕,满天飞雪,皇帝在正殿设宴款待众臣,廊下的八角琉璃灯光华流转,灯火通明如昼,火树银花迷人眼。钟楼钟声端正肃穆,穿透了喧闹声,震得人心头油然一股平静。
万千蝶的目光偷偷瞥向秦安,后者一手撑在身后,另一手搭在支起的腿上,手里握着酒盏,微微侧头望着漫天烟火,灯火往他脸上镀上一层柔边,眼睛亮亮的,眉目俊朗,一股少年气扑面而来。
都三十几的人了,还少年气,疯了,万千蝶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这个词。
但那一瞬间,天地失色,那一瞬间,哑然失笑。
“正使,这次回来就留下罢。”马修看着文旋灵,端着酒杯遥遥朝她一敬。
“不了,有要事在身,”文旋灵拍着秦安的肩膀,笑着说,“有秦安在这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这个正使的?”
秦安无奈一笑,干巴巴道:“……诶,我也不想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头上有人,自己可以适当偷偷懒,结果正使是个混江湖的,整日见不到人,他一个副使被迫挑起清平司的大梁,做的比狗累,起的比鸡早,要不是有梁漼山,他还捞不到几个钱。
“为人臣者,上有益于国,下有得其民,虽死亦甘为之![2]”文旋灵环顾四周,一字一句对众人说,“在朝为官者,只做对国家有益的事,切忌勾结外族,扰乱民心。”
秦安若有所思,他隐约觉得文旋灵可能知道清平司里有异心,或许可以找她一谈。
吃饱喝足,院内满地狼藉,阿德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马修拿阿德当枕头,也开始昏昏欲睡,众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文旋灵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搭在额头上,两眼微醺。秦安倒还好,冷风一吹反而清醒不少。
众人喝得烂醉,倏地,文旋灵说:“我有一友,如今在贵州龙场,他名叫王守仁,号阳明。你们或许有缘可以一见。”
秦安一愣,这是在和他说话?他环顾四周,其余人喝得不省人事,看样子是了。
他对王守仁这个名儿说不上熟悉,不过既然是文旋灵的友人,那必然不是寻常人物。秦安不安地点头,说:“可是他在贵州,那地方我不咋去。”
文旋灵莞尔一笑:“一切皆是命数。”
【作者题外话】:[1]:《屠苏酒》·清·叶际唐
[2]:《王阳明全集·别录九·在批追征钱粮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