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湖庙堂(1 / 1)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子时已至。

皇宫方向升起璀璨烟花,五颜六色,爆竹声声,连绵不绝。

屋顶。

李平安与燕赤霄盘膝对坐,身旁倒着七八个空酒坛,赏月,赏烟花,闲聊叙话。

一个讲狱中奇闻,一个说人间鬼话。

“十二年前,燕某在海州游历,听闻闸山县有个土地庙很是灵验,凡是中了邪气阴气,去祭拜一次就能祛除。”

燕赤霄缓缓说道:“燕某本以为是哪个同道修功德,结果去拜访,竟然是个积年老鬼!”

李平安诧异道:“凶魂厉鬼的老鬼?”

“正是。”

燕赤霄说道:“据那老鬼所说,本是闸山县典吏,也不知怎么回事,死后阴魂不散寄托神像,莫名就成了土地神。”

李平安问道:“那典吏生前如何?”

燕赤霄说道:“燕某在县中打听过,其生前刚正不阿,多行善事,死后真个儿得了万民伞,一并葬入坟冢。”

“可惜这般好官,一辈子只是个典吏!”

李平安连声叹息,当官能得万民伞,足以见其功绩。

当然,必须是百姓自发的送伞,天牢里不少贪官污吏也有万民伞。

这送万民伞、修德政碑的手段,在官场上已经形成制式,大抵就是先立个税目,向老百姓收钱,银子交到士绅手中,按照户籍黄册抄人名制伞修碑。

等官吏离任的时候,由士绅热情送出,剩下的钱就官绅三七分了。

得名声又得钱财,两全其美!

那些交钱的百姓没人在乎,反正也没发声渠道,想要告状得开路引,无证私自离家,地方官府可依律抓捕入狱。

一来二去,万民伞的名声就臭了!

这是李平安在牢中亲耳听来的事,那犯人在江南任县令,想用万民伞装点门面。

由于官声口碑太差,地方士绅宁愿不赚钱,也不去送万民伞。

眼见着就要离任,犯人自己出钱制了万民伞,正在连夜抄录百姓姓名时,让镇抚司的千户抓走了。

“生前典吏虽小,死后成为阴神,比皇帝老儿还要逍遥。”

燕赤霄赞叹道:“那老鬼身上的功德神光,几乎凝成金轮,待天长日久,说不得大雍要出一位正神!”

李平安倏然酒醒,请教道:“正神是何等存在,是否如神话故事中那般强大?”

“神话故事只是臆想,以武道类比神道,处在正神庙宇之内,神通略高于先天宗师,出了庙宇实力就大打折扣!”

燕赤霄说道:“正神之前则是野神、阴神,前为生者,后为死者。神道修行,先得神位,再凝香火,以功德塑金身,最终褪去凡胎、鬼躯,则成就正神!”

李平安顿时松了口气,如此看来,神道修行缺陷极大,遇到朝廷破山伐庙连逃跑都难,又问道。

“功德又是何物?缘何而来?”

“具体如何,燕某也不知。”

燕赤霄解释道:“按照通俗说法,积德行善,扶危济困,便能积攒功德。大功德护身者,万邪不侵,神鬼辟易!”

“功德如此厉害?”

李平安心生疑惑,讲述过前些日郎中案,说道:“那郎中三代行医,救了无数胎儿、家庭,可不见有功德庇佑!”

“功德只于鬼神有用,难敌拳脚刀兵!”

燕赤霄说道:“譬如那老鬼能安稳修神,是得纯阳道宫谢真人庇佑,否则早让路过的和尚道士,强拆了土地庙砸了神像。”

道统之争无关对错,激烈程度不输战争,老鬼想做好事攒功德,必须先投名帖、拜山头!

李平安问道:“那修行了青阳观想法,是否属于鬼神之列?”

《青阳观想法》得了大半年时间,每日冥想一个时辰,至今连凝魂的门槛都没进去。仅仅感应到了神魂存在,冥想过后神清气爽,睡三个时辰就精神饱满。

燕赤霄说道:“遇到功德深厚者,只施武道即可。”

“原来如此。”

李平安仔细思索,纵身一跃落在院中,从屋里取出书册又跳上房顶。

“这是我编纂的医书,将来流传出去,能否凝聚功德?”

功德不敌拳脚,却可以防备咒法、魇胜等针对神魂的法术。

李平安曾听乙字狱犯人讲述,江湖上有异人能通过发丝、指甲、生辰八字之类,远程做法伤人神魂寿数。

“先生还懂医术?”

燕赤霄翻开书册,率先见到农医手册的立意之言,兴奋连喝几口酒。

“妙啊!此书立意之高远,比什么四书五经高明多了,诸子百家中也仅有农家几册耕种之法能比!”

再向后翻,看到治疗风寒的方子,不禁连声赞叹。

“此书编成,惠及亿万生民,先生可以立生祠了!”

“一般一般。”

李平安笑得嘴都咧到耳跟了,连连摆手谦虚说:“我只是搜集方子,汇聚成册而已,当不得生祠!”

燕赤霄翻阅完书册,双手捧着奉还:“书成之日,先生大功德足以封神。”

李平安不缺寿元,成神对他而言反是累赘,说道:“此书著成,以佚名为作者,流传广泛即可,不求名利。”

燕赤霄拱手道:“先生大德,燕某自愧不如。”

李平安问道:“道长行走四方,可知便宜药方?汇入书中,将来得了功德,再降妖除魔也安全许多!”

“让燕某想想……”

燕赤霄思索许久,颇为郁闷的喝了几口酒:“燕某所知丹方,无一不是奇珍异宝炼成,莫说平民百姓,连寻常富户都吃不起!”

“先生放心,燕某这就遍访名医,他们定知道不少便宜方子。”

“劳烦道长。”

李平安说道:“以农医手册类推,道长擅长降妖除魔,亦可编纂书册,告诉百姓如何克制妖魔鬼怪,亦是一桩功德。”

燕赤霄说道:“世上少有鬼物妖怪,此类书册买回去,兴许一辈子用不上一回,于百姓来说就是鸡肋。”

“那就换种法子。”

李平安说道:“玉海楼的包先生,时常讲鬼怪故事,听者甚多。道长可将自身经历,编纂成书册,一段经历写一种除妖镇鬼的手段。”

“随着故事流传,百姓也就知道妖鬼并不可怕,寻对了方式能轻易铲除!”

这个世界的妖魔鬼怪,不会腾云驾雾,也不会呼风唤雨。

与前世听的那些玄幻修仙话本相比,都是些个微末道行的小妖,对普通人的杀伤力,还不如那些江湖凶人。

诸如狐妖蛇妖之类,克服恐惧心理,庄稼汉子也能打死。凶残些的狼妖狐妖,凶魂厉鬼,百八十个汉子联手也能轰走。

再不济,一把火将方圆几里都烧了,立刻就世道清净。

大雍人口稀疏,山上、村里有妖魔鬼怪,自然无人居住,烧光了十几年后又是郁郁葱葱。

“多谢先生指点!”

燕赤霄站起身来,郑重躬身施礼:“那黄袍山树妖,数十年来吃人上百,附近百姓若知晓放火烧山,便能救下百人性命。”

李平安笑道:“以后道长除妖,莫要与其讲什么道义,多带些猛火油、霹雳弹,连烧带炸,妖魔鬼怪不死也残!”

“燕某与唐老头相熟,回头就搬几箱霹雳弹,不给就吃他的喝他的!”

燕赤霄盘膝坐下,又打开一坛酒,与李平安说道。

“敬先生一坛!”

“请!”

李平安也新开一坛,二人仰头就灌,也不在意酒水湿透衣襟,只觉得由内而外的痛快。

人生得一知己,何其难也!

“先生,这故事书该起个什么名字?”

“聊斋志异如何?”

“何为聊斋?”

“忽然就想起这么个名字,道长觉得拗口,改为妖鬼志异、除魔手册都可以。”

“便叫聊斋志异!”

……

与此同时。

皇宫。

养心殿。

永兴帝倚在软塌上,一本本翻看密折。

密折来历广泛,有各地州府县衙主副官吏,有北疆、西疆军中武将,亦有勤政殿上朝的大员。

凡得永兴帝特许官吏,一切听闻皆可上报。

且密折避开镇抚司、内侍司系统,由永兴帝潜邸时,建立的夜莺传递。

“江宁府,已然烂透了!”

永兴帝看到巡察使所书密折,上写江宁府卢山县令私设繁杂税目,连百姓到河里取水都收税。

敛来的财货少数用于缴赎罪银,半数贿赂上官,余下的用于享乐。

重重叠叠的税目加起来,比朝廷免除的农税,还要沉重三倍之多!

永兴帝写下批示:搜集实证,关注江宁府可用副手!

这时。

值守太监上前通禀,低声说道:“陛下,戴尚书,楚公公,陆指挥使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永兴帝将密折扔在一旁,每天都是越看越生气,父皇近二十年不上朝,地方吏治已经败坏到了极点。

大雍能屹立不倒,靠的是武力镇压!

吏部尚书戴恭当先,楚公公、陆深紧随其后,进殿后三叩九拜。

“先生请起,赐座。”

永兴帝笑着说道:“大年夜请先生来,打扰了阖家团圆,莫要怪罪朕。”

戴恭半坐在锦墩:“陛下,臣时常教导儿女,一切以国朝大事为重。”

楚公公、陆深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心思电转,哪里做的不好,让陛生出不满。

永兴帝说道:“先生乃国朝精忠,朕自知晓,已命人送去御膳。朕自登基之后,羽儿、池儿两个兄弟,也不来多多叙话,显得生分了。”

“臣,拜谢陛下大恩!”

戴恭起身叩首,感激涕零道:“陛下如此待臣,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快快请起,你我君臣无需客气。”

永兴帝又与戴恭拉了会家常,一如当年潜邸时候,直至气氛差不多了,方才说道:“先生,如何看待赎罪银?”

戴恭面色不变,心底却是翻起波涛。

大年三十子夜,也就是刚刚结束元武朝,永兴元年尚不足一个时辰,陛下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废除先皇旧制。

如此行径属实有些急切,往小了说是冷酷刻薄,往大了就是不忠不孝。

戴恭抬头看永兴帝鬓角斑白,也能体谅理解,五十岁登基已经显出老态,想要有所建树必须加快步伐,当即回答道。

“赎罪银,乃张逆搜刮百官所立,理应尽早废除!”

永兴帝眼睛一亮,这个说法撇开了父皇,既保全了皇族颜面,又减轻了朝中老臣的抵触,问道。

“史官那边该如何记载?”

戴恭说道:“陛下放心,卢大人忠君爱国,定知道该怎么写。”

自承露帝改宫变为禅让,打破了皇帝不干涉史官的传统,之后的史书就任人描绘了。

“那便好。”

永兴帝微微颔首,拿起一封密折,夸赞道:“这密折之法不错,朕拨两百万两给先生,用于扩大夜莺,便于传递密折。”

仍然跪着的楚公公、陆深面色微变,眼珠转动瞥了眼戴恭,不知作何心思。

密折之法是戴恭所创,夜莺更是由戴恭掌控,大幅削弱了两司权柄,更令楚、陆恐惧的是,说不准哪个手下能上密折。

戴恭答应道:“臣遵旨。”

永兴帝示意旁边侍候的太监,将一封奏折递给戴恭,说道:“这是苏爱卿所书,改革税制之法,先生且看看。”

戴恭打开奏折,开篇直指核心,言明大雍税赋两个大问题。

其一税制混乱,其二收税混乱。

大雍税制分为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征,莫说寻常百姓,连主政一方的县令也不清楚,具体共有多少税目。

这造成地方官吏随意摊派贪墨,百姓不明所以,只会怨恨朝廷税重。

大雍收税方式,分为银、粮、帛等等,也就是银子和实物混收,且以实物为主。

如此做法,收税过程中多有侵蚀贪腐,运输过程中损耗巨大。

戴恭看到这里,不禁连连点头,他曾在地方县衙任书吏,对税收里面的猫腻一清二楚,继续向下看。

“清丈土地……”

“统一税赋……”

“计亩征税,实物折银……”

戴恭看到此处,已然如痴如醉,心中诸多疑惑豁然开朗。

这世上多有人能发现问题,诸如大雍税赋缺陷,朝中地方官员谁不清楚,然而少有人能解决问题!

“大才,当真是大才!”

戴恭继续向后看,奏折最后一条,仅仅六个字:官绅一体纳粮!

“嘶!”

刷的站起来,死死盯着这几字,许久之后长舒一口气。

难怪只有六个字,恐怕上奏疏的苏明允,也不敢对此条目过多解释。

永兴帝似是早有预料,前几日见着奏折,惊喜、骇然之情不比戴恭差多少,笑着问道。

“先生以为如何?”

戴恭平复心绪,躬身道:“恭喜陛下,得一苏相,如太祖得刘文成!”

“刘文成么?”

永兴帝喃喃自语,大雍太祖借口谋反诛刘家九族,然而刘文成不同于张逆,至死都未真的谋反。

搜查出来的龙袍、玉玺,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

所以后世皇帝,表面不敢为刘文成翻案,心底里却想有类似刘的能臣。

好用,好杀!

永兴帝沉吟片刻,面露难色道:“毕竟是张逆之婿,苏爱卿或难得朝臣认可,不为首辅则难改税制!”

戴恭眼中闪过精光,没有接皇帝的话茬。

永兴帝看向内侍司总督楚公公,询问道:“半年过去了,可寻到了周先生?”

楚公公苦着脸回答:“禀陛下,周先生修为玄妙,高来高去,今儿在东海露面,明儿去了大漠黄沙,咱费尽了心思也摸不着手尾。”

“哈哈,周先生的性子当真洒脱!”

永兴帝笑声欢快,纵使心思阴沉的帝王,也难对周纪这般人物生出怨念,叮嘱道:“多铺出人去,尽快寻到周先生。”

楚公公心底松了口气,连忙叩首遵旨。

永兴帝又看向镇抚司指挥使,问道:“陆爱卿,江宁府上下可查清楚了?”

陆深心惊胆颤,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赎罪,张逆经营江宁日久,臣只得了些眉目,查清还需些时日。”

“哼!区区江宁,还要朕调兵吗?”

永兴帝冷哼一声,对陆深很不满意,办事能力比起当年陈安差远了,可惜夹带中的人有限,暂无可信又能办事的人执掌镇抚司。

“三个月之内查不清,你就别来见朕了!”

“臣万死。”

陆深诚惶诚恐,咚咚咚磕头谢罪。

时至丑时。

京城从热闹陷入沉寂,永兴帝也感到了疲乏,挥挥手说道。

“都退下吧,有事明日上朝再议。”

“臣等告退。”

三人叩首告退,一齐出了勤政殿。

内侍司楚公公半路离开,去司礼监值房歇息,戴恭与陆深向宫外走去。

行至半路,左右无人。

戴恭忽然停下脚步,说道:“陆大人,江宁是张逆故里,也是发家之地,有千年世家卢家、崔家,三个月绝对查不清!”

千年世家根基深厚,在地方的影响力,远远超过朝廷。

“戴公,下官又有什么办法,这便亲自去江宁府,查不清楚就不回来了!”

陆深面露死志,此去江宁府危险重重,或死于暴疾,或死于山贼,甚至可能喝口水呛死。

“苏明允有大才,陛下欲重用,然而有张逆余孽碍事。”

戴恭提醒道:“陆大人将阻碍除去,让苏明允成为鳏夫,再由陛下赐婚,那就成了一家人……”

陆深思索片刻,躬身说道。

“戴公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将来定有厚报!”

“你我都是潜邸的老人,理应互相帮扶提携。”

戴恭将陆深扶起来,指点道。

“陆大人且记得,有些话、有些事,陛下的身份不适合说和做,我等做臣子的得自己个儿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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