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将最后的一个数据也打上去,按下发送报告的按钮,顾钰坐在椅子上,看着报告发送成功,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他以前偶尔喝酒,但不吸烟的,因为容瑾身体不好,闻不了烟味。现在反而倒过来了,酒精会影响体检的指标,从而影响他去外域出任务的频率,顾钰早就戒了。烟草当然对身体也不怎么好,如果可以,顾钰仍然想保持原来那个模样,容瑾喜欢的模样。但是他真的需要一些安慰。
他这次出去,在太空里足足待了三个多月,一共走了十二颗星球。从太空中回来,未做休息,便到这间办公室做探索报告。身体和精神的疲惫越来越强烈地涌上来,更重要的是,那种足以把人逼疯的孤寂,还有绝望。他需要这种辛辣和片刻后的精神麻痹,让他能平静下来。
他的瘾其实有点大,但是他不敢抽地太狠,只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抽一支。
一支烟抽完,他搓了搓脸,感觉胃里空荡荡的,脚都有点飘,打开玻璃门,准备离开去食堂。有人喊住了他。
“阿钰。”
顾钰回头:“队长,报告我刚刚已经发过去了。”
这是他的长官平桦。本来现在探索局的规模就很小,第五军团这边一共也才三个小队,这两年又离职了几个,干脆并成一个队了,平桦是这边的总负责人,也是队长。
平桦的表情很严肃:“我不是来问你这件事。我想知道,你这次在外面待了三个月,已经超出了规定的最长时间范围,你怎么解释?为什么无视我发出去的回航令?”
顾钰知道平桦人很好,问这个也只是关心他,不会因为这个就责罚他,不由得心生歉意:“抱歉队长。”
平桦一摆手:“你别跟我道歉,你跟你自己道歉。那些规矩不是一闭眼,瞎定的。那是多少前辈给总结出来的。你自己开着飞行器在外域连续三个月,万一发生基因病变怎么办?连个补给站都没有,你也真不怕出事!”
“队长,我有分寸。”
“我看不出来你的分寸在哪!”平桦生硬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身体素质好,是第一军校的高材生,不知奥哪根筋不对来了这儿,但是你既然来了这儿,就得听我的。你至少一个月不准再出任务。给我在联邦的地上踏踏实实地住一阵子,”
顾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
“阿钰,我不管你是想做什么,但是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你明白吗?”
顾钰轻声道:“我知道。”
平桦的表情平静下来,显得愉快又温和:“对了阿钰,快出去吧。有人来找你,我让那位夫人在会客室等你。”
顾钰走进他们分局唯一的会客室,意外地看着里面等待他的人:“夫人,您怎么来了?”
容母站起来,微笑:“你听你的领导说你还没吃饭,走吧。”
这是那件事发生后,顾钰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容母。在视频里已经显出的端倪,在现实中更加严重和和触目惊心。容母一直都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她永远精致优雅,有一种被生活始终善待的温柔和从容。可她现在瘦了很多,面色苍白憔悴。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简单点了菜。顾钰略带拘谨地回答容母的问题,都是最近过的怎么样之类的琐事。没有提起他的太空航行,也没有提起毫无进展,令人绝望的搜救结果。
容母给他夹菜:“你上次回首都星,怎么没回家?”
顾钰这些年一直在边境。他只回了一次首都星,是去参加考试。不是第一军校的结业考试,是他报考的,外星域探索科研人员资格证。
探索队出任务,除了军人,还必须有科研人员,毕竟大家出去的任务是,考查并记录下外域星球的基本情况。就算现在探索队形同虚设,但形式还是要有的。顾钰如果有了那个资格证,他本来就是军人出身,从理论上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单独出任务了。他也确实成功说服了平桦。
顾钰低声道:“我没脸见夫人。”
容母微微侧过脸,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吃饭吧。”
容母已经吃过饭了,只看着顾钰吃。顾钰沉默着闷头吃饭,他在联邦外吃了三个月的营养剂,确实有点顶不住了。
等顾钰放下筷子,容母轻声道:“阿钰,我来找你,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顾钰点点头,安静地等她说。
对上顾钰平静的目光,容母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她眼睫微垂,视线最后落在桌子的边缘,没什么起伏:“阿钰,探索队是没有服役期限的。你在里面待了三四年了,离职也没什么说不过去。你现在还年轻,无论是想接着读书,或者是想重新入伍,都来得及。或者回去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
“我现在的工作就很好,稳定,待遇也不错。”
容母轻声道:“阿钰,算了吧。”
离开这里,离开探索队,不要再抱有虚无而缥缈的幻想。因为那是饮鸩止渴的毒品,用一点点甜美的,永远也得不到的渺茫希望,逼着你永远不得安宁,一次次的用尽全力,挤出那么一点点残存的希望,然后又破灭。这个过程会一步步耗尽你所有的心力,直到彻底逼死你。
容母并不是个多理智的人。容父刚开始提出停止搜救的时候,她狠狠扇了容父两个耳光,砸烂了屋里所有的东西。但是她再不愿意承认,在无尽的眼泪和愤怒后,她心里已经相信,容瑾死了。而顾钰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他不该把所有的一切,都葬送在无人的孤寂星域里。
顾钰明明没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容母,容母的平静却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阿钰,人总不能一辈子都飘在太空里的。可以了。真的可以了。够了。”
顾钰只轻声问:“容家要撤回搜救队了,是吗?”
她当初哭的次数太多了,眼睛已经酸涩到很难流出眼泪。但是现在,她明明坚持不想哭,明明早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听到这个消息被再次复述,她的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顾钰没有再说话,他一直很尊重容母,尤其是他和容瑾在一起之后,就将她看做自己的另一个母亲。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给她带来任何伤害。
容母狼狈地擦去眼泪,却根本于事无补。这几年,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尽量少和她谈起容瑾的事,她也一直避免着,避免去谈到他,避免去想起他。但是今天,她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这些,因为她眼前的这个人,伤痛并不比她的少一丝半点。
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她最心爱的幼子选定的爱人,她希望他能过得好:“阿钰,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责内疚,觉得阿瑾去海吉星是为了看你。但这件事真的不怪你,只能说是命吧。如果,如果阿瑾还在,也不会愿意你这么多年,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联邦外的星域飘荡。”
顾钰始终沉默,容母任由眼泪把妆容都冲花了,她轻声道:“让那件事过去吧,阿钰,开始你新的生活,忘记过去的一切。你会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有意义的事,你都还没尝试过。”
她甚至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容沉重又苦涩,却强撑出一点轻松揶揄的表象来:“我听说第三师师长的女儿对你一见钟情,买了足够堆满整个探索局的玫瑰,轰轰烈烈地来示爱,结果最后被她父亲派兵抓回去了?”
“那孩子挺好的,你如果喜欢,也可以试着谈恋爱。我们容家应该配得上和他们家结亲。”
顾钰安静地听她说着,直到她所有的话都结束,无言怔怔地看着桌子,刚刚才停止的眼泪又流下来。
顾钰摇了摇头,站起身,他始终平静:“夫人,一直支撑我在星际里漂流寻找的,从来就不是道德,内疚,责任这些东西。”
“太空射线,永无尽头的寻找和孤寂,这些都不会摧毁我。但如果我真的停下来,那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
容瑾完全不知道自己后院起火,他最亲爱的妈妈正在劝他媳妇改嫁。他走在山野间,一边把跳进自己怀里的傻兔子给揪着耳朵丢出去,一边嘟囔:“你是个傻兔子吗?幸好我不吃你这么傻的,害怕自己也变傻。”
在这里生存了好几年,容瑾也终于确定了这片山林对自己的厚待。
容瑾对吃肉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吃肉和吃植物在他看来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需要补充营养。但是他不吃那些傻乎乎自己撞进他怀里的,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容瑾穿过层层叠叠的浓绿,远远看到那边熟悉的山洞,还没走到洞口,就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呼声。
“阿瑾哥哥回来了!”
一个小孩子就像是之前的那只傻兔子一样撞进他的怀里,容瑾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他们那十几个人里,最小的那个孩子,现在也不过才十岁而已。
他们已经在这个荒星上住了四年了。在这四年里,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和联邦有关的消息,也没有发现这颗星球上有任何人类文明的痕迹。他们离开了救生舱,开始尝试着脱离自己过去生活无处不在的人类科技,依靠自己在这颗荒星上驻扎下来。几次转移,他们终于找到了稳定的落脚点,做了些防御的工具,就这么驻扎了下来。
动荡波折的生活里,老人家陆陆续续走了三个,但这样的存活率已经非常高了。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基地从来没有遇到过大型野兽的攻击。事实上,他们能平安落地,而且落地的荒星刚好适合人类生存,本来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了。
容瑾能做的,也只是将他们的骨灰好好收殓起来,如果将来还有回去联邦的一天,就带他们回去。
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起联邦了。
霍莉刚好也从外面回来:“你又去那里了?”
容瑾点点头。
霍莉沉默了片刻,丢掉自己扛回来的木头。她其实从很久之前,就刻意不再提起那台救生舱了,这也是绝大部分人的态度,只剩下容瑾,隔三差五地去鼓捣它:“难不成你真觉得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把那玩意儿修好?”
霍莉眼角有一点悲哀地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伙伴:“就算你真的走狗屎运能修好,我们没星图,没导航,鬼知道联邦在哪里。靠一个破救生舱,我们能回去?”
容瑾耸耸肩:“不管怎么样,先修着再说。等我真的能让他动弹了,再去考虑具体回去的问题。”
霍莉想想也是。就他那点现学现卖,自己瞎琢磨的技术,估计在联邦连个灯都修不好。鬼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让救生舱动弹一下,也不用考虑那么远了。
她面色复杂:“我真的很佩服你。到了现在,你竟然还想着怎么回去。”
容瑾愁眉苦脸地把霍莉丢地上的木头抱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柴火堆那里走:“没办法,我怕我不回去,我媳妇一直哭啊。让学生物的去修飞机,这专业跨的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霍莉追上去,抢过容瑾怀里的木头,不屑地看了一眼他比自己还细的胳膊:“还是给我吧你。omega少做这种活儿。”
流落到这里,可没有那么多的抑制剂给他打了。没有抑制剂,大家一天到晚生活在一起,这种事也瞒不下来。好在他们的队伍里,并没有alpha。
容瑾被霍莉赶走,让他别添乱,于是他只好去看吴伯。吴伯坐在山洞里挖出来的隔间里,手里编着一张草席,笑眯眯地看着走进来的容瑾:“小莉和你一起回来的?怎么不多说说话?”
容瑾坐在吴伯身边:“吴伯,我是有家庭的人,别总是撺掇我犯错误。而且人家才瞧不上我。”
容瑾反驳,吴伯也没再说什么,因为他在想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阿瑾,你的发情期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