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傍晚时分,太阳慢慢下坠,躲入一片云中,附近的云霞被染上金边,光线从厚重的云朵后透出,将远处的云慢慢变成浅浅的橙,甚至是粉。
顾如琢在木屋外搭起的小厨房里,正在烧火做饭。容瑾倚在门框上看他。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顾如琢是个很勤勉的人。他在山外行走的时候,总断不了有赶路,突发状况之类的事,但回到景明山,顾如琢的生活就规律而自制。他有很多的功课需要做,要练剑,要打坐,要读书习字。刚开始容瑾手把手教他,时时看顾他,总能在一起。现在他长大了,更多的是自己刻苦用功,所以能和容瑾相处的时间就越变越少了。
但是,一日三餐,容瑾总还是陪着他的。这也是他们现在一天中固定的,能闲暇相伴的时刻。
容瑾看着正添柴火的顾如琢,突然皱了皱鼻子。容瑾以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偶尔跟着贺天凝酿个酒,从来不知道做饭是怎么个流程。但是他养了顾如琢,陪着顾如琢吃了几年饭,自然就懂了些,他刚刚就察觉到有点不对。只是出于对顾如琢厨艺的信任,一直等到空气中那股味道变得越来越重,他才开口:“我是不是闻到了糊味?”
顾如琢好像没听见似得,继续添他的柴火。
容瑾的眼睛微眯了眯。顾如琢这种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具体表现为做事变得笨手笨脚,容瑾跟他说话他听不见,常常看着书,打着坐,突然就开始发呆了。
容瑾刚开始觉得,大概是因为顾家的事,顾如琢心里一时过不去那个坎儿。他选择了假装没有发现,让顾如琢自己去调节。但是眼瞧着半个多月都过去了,顾如琢还是这幅模样,容瑾就有点不满了。而且,他怎么瞧着,顾如琢也不太像是因为顾家,反而有时候视线对上他,会变得闪躲复杂。
容瑾忍了半个月,也忍不下去了。他手中幻化出一枚果子,朝着顾如琢的脑袋砸过去。
顾如琢被砸了个正着,茫然地抬起头,朝着四周看了看,视线落在容瑾的脸上:“大人等急了吗?饭马上就煮好了。”
容瑾没好气:“再煮下去就只能吃锅了。”
顾如琢呆了片刻,才起身手忙脚乱地把灶中的火给扑灭了,掀开锅盖,果然里面的粥已经糊透了。他慌忙想换锅,结果锅盖差点砸脚上。
容瑾简直想叹气。他回想起贺天凝上次走之前跟他说的,顾如琢反应机敏,能躲开数百道剑气。他现在非常怀疑,老贺不会是怕他自暴自弃,才故意这么安慰他的吧。就冲刚刚顾如琢被他随便掷出的一个果子,砸了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的傻样,到底哪里反应机敏,身法小成了啊。
容瑾过去,把那锅煮糊的粥接过来放到一边,双手环胸看着顾如琢:“说说吧,怎么了?”
顾如琢站在原地,双眼清澈,看上去很无辜,像是景明山食草的小动物:“什么怎么了?”
容瑾挑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叫你整天这么魂不守舍的?”
顾如琢下意识否认:“大人,我没有魂不守舍啊。”
容瑾却不肯放过他:“既然你没有魂不守舍,那你告诉我,我刚刚拿果子打你之前,跟你说什么了?”
顾如琢看了眼那锅明显糊了的粥,试探道:“大人跟我说,粥糊了?”
容瑾气笑:“现在倒是聪明了。猜得还挺对。你现在再猜猜,你接下来是自己说,还是等我逼你说。”
顾如琢跟容瑾对视了片刻,最后垂下头,决定还是坦白从宽。他迟疑着开口,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平静,就像是随口提起一样:“那天贺仙君指导我练剑,跟我说,在我来之前,景明山曾经还住着一个阿修罗。他与大人情同好友,又似师徒,后来他因为一些其他的目的,追求大人,大人便与他决裂,将他赶下山了。”
容瑾眉头微皱:“贺天凝跟你说这个干嘛?”
顾如琢看着容瑾,轻声问:“贺仙君说的是真的?”
容瑾无所谓地点点头:“差不多吧,是有这么回事。”
他虽然不爱提起这段事,但是也不至于忌讳到闭口不提的地步。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他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冷凝了。
片刻后,顾如琢开口,继续问道:“大人将那个阿修罗赶下山,与他一刀两断,甚至不愿提起他,是因为大人与他有半师之谊,他却胆敢爱慕大人,还是因为,他对大人的爱慕,是别有居心呢?”
其实顾如琢很矛盾。容瑾还没回答,他已经觉得有一种烈火焚心般尖锐的痛苦,几乎要把他劈开。他也不知道他问出这个问题,是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因为这两种回答,都会让他觉得痛苦不堪。
如果容瑾是因为前者发怒,那比起那个成年后才来到景明山的阿修罗,他更是容瑾一手养大。莫说半师,半父也称得上了。若是容瑾有朝一日知道他也起了杂念,会怎么看待他?顾如琢早知道自己配不上容瑾,也没想过要将自己龌龊的念头说出口。他本来只是想着,能在景明山,就像现在这样,陪着容瑾数数云彩就好了。但如果容瑾真的对此深痛恶觉,他以后还能再踏入景明山一步,再见容瑾一面吗?
如果容瑾是因为,那个阿修罗的爱慕是别有居心,那是不是说,大人对那个欺骗了他的阿修罗,也有几分不愿说出口的情谊呢?他倒不是说,因为容瑾喜欢别人,就心生嫉妒或是愤恨,只是他觉得,大人就算当真喜欢谁,也该喜欢一个最光风霁月,待他珍之重之的人啊。那个阿修罗骗了他,大人肯定,也会伤心吧。
容瑾顿了一下,陷入了沉默。贺天凝和他的几位好友也知晓这件事,但有的义愤填膺,痛骂秉昀是个王八蛋,有的默默抄起武器,打算等容瑾一开口,就一起去宰了那骗子,还真没谁问过容瑾这个问题。
容瑾觉得跟顾如琢说这些有点尴尬,但顾如琢问了,他也没敷衍,想了想回答道:“都有些吧。但我与他最终决裂,主要是因为他对景明山起了邪念。他不知从哪里拿到了一本阴邪功法,想通过与我合籍,共享景明山气运,然后将景明山的地脉炼化。但景明山附近生灵,依靠地脉才得以休养生息。若是他当真炼为己用,景明山很可能会寸草不生,生灵流亡失所。”
贺天凝当时只简单说了两句,顾如琢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一时握紧了拳头,面色难看:“大人待他有恩,他却狠毒至此,实在该杀。”
容瑾是景明山山神,景明山凋零,容瑾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容瑾却很平静:“本来想杀他的,但他身上藏着阿修罗王救命的秘宝,我一时大意让他逃出去了。而且我很早就意外看到了那本功法。他被我揭穿的时候,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只是追着我跑了小半年。我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不依不饶地天涯海角去追杀他。”
顾如琢心中还是意难平,但他看容瑾面色冷淡平静,也不愿再提起让容瑾不快。顾如琢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乖巧道:“那天贺仙君提起,说那个阿修罗又现身了,担心他再来纠缠大人。我,我想着大人会不会还记挂着和他的旧谊,所以才思绪有些乱。”
容瑾从其中听出了一种隐晦的情绪,他忖度了一下,自以为明白了顾如琢的意思,无奈又好笑道:“你这些天魂不守舍的,就是怕我给你找后娘?”
虽然他和顾如琢没有师徒,更没有父子名分,但是贺天凝一天到晚你徒弟,你心肝儿子地乱叫。容瑾听得多了,偶尔也会这么跟顾如琢开开玩笑。
容瑾拍拍顾如琢的肩膀:“放心,我就算真要找道侣,也绝不会找他。”
顾如琢身形微僵:“大人想找道侣了吗?”
容瑾摆摆手:“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顾如琢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明明松了一口气,却追问道:“道途漫漫,孤寂一身,大人难道就没想过找人携手同行吗?”
容瑾想起他之前孩子气的话,逗他:“怎么是孤寂一身,你不是说以后不娶媳妇,不自立门户,要跟我做伴,陪我在景明山数云彩吗?难道是唬我?”
顾如琢垂下眼睫:“若是大人没有道侣,我自然会一直陪着大人。”
容瑾故作失望地叹气:“真没良心,难道我有了道侣,你就不陪我了吗?”
顾如琢看着他的神明,眼中情绪复杂,又温柔,又有种暗藏的伤感。他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等大人以后有了道侣,大概就会嫌弃我碍事了。”
就算容瑾真的不嫌弃他,他大概也没办法再在景明山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