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钱塘江后,一行人换乘车马朝萧山县城行去,待得望见城墙时却转了个方向没有进城,往东南面的小山中去了。
入山后,顾柯弃车骑骡,只见竹林密布,隐约飘来几缕炊烟,便是顾家于此处新修别业所在,但顾柯顿觉有股鱼腥味儿,幸好此处山风呼啸,又植有菊花,两相中和之下,不至难以忍受。
这别业墙高一丈余,厚过两尺,占地约两亩,虽名为别业,实则如同坞堡土楼,会稽山深处山越寮寨不在少数,故而山脉周边所修建筑大多为防贼而增大外墙规模并以砖石加固,而对于顾家来说,此别业的功能除了供子弟往来居住外还兼有藏匿私盐的功用。
顾家寻机将此处私盐发往山越寮寨中换取物产如茶叶,毛皮,金银等货物,再转手沿江南河或出海至泉州,广州等地换取胡椒等南洋物产。顾家商行之兴起,皆因这条隐秘商道上流转的各类物产,故而这座别业对于顾家来说相当重要,乃是链接山海通衢的桥头堡。
而顾氏能在贩私盐这行能脱颖而出,跃居越州有数的大商贾,还能供子弟远行长安求取功名的秘密最初便在这“藏匿私盐”之法上。
顾氏家主顾珏与淮南积年老贩徐逸相识后痛感人手不足且盐难以安全运送,便利用贩咸鱼掩人耳目,以制贩咸鱼为名自沿海盐场分散收购私盐,将少量咸鱼置于船舱上,盐袋则置于夹层中。当时正值裘甫之乱新平,两浙各地盐监管理松懈,如此方才惊险过关。
随后将会稽山中难得一见的咸鱼当做打开寮寨贸易路线的敲门砖,作为赠予僚人山越首领的贵重礼物,如此开辟茶盐走私商路便无往而不利。
当然更多则是因为两浙兵额多次遭到裁撤,巡盐监院更是兵少器缺,地方根本无力管束私盐流通,只要每年收购官盐数量没有明显下跌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氏作为会稽大族愿意遮掩一二打点上下,当然更能得官府包庇。
顾柯等人在门前将骡马交予此处驻守的仆役喂养看顾,让仆役为杨箕安排一间厢房休息后便走入其中,只见楼内走出一长相与顾柯有七分相似,但年龄略大之人,身穿皂色对襟短打,显得干练非凡。
这便是顾柯唯一活到成年的兄长顾博,已然三十有二,正好大过顾柯一轮,一直以来都是会稽顾氏家主顾珏处置家中各种事务的好帮手,现在由他负责出海行商,徐逸负责往会稽以南的丘陵地带贩盐换取山货。
他们兄弟四人皆是一母所生,即顾珏发妻顾徐氏,在顾柯十岁时病故,此外家中还有其父顾珏的庶妻李氏所生的一对儿女,年方总角,养在会稽老家此次未曾前来。
顾博蓄了两寸短须,仔细修剪得很整齐,衬出他棱角分明的方脸来,抬眼望见顾柯便笑着招手,用浑厚带着点沙哑的吴地口音说:
“狐狸儿离家经年,不想已然长大成人,一路返乡可有看上三吴各郡谁家小娘子?二兄替你去提亲!”
许久没有听过家人唤他小名的顾柯听了一时间竟忍不住垂泪,他连忙低下头来抬手用袖子尽量遮住眼睛回答,声音已然有些哽咽:
“正是顾四,幸不辱命,离乡五载,终得功名而还。如今回想起少年时多有顽劣不肖之处,幸得二兄与耶娘纵容,后来思之颇感惶恐,还请二兄责罚一二!”
那大汉果真走上前来拍了拍顾柯的黑幞头,再握拳用了三成力砸了砸顾柯的胸口,见顾柯竟站得稳稳当当丝毫不动,不由惊喜地说:
“好小子,你倒是从没荒废了功夫!待用过饭后,到后院,让某与徐七哥来考教你的射艺如何。”
安顿好骡马的徐逸这时也走进院里,听得这话也哈哈大笑着说要得,再不练箭手要生疏了。
顾柯笑笑,随即正色问道:
“某在钱塘时,州录事参军钟公曾言会稽将乱,让某在钱塘稍作停留观望一二再走,敢问二兄确有其事?”
顾博点点头,说:
“自新任浙东观察使,(御史)大夫王公到任以来,浙东牙兵便多有骚动,只因他甫一到任便因故发难,杀牙门将白约,又广招各州乡勇为团结兵以分越州牙兵之势,近来又风传其要削减牙兵兵额和薪钱。
然而白约之弟与假子三人均未能捕杀,一同率十数人抢夺马甲兵器逃入会稽山中去了。
更兼前些年淮泗大乱,庞勋余党多有窜入江南各道山林隐匿的。今年朝廷对越州,台州,明州夏粮征收又加额颇多,农户,亭户纷纷弃地逃入山间寮寨投贼,今夏以来,山贼多次攻打浙东各县城池,虽未攻克,但裹挟民众甚多声势越发浩大,因此你舅父今次便未曾深入浙南贩盐,这才有闲心去钱塘接应你。”
顾柯听完不由得眉头紧皱,暗自思忖道朝廷屡屡加征,东南各州郡早已不堪重负,大中末年裘甫叛乱席卷两浙不过十余年光景,他还记得儿时被母亲和二兄拉着逃入越州时的惊慌失措,庞勋之乱席卷徐泗也才刚过去三年而已,今日又要因加征而掀起民乱了,如此不恤民力,压榨财税岂非竭泽而渔?
看来自己必须早日赴任尽快试行新盐法,以求开源增加盐税产出,希望能使朝廷稍稍减轻两税户的负担,更何况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全系于在这盐法成败之上。
心中有所定计后,顾柯对顾博和徐逸讲了自己的想法:
“某自长安出发以来从洛阳乘船沿汴河至润州,沿途所见中原腹地群盗蜂起民乱沸腾,又听闻南诏入寇,进逼成都,顿觉天下将乱,家中还需早做准备。
某此次归家便是与父兄长辈商议此事,既然舅父无法深入会稽贩盐,不如随某一同往华亭赴任,某正欲革新盐政为进身之阶,此事颇缺人手协助。此外,某也欲于华亭招募团结兵,万一王龟进剿山越乱党不利,浙西曹公调兵救援时也便于及时救援乡里。”
顾博仔细一想近日所见所闻,也一脸严肃地点头,表示认可顾柯的计划,但徐逸还是谨慎地询问了顾柯的全盘打算,要求他列个条陈给自己做参考。
顾柯于是不厌其烦地跟舅父讲解自己打算从何处着手开始改制盐政,并详细讲解了自己在长安游学期间研读《元和郡县图志》与河东制盐之法的成果。
在讲解过程中,顾柯脑中“天魔”也不断向他传来一些模模糊糊的制盐之法,但大多是闻所未闻,唯有所谓“土法精制”之说似乎可行,所需材料也可在江东寻到。
听得顾柯胸有成竹地一一解答自己有所质疑之处,所言河东解池制盐法与他在台州象山县的盐场所见之法有道理相通之处,徐逸这才放下心来,真正相信了顾柯是认真研究比较过江东普遍流行的煮盐法与河东之晒盐法后才起了改进的心思。
以他行走两浙淮南之间多年的经验来看,此法绝对可行,但江东风平浪静少雨的时节只有阴历九月至来年三月春末,如若要行此法,必须抓紧时间在九月下旬前到任并推行,否则今年便赶不上了。
想到此处,徐逸立刻拉住顾柯急切地说:
“此法可行,但需风平浪静日照充足,今年适行晒法的时节除去伏夏便是重九后,如若禹巡想尽快见到新法成效,免不得要速速到任华亭,事不宜迟,明日某亲自送你回会稽老家拜见你耶娘,然后随你一同乘船北上赴任,为助新法顺利推行,免不得要招募属吏胥员,不如直接从顾氏盐帮中选拔。”
顾柯点点头认可徐逸的意见,随即对顾博补充道:
“二兄可询问盐帮众人,如不愿随某去华亭的,二兄可将之招入顾氏商行担任护卫,切不可发放钱财将其遣散,若王公讨贼不利,到时还需二兄卫护家人,带着商行护卫助会稽守城,静待弟与曹公携兵来救。如若王公讨平山越,也可重建盐帮,以华亭盐为根本,不必再跑遍两浙搜盐。”
“四弟已然有主政一方的气魄,某总算可以放心了,且去华亭赴任,家中自有某与父亲照拂,必不令四弟忧心,要振兴家门,光宗耀祖,令曾祖之名不堕,还需四弟多多努力,某不如矣!”
顾博勉励了顾柯番后,想到自己曾屡次参与乡试,可惜文章诗赋经学均难打动本州司功参军,不像这同母所生的幼弟,自小便是读书种子,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随后便一口答应下来。
三人议定大事后便将此处盐帮众人与杨箕唤进院内,向其宣布了方才的决定,有约十七人愿随顾柯往华亭,其余三十一人只愿继续追随顾博行商走海。
显然,顾氏盐帮内对刚从长安归来的四郎君尚有几分怀疑态度,但顾柯相信在他盐政改制功成后,他们会知道谁才是顾氏未来家主的。
杨箕此时黝黑的脸上满是乖巧的神色,显然平日里好勇斗狠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顾家的这些好汉才是真正的亡命徒,与他这般市井儿可不是一样货色。
“三郎,你且去库房领一副横刀,弓箭防身,一身对襟短打换洗,某可指望着你为某传号令呢,可不要落了某的面子。”见杨三郎有些低落踌躇不敢上前的样子,顾柯故意激了激他。
这下杨箕可不服气了,他黝黑的圆脸一下子涨红了,口中不服输道:“好教郎君晓得,某盐官县杨三也非是浪得虚名,必不会堕了郎君名声!”
他“腾”地站起来,鼓足了劲儿气势汹汹地按着顾柯的指示转进院里取横刀与衣服去了。
顾氏兄弟二人与徐逸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徐逸见杨箕步伐稳健,筋骨结实活络,颇有些练武的才能,便对顾柯说道:“将杨三郎交予某调教些时日,保管还郎君一个十人敌的牙门将种子!”
顾柯大喜,拱手谢道:“那某便替杨三郎先行谢过舅父了!”
徐逸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此等小事,待杨箕取来横刀弓箭后,便领着众人前往后院射箭场处准备试试顾柯的射术是否有所精进。
......
山阴县外茅山深处数十里,十数名身披铁甲,手持长槊,骨朵,陌刀,弓箭的牙兵正下马靠着大树休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咕咕咕——”只听得深林中传出一阵呼哨,牙兵们猛然睁开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捏紧了兵器,张开弓,臂甲下的肌肉紧绷着,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可是越州牙门将白约弟白澄?”
从林中走出一人,身高只五尺四寸,却目露精光,手持包铁藤牌,遮住大半身子问道
“正是某,庞勋从子竟胆小至此,不敢亲自相见吗?”那牙兵一众中头戴凤翅盔的马脸汉子拨开人墙,走上前来说道。
藤牌后的矮脚汉子“嘿”地一笑,却不肯放下藤牌,说:“庞郎君可信不过尔等,谁人不知越州牙兵跋扈,浙西诸州第一,不然王观察使何必到任数月便斩白约?”
那马脸汉子冷笑一声,也不发怒,说:“废话休提,尔等是否要攻打越州?如若不是,某自领人找一山寨落草去也。”
“白郎君休急,且随某来,只要你等真心反那长安圣人天子,反这天下狗官,某这身皮囊便是为郎君填了沟壑,又有何不可?”矮脚汉子粗鲁地笑起来,言语间竟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干云之感。
那白姓小将也不回话,示意矮脚汉子带路,随即第一个往林中前进,牙兵们也并未收起兵器,一脸警惕地跟着凤翅盔小将走入深林小道。
“郎君且于山中稍稍蛰伏,可待秋粮征收完毕再作计较,那王龟老儿为向长安圣人天子献媚必将大索诸州两税户,到时便是你我用武之时!”
矮脚汉子一边正色说,一边恭敬地为白澄带路
“但愿如尔所料。”白澄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
一行人逐渐深入茅山,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会稽山中,各路反贼正暗中合流,静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