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公,你刘氏能得这青龙港码头之利,还是多亏了苏州监军使刘忠爱命狼山镇遏制使王郢为你刘氏派镇兵扮作海寇劫掠华亭其余各家之船,迫使其放弃与你刘家争夺此港,所得之利七三而分。
这青龙港码头不过也是刘忠爱的半个私产,你刘氏所逐家生子刘世义在淮上替刘忠爱贩私盐,多次‘立功‘,得以拜其为义父,作了那刘忠爱的假子。
你刘氏为了分润刘忠爱侵吞漕运之利,又将那刘世义认祖归宗,恬不知耻攀附刘忠爱作了本家,当真是好算计啊!”
顾柯一进门便冷笑着说。
“比不得顾府君吴中四姓此等门第,吾等燕贼倡乱之时方才南渡江东的乔姓小家,为求得立足之地免不得要行此下策。
更何况即便是会稽顾氏,顾府君曾祖如此文才,不也遭那长安高门鄙夷,累世不第,以至于要操持那贩盐行商的勾当?”
不料刘僳一进门却换了一副面孔,针锋相对地说道:
“顾郎君的二兄前些日子自青龙港停靠后走海路去了润州,老朽虽已是花甲之年,却还未曾耳聋目瞎,这青龙港码头也是老夫当年与族人一刀一枪胼手胝足挣来,走了几艘船,往何处去,某还是知道的。
顾府君莫不是以为刘氏以一介外来户身份在这华亭县扎根百年,全靠向那刘监军使之流献媚不成?”
刘老太爷一边说还一边扶着拐杖,不顾自己咳嗽连连也要撑直了背,横过冷厉如刀的眼神,却是不想在这小辈顾柯面前失了脸面。
“刘老公筚路蓝缕之事本官早有耳闻,忆及父兄当年创业供某游学长安的辛苦,本官对刘老公亦是敬重的。
只可惜国法昭彰不可欺之,本官安身立命的职责便是巡盐,莫说有人打劫盐船,就是意外折损了十来石官盐,某也得槛车入京流配千里,刘氏勾结湖寇劫夺官盐之事,在下实在是不敢通融。”
刘僳险些被年纪轻轻便学得这般打官腔的顾家子气得喘不上气,咳嗽连连,怒道:
“你那二兄早早便乘船往润州去,只怕是贿赂了观察使衙门才让你这般有恃无恐,你却是不晓得刘家在那观察使衙门也并非无根脚的,欲抄没刘家族产自肥,可没那般容易。
那法曹主事吴中岳早已出首言明你与苏龠私相授受所行不法事!”
不料顾柯闻言突然竟怔住了,一时间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刚才在湖上发生的事。
......
“吴中岳!”
画舫中传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狂嚎,声音之大,仿佛震得画舫都抖了抖
比声音仅仅慢了几个呼吸,刘世义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不顾两人身高的差距,冲上来一把揪住吴中岳的领子,咆哮道:
“穷酸安敢欺某!那湖州张操之为何偏偏在今夜巡盐!莫不是你告密于那顾柯!”
吴中岳脸上挂着刘世义曾经用来欣赏他崩溃神情的那种轻佻神色,颇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并未作答。
那刘世义果然受不住激,大叫一声猛地拔出刀来,正欲攮死吴中岳时,手臂却被人死死地抱住了。
“刘倭儿!休要放肆!”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刘世义身后传来。
几乎在听到背后那人的声音同时,刘世义脸色的怒火便如汤沃雪般消散了,反而换上了一副
和善的神情,嘻嘻哈哈地将刀收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拍了拍吴中岳的肩膀“安慰”道:
“吴兄休要往心理去,某只不过是试你一试,看来当真不是你啊!”
见刘世义如此喜怒无常,乖张暴戾吴中岳也并未有露出什么害怕的神色来,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刘世义身后转出一身高六尺六寸,穿着身山文铁甲的国字脸巨汉来,他沉声说道:
“吴主事,某乃狼山镇遏使王郢,今番也是奉了嘉兴巡盐监使刘中官之命来此抓捕私盐贩,现已将主犯刘世义逮捕,按律本该论斩,但浙西兵马缺额颇多,庞勋余党时有作乱,故而将之发配至狼山镇充军服役。”
说罢竟真的让随从拿出一副镶钉木枷来,那刘世义也毫不反抗,任由几名全甲在身的军汉把他枷住,还不忘扭过头来冲着吴中岳露出那有些尖锐的犬齿,笑道:
“此番是某小瞧了吴主事,可惜主事此等大才却困于钱财,白白断了前程,若吴主事早日追随了吾父刘监军使,何至于此?
某先前以为主事之胆略堪堪做得一州刺史,如今观之,主事之才却是应当佩金鱼袋持班剑的。
今番是某输了,可焉知某不会赢回来?只是吴主事却要殒命于此,当真是造化弄人!”
说罢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仿佛是与吴中岳做了最后诀别似的,与几名军汉一同走出了画舫,登上了先前停在岸边的艨艟。
随即那艨艟上便猛地打起了火把,让正往此处驶来的两艘巡盐船上众人一惊,定睛一看,只见船上打着的旗号写着:
“嘉兴巡盐使兼苏州监军使刘”
原来在顾柯以嘉兴监名义发起与湖州张操之联合打击私盐的巡盐行动同时,在苏州耳目众多的刘忠爱也将计就计,把狼山镇遏使王郢麾下兵马战船暗中借调至嘉兴监名下,也来“参与”巡盐。
王郢与刘世义等人早早便议定好了计划:
若事成,则也可用巡盐缉盗的名义将艨艟开出,把“湖寇”暗中接应回船后,再宣称乃是顾柯勾结庞勋余党监守自盗出卖消息,庞勋余党为报复朝廷杀官。
可惜巡盐船赶到时流寇已然逃跑,看守,牙兵,船夫众人为保护苏龠英勇牺牲。
而顾柯买凶刺杀苏龠自然是因为其妄改盐法号称倍增盐产,实则加重华亭百姓税负却毫无成效,因此素来清廉不愿加重百姓负担的苏龠与他产生激烈冲突。
又因顾家本就暗中贩卖私盐,更兼勾结山越,顾家身为豪强在地方猖狂无比,如此行事是为了方便自家在华亭得盐贩卖取利,杀鸡儆猴。
幸得苏龠幕友吴中岳深明大义,出首告发顾柯诡计与顾柯欲白白强占苏龠从女薛氏为妾,不惜逼其自卖入教坊籍下为营伎之事,刘监军使方能捉拿此欺世盗名之贼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死无对证之下顾柯也只能认栽。
若刺杀苏龠事有不济,便打着巡盐旗号抢先一步“缉拿”从犯刘世义,将之关押至狼山镇,控制在手中,不让顾柯有进一步借题发挥攻击刘忠爱的机会,并将罪责尽数推托至吴中岳头上。
说吴中岳因恐惧苏龠发觉其赌博欠债谋害薛母等事,而向刘监军使诬告苏龠未能按时足额征收两税。
实则是吴中岳与刘世义勾结侵吞了部分漕粮方才使得刘监军使“误会”苏龠未能足额,为弥补苏龠的冤屈,自当奏明朝廷及浙西观察使曹公为官复原职任华亭县令。
如此便暂时将爪牙收起,待顾柯盐法失败后再与他计较。
然而王郢却是没有料到自己麾下兵将竟如此窝囊,死伤还未及一半便束手就擒,已然使得他现今无比被动,更是没有料到顾柯当真有天授的才能,让江南盐监也能如那河东盐池般年产数万石盐也不在话下,即便是坐等顾柯自败也已是痴人说梦了。
吴中岳见巡盐船抵近画舫,也不逃避,只是幽幽一叹,束手就擒。
待顾柯一行人闯入进来时,王郢猛地将吴中岳摁倒在地,给他口中塞了一团破布,然后大喝道:
“吴主事,你的事发了!幸得顾巡盐监使与刘监军使明察秋毫,堪破了你的毒计,方才与湖州张监使一同布了此局,只待你等入彀。
果不其然将此等贼寇当场抓获,护苏府君周全,还其清白,府君与你恩重如山,你还有何面目见他!”
随即又贴在他耳畔用极轻的声音威胁道:
“若要妻儿无事,你可知该当如何?”
吴中岳一言不发,闭上眼睛,仿佛已经认罪伏法,也不去看王郢这在他眼中无比滑稽的浮夸表演。
不想顾柯冷笑着走上前来,将一件半破皮甲丢在地上,指着说道:
“王镇遏使,本官有一事不明,还请王使君解惑,为何这皮甲竟会出现在湖寇身上?”
“想来是那庞勋贼党,自是兵甲犀利,故而方才胆大包天劫杀官船。”
王郢丝毫不慌,矢口否认这些皮甲与狼山镇有关系。
“哦?可本官抓获的湖寇却言称要见王使君呢,不知王使君可否赏光?”
顾柯一脸嘲讽地说,随即也不等王郢回复,挥挥手便让徐逸等人将那被捆成粽子还满脸是血的刀疤脸拖了过来扔在王郢身前。
那刀疤脸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丝毫没有先前的猖狂。
画舫中气氛顿时凝固,王郢这边的几个甲士不动声色地把横刀拿在了手里,而顾柯这边也不甘示弱,将还染着血的狼筅和步槊举起,时刻准备将这群兵匪捅穿。
一时间船舱内剑拔弩张,颇有些一言不合便要血溅当场的意思。
王郢见状却面不改色,只是对顾柯使了个眼色,说:
“想必此间是有些误会,顾府君不妨与某上楼一叙?”
顾柯这才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姿态,笑了笑说:
“早有此意!”
不料吴中岳闻得此言竟剧烈地挣扎起来,死死盯住了顾柯,仿佛顾柯背叛了他一般。
顾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感慨道:
“吴主事,某很敬佩你与苏府君。
某到任之日,你便向苏府君坦白自己所行恶事,欲以自身性命为引,借机设局扳倒刘监军使,还苏州一片青天,也可稍稍消去自身业报。
只可惜,某却不愿学那强项令白白断了前程。
某在长安游学数载,早看惯了朝廷污浊不堪的官场。如若要真想有番作为,和光同尘便是免不了的。
如苏府君那般行事,早晚落得康仆射的下场,某要救这天下苍生,便做不得那愚忠之臣。
某与苏府君,终究不是同路人,况且你所做之事伤天害理至此,即便你良心发现想要补偿一二,薛姑娘的母亲却终究是回不来了。
某可向你保证,尽管此番要与其短暂媾和,但刘忠爱这阉贼此后必死于吾手!”
顾柯说完后也不再看吴中岳死灰般的神情,叹息一声,与徐逸一同上了楼,他能得知刘世义与青龙刘氏乃至刘忠爱间隐秘的利益关系,也多亏了吴中岳多年来收集整理在法曹案卷中的蛛丝马迹。
先前他让杨箕从县衙拿回的案卷中便记录着刘世义早年因犯家法被逐出青龙刘氏家门之事,只不过那时他名叫刘汉元。
名义上被逐出家门后便在刘氏控制下的盐帮中贩盐,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监军使刘忠爱,从此便在刘忠爱手下做事,颇得其欢心,即便此次大败亏输刘忠爱也未曾将他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