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润州浙西观察使衙门
一身紫袍的曹确一边眯着眼睛将细如白砂的盐粒从指间撒下,一边将他那继承自粟特昭武九姓的深褐色长髯摸了又摸,脸上挂着些许捉摸不定的笑意。
这场面看得堂下侍立的苏宏韬头皮发麻,一言不发,他有些怀疑这顾柯是不是买了河东盐池的青盐磨碎了用来糊弄曹公。
但顾柯的二兄顾博一次性运来了整整六十石这类白砂盐,即便顾氏在会稽郡再是豪富,一时间要在江东购得这样巨量的青盐,不引起各地坊市骚动也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像曹公手中这样白如砂石的上等河东青盐价格昂贵,一个州县寒门接连两代无人入仕及第,再是家资丰厚也买不起整整六十石这每斗三千钱的青盐,难不成......
“好,好,好,好啊。”
曹确终于撒完了手中的盐,他轻轻拍了拍指间盐粒,又不顾体面地捏起几颗放到嘴中仔细品尝,一边品尝还一连说了几声好,眉头舒展开来,显然极为满意。
案桌旁边还摆着江淮盐场普遍出产的大粒杂色海盐,山南西道的火井盐与几块色泽通透的河东青盐,先前曹确已经亲自比较过:
其中河东青盐口感最醇正,井盐次之,而江淮盐场的海盐最为苦涩斑驳,多食容易罹患疾病,一般也只有贩夫走卒才会食用,稍有家资之人都会选择井盐或池盐消费。
江东富庶,然而所产海盐却难见于本地豪富之家,便是因为以往这海盐诸多不利,上不得台面。
而今顾柯所制成托家中运送来此的白砂盐则与青盐不相伯仲,绝无通常海盐的苦涩,卖相也颇为不俗,即便是中产之家也愿意购入用于家中烹饪,在销路上便有了更大的拓展。
曹确心中暗想:“顾家子当真是有几分斤两,即便他这盐法最终未能交上万石盐来,想必也差不了多远,有了这白砂盐法,江东海盐能得的盐税自是胜过以往许多,看来这盐法改制已然是成了。”
随即便命苏宏韬将等在外面的顾柯二兄顾博唤到堂前,仔细询问顾柯制盐的产量,技法等。
顾博见浙西观察使曹确亲自问对,不由得也有些胆战心惊,只得强自镇定着按顾柯书信中所给说法一一道来,尤其是隐瞒了晒盐法的真实效率,只按多出煮盐法七成的产量来说,并强调了晒盐法对季节的依赖。
这样的叙述让曹确更是感觉顾柯颇为靠谱,尽管在求官之时颇有狂言妄语的嫌疑,但真落地的时候却还是很踏实,可堪一用,待明年若夏税缴纳不出岔子,自己迁转他地之前便可以许孤家子一个前程。
心中有了定计之后,曹确便向苏宏韬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同意了苏宏韬先前的请求,这让苏宏韬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苏龠总算能脱身了。
不由得也有些感激地看了看顾博,他知道若是没有顾柯托顾博带来的这些白砂盐作敲门砖,自己借顾柯之手替族弟苏龠脱罪的企图也不可能成功。
于是便与顾博一同告退后拉住他说:
“华亭顾府君所请与湖州盐监联合巡盐事与顾氏欲得官盐专卖之事,曹使相已准了。
本官在官署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亲送顾二郎回乡,某之族弟苏龠之事,还请二郎替某向顾府君道谢,本官必有后报。”
顾博闻言也是大喜,心道此行四弟所嘱咐的事已然全数完成了,总算不负所托,也连连拱手作揖道:
“不妨事,苏判官且去,某自行返乡即可,想必四弟也能还得苏府君一个清白,那吴中岳.....”
苏宏韬冷笑着接过话说道:
“此人鬼祟伎俩早已被吾弟看透,更何况他一个穷酸破落的外来户,身家性命全然系在吾弟之身,出卖恩主也求不来贵人青睐。
不过是趁着吾弟落难假意坦白过错想要蒙混过关,苏龠吾弟心善不愿过多追究,但某身为浙西道判官岂能让他如愿?必要他伏法方能解恨!”
言语间已是杀意凛然,不取吴中岳的性命不会罢休。
顾博见状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心道若四弟此番未能功成,只怕不会比这吴中岳的下场好过几分。
两人都默契地只是谈论吴中岳的叛变,而没有将话头引向真正的幕后黑手苏州监军使刘忠爱,仿佛苏龠的遭遇只是遇人不淑罢了。
......
重九日后一旬,刚当值完从县衙离开的顾柯跨上一匹温顺的青马,向着县城另一端的顾家商行方向骑行而去。
那日与王郢和刘氏达成妥协后,苏龠已然官复原职,不过还需前往润州观察使衙门与浙西监察御史衙门走个程序,顺便将吴中岳和淫僧觉明带到润州审判后处斩。
杨箕抱着一杆系着红缨的七尺画戟在门口等得不停打瞌睡,待得顾柯骑上马后路过时踢了他一脚才猛地醒转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不想顾柯到了顾家商行门口却并未停下,反而继续走了一段,看得杨箕直犯迷糊,心道郎君今日莫不是又犯了癔症。
顾柯骑到一间药坊处方才停下,滚鞍下马把缰绳交给杨箕,嘱咐他将马管好后径直走进药房抓药去了,这时杨箕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说道:
“原来是给薛姑娘抓药去了!”
先前杨箕领命将薛虞芮,淫僧觉明与那女子尸首一同藏在太湖上一艘盐船上时,薛虞芮见杨箕等人闯入院内不由分说便将文牍收走装箱,让她一同离开,还以为是顾柯犯了什么事要急着跑路,一时间担心之余又觉得是自己的命格不好,再次给身边人带来了灾难。
心中忐忑之下又见到之前托庇于千佛寺时所遇见不守戒律的淫僧觉明和一具棺材,而杨箕等人在将那淫僧打晕捆好后,再嘱咐她待在船上不要乱跑后便带着兵器甲胄离开了。
她与一具棺材和先前曾对她有非分之想的淫僧觉明共处一船好几日,一时间更是惶然不安,直到顾柯在重九日大破劫船湖寇,令刘氏彻底服软后,才派人来接她回家。
薛虞芮此时已经因为过于忧虑而患病,一回到居住的小院就发起了高烧,抓着顾柯的手就又哭又笑地说起了胡话。
因为此时的医疗手段太过落后,大家见到这景象都以为她要挺不过去,建议顾柯早日准备后世,但顾柯坚决驳斥了众人的失败主义言论,将他们赶出了院内,不许他们在薛虞芮面前胡言乱语。
于是为了好好照顾当前自己最重要的雇员,避免未来的事业因她的缺席而遭受损失,顾柯自行承担了照顾薛虞芮的重任,每两日当值结束后都会亲自来到药房抓药,还派人去润州,扬州,杭州等地寻求名医。
在安排游僧普惠为薛虞芮诵经祈福外(其实是为了安定薛虞芮的不安情绪),更是安排自己的侍女每半个时辰便要给薛虞芮用浸透了冰冷泉水的白叠布敷额,如此多番调理之后总算有了些起色,勉强退烧,脱离了危险。
但顾柯还是坚持亲自为薛虞芮抓药,惹得众人都暗自腹谤郎君是不是有些太过宠爱此女,荒废了正事。
杨箕在外面等了一刻钟后,顾柯方才提着用油纸包好的药走了出来,不再骑马,与他一同步行回到顾家商栈旁的别院中。
途中杨箕多次用自己那双狡黠中透着朴实的眼打量着顾柯,终于,他忍不住问起顾柯:
“郎君对那吴中岳与苏府君之事有何看法?
郎君既然如此看重薛姑娘,为何郎君不选择与苏府君合作反而跟刘监军使一道合伙经营呢?”
在他和许多顾氏之人看来,顾柯如此看中薛虞芮只不过是为了向官复原职且有个在润州观察使衙门担任实权判官的族兄的苏龠示好罢了。
一介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犯官家眷女子,在当今世人眼里与乐籍娼女并无分别,更何况薛虞芮的确自卖入乐籍过,对顾柯这样年少便得实权主政一方的青年官员而言,美色并不是一种稀缺的资源。
故而大家都猜测顾柯是想在与苏州监军使刘忠爱的势力媾和后继续与苏龠维持良好的政治合作关系,所以才会如此关照苏龠故人之女薛虞芮,先前的种种不过是一种对苏龠的刻意表演罢了。
顾柯闻言也是苦笑,他总不能说自己自从与那“天魔”合为一体后脑中各种观念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对女子并没有时人常有的以家世来定贵贱的想法,反而是看中薛虞芮出众的才能吧?
于是避而不谈他为何对薛虞芮如此看中,而是谈起了自己与刘忠爱合作的理由:
“江南东道自贞元三年韩太傅卒后便一分为三,原本兼领两浙的镇海军不复往日,时设时废,如今浙西观察使下辖各州中,苏州润州实乃其中最为要紧之处。
而除却驻地在治所润州的浙西观察使衙门曹公及镇海军诸将外,浙西诸州中权势最为逼人的便是这苏州监军使刘忠爱了。
他在苏州监军又兼领狼山镇观军容使,监察兵马数额约占浙西兵马员额三成,又占据地利分镇海之势,与曹公乃是大小相制的关系,在江东便是代表圣人天子与神策军诸中尉弹压地方。
即便揭发了他的恶行,曹公又如何能简单地将他驱逐呢?哪怕当真驱逐了他,长安还是会派另外的中官前来苏州监军,而新的监军使可不一定有刘忠这般爱好说话
到时某想以副使之身行巡盐正使之责推行新盐法更是痴人说梦了,甚至被其抢功害命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
而与其合作则可让顾氏商船在狼山镇控制下的大江入海口处畅通无阻,还能一同分润漕粮之利,总之某若想在这江东小县有所作为,便绕不过他。
而苏府君现今已然知晓了某的志向,又见识了本官盐法的成效,即便某与刘忠爱合伙,哪怕是为了华亭百姓能得新盐法之利,他也绝不会妨碍某。
今年之后他更是将要转任他州为刺史,从此更是天各一方,见某如此敬重薛姑娘,也可稍安其心......”
说到此处,杨箕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小院门口处,顾柯也没有接着往下说,提着药便走了进去,但杨箕已经明白了顾柯的意思,敢情郎君是打着“君子可欺之有方”的主意啊!
自从杨箕追随顾柯以来,顾柯闲暇时都会教授他读书识字,故而现在他不时也能念叨几句“圣人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