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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山雨欲来,李家定计(1 / 1)

山阴县,李家庄坞堡内

李家祠堂中央的空地,一名身穿绿色襦裙的四旬徐娘正面目扭曲地扑倒在一副棺材上哀嚎哭闹着:

“老爷,五郎死得好惨呐!你可不能让那谢家贱婢就这么跑了!”

与这妇人的歇斯底里相反,年过五旬鬓角微霜的李家老爷李惟吉却显得很冷漠,他抬眼环视一周,背靠祠堂外墙,环绕在屋檐下站着的李家子弟们表情各异

有的露出兔死狐悲般的神情,而有的则须发奋张,似乎与中年妇人十分共情,然而李惟吉却知道这名李家子弟与李五在继承顺位上有冲突,李五死后他便前进了一位,他愤怒的表情底下恐怕藏着的是天上掉馅饼的窃喜。

稍稍年长些的子弟则眉头紧锁,显然对这场突发的凶杀案有些担忧——据当日李家得到消息后抓来的佃户所言,那犯人乃是会稽山中的匪徒,还自称是庞勋余党,李家庄如此靠近会稽山,难保没有危险。

也有如李五这般的浪荡子,见李五的棺材摆在中间还彼此交头接耳暗暗嘲笑,想必是觉得李五平日里不曾如他们那般斗鸡走马,只知吃喝纵欲,长得如同一只肥猪,活该遇到危险只能束手就擒命丧当场,若是自己定然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李惟吉反复观察两圈这各怀鬼胎的李家众人后也是暗自叹息一声,将目光敛回,清了清嗓子,双手拄着拐杖,在青石板上大声敲击了两下,引得众人将目光聚集过来后,才不紧不慢地说:

“老夫这五子平日里多有顽劣之处,不听老夫与族中长辈教诲,惹下这般祸事,到底还是落得命丧黄泉的下场,也是他的命数。”

那半老徐娘闻言就如同被掐住喉咙的母鸡,惨叫声突兀地被截断了,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带着颤音问道:“老爷当真不管五郎的冤案?”

“什么冤案?他在田庄中肆意妄为,不思为族中多挣些家底,还未娶妻,纳妾倒是比老夫还勤快,李家何时竟出过这般不肖子孙?

全然是你平日里太过纵容才让他被人害了性命!都怪你这程家妇人不晓得利害!”

李惟吉厉声呵斥那妇人道,他早想训斥这放肆的妇人了,为了李五之死此番竟然还领着一众人跑到李家祠堂里逼宫,再不教训一下旁人怕是以为这李家是她在做主而不是自己了。

他早年家道中落,为振兴家业费劲心思方才迎娶到了时任越州长史的程夔家中的小姐,而如今担任会稽县令的正是她的亲弟,平日里她仗着娘家势大全然不把李家规矩放在眼里,除了大儿三儿在自己严加管教之下勉强成材外,五子全然一副纨绔做派,早把自己筚路蓝缕的辛苦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所谓“李五纳妾比他还要勤快”的说法自然是无稽之谈,李惟吉年过五旬前月还纳了个刚十四的小妾进房,这么多年来纳过的妾室和通房丫鬟怕是他自己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不料这李程氏夫人竟是个泼辣性子,见李惟吉一副不愿追究的样子,死了最疼爱小儿子的她顿时就大叫一声躺倒在地上,在祠堂中央撒泼骂街起来:

“你这老苍头,竟然如此和老身言语?!你不愿为五郎报仇,妾自去浙东观察使衙门处请命剿匪!老身不信这越州竟无人敢惹这山匪,任其无法无天荼毒地方?”

李惟吉被这泼妇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由得脸色铁青,他狠狠敲了几下拐杖,骂道:

“妇人之见!你却是不晓得庞勋余党的厉害,江北徐州地方被庞勋破家灭门的乡绅不知多少,你却是以为这山匪是好相与的?

李兰皋,把你娘扶下去!五郎的债,某会替他讨回来,李家的子弟再不肖,也轮不到山匪来管教!”

说罢,李老爷让自己的三子李兰皋上前扶着还在打滚不愿意起来的李程氏下去休息,接下来是李家男丁议事的场合,妇人按理该避开。

一身青衣儒士打扮的李兰皋苦笑一声,上前好言安慰了母亲一会儿后,搀扶着抽抽噎噎的母亲离开了祠堂,约莫半刻钟后他才回到祠堂内,而此时李家一众男丁已然围着做在祠堂中央的李老爷李惟吉站好,只等他到场便要开始议事了。

李兰皋在祠堂门口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入门中朝着父亲郑重地作揖之后说道:

“大人在上,儿子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李惟吉欣赏地点了点头,示意三子说下去。

他最满意的儿子便是谦恭有礼而学识渊博的李兰皋,在李兰皋考中明经科后李惟吉便靠着程家的关系为他谋了个余姚县丞的差事,他与自己新升任山阴县尉的大儿子李辅元都是李家能逐渐成为山阴县大族的关键保障。

“不知大人可否记得三月前王大夫斩杀越州牙门将白约之事?(即时任浙东都团练观察使的王龟,此时他名义上也兼任从三品的御史大夫)”

“记得,怎么?”

“但大人恐怕不知,那白约族弟与十几名亲信牙兵并未遭王大夫捕杀,反倒逃入了会稽山中落草为寇,但数月来却未有听闻这些人侵扰山寨或近山州县之事。”

“你是说?”

“然也,儿子恐怕这跋扈至极的白氏亲信牙兵早已与庞勋余党合流,才能在会稽山中扎稳脚跟而勿须劫掠地方,然而此等凶徒岂能甘于雌伏?

王大夫执意加征秋税为朝廷在云南,剑南的战事筹备,虽是老成谋国之举,但浙东方遭裘甫之乱不过十余年,庞勋在江北作乱时朝廷也曾加征,现今早已是不堪重负,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李兰皋一脸忧虑地说,他一向反对在地方再对农民加税,力图减轻农民负担,奈何朝廷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长安的圣人天子仿佛丝毫不在乎各地越发频繁的叛乱,一心只顾自己享乐。

而在李惟吉听来,三儿子的话更像是意有所指,很是有些刺耳。

因为自己先前便在打谷场**布对自家佃户每石加收一斗米粮作为碾米打谷的“损耗”,如今李兰皋言语间隐隐指责浙西观察使王龟不爱惜民力执意加征的说法,在他听来就好像是指桑骂槐一般。

这下李惟吉一时间也觉得自己有些下不来台,干脆绷着脸,咳嗽了两下之后不说话了。

李兰皋这才如梦初醒,心知自己焦虑之下说错了话,便告罪了一声后不再言语,侍立到一旁,表明自己完全支持父亲的决定。

三儿子恭顺的态度让李老爷有些志得意满,心里已然是觉得自己找回了些一家之主的地位,于是故意拖长了声音对家里晚辈们说:

“兰皋所言,字字珠玑,老夫也是赞同的。佃户打谷所需,今秋之后便不再加征。

世绪!将五郎的命案上报给越州,让越州王大夫和长史定夺,王大夫不是定了秋税后进剿会稽山匪吗?此事李家愿出一千石米粮。”

虽然李兰皋表明了自己对继续加征的忧虑,但精明了半辈子精打细算才挣下这些家业的李惟吉却不愿今年就这么白白损失掉一大笔收入。

他对王龟的进剿计划他还抱有侥幸的期待,希望王龟大军到山阴时可以顺路弹压地方佃户,这样自家便能多收回一些贿赂买官的支出。

李兰皋闻言暗自叹息了一声,环视了自家兄弟子侄一眼,发觉李家子弟们大多对加征会给佃户带来什么样的生存压力毫无概念,对这样的行为背后的风险更是没有察觉。

在他们看来,每石粮食多收一斗米这些贱骨头还敢造反不成?

但李兰皋在浙东各县任职多年,于田舍事颇有些深刻的见解,早已不像曾经读书时那般天真,只知圣人教诲却不识五谷为何物,但李惟吉执意如此,他也无力回天,只能祈祷王龟的征税和绥靖会顺利,不要引起太大的骚动。

否则——

他抬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心想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田庄里佃户的农活又要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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