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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朝廷每五日一休沐,官员们可以趁这天洗洗澡洗洗头,探探亲戚访访友啊什么的。

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江南,细雨霏霏。

谢殊从车舆上下来,接过沐白手中纸伞,朝大司马府的大门走去。

哪里用的着通秉,管家点头哈腰地将她迎进门,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请武陵王。

谢殊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官威吓着人家了,挺不好意思的,也不进厅去,就在那一方庭院里踱步,偶尔赞叹一下这株花不错,嗯,那棵树也挺美。

虽然让丞相干站着压力很大,但被她这么一夸,管家颇有些飘飘然,便忍不住卖弄起来:“丞相请看,这株牡丹最为珍贵,整个大晋朝绝对找不到第二家有这品种。”

他引着谢殊往花圃当中位置瞧去,那里一丛牡丹竟开的粉白嫩黄颜色各异,花团锦簇,当真是艳冠群芳。

谢殊对花没什么研究,待在这里其实是不想在大司马府久留,免得惹人闲话,打算卫屹之一出现就把他拖出去说话来着,但现在既然管家这般热情,也得给个面子,便俯身凑近去赏花。

她今日着了便服,月白的大袖宽衫,除了束发的一支白玉簪外,浑身上下毫无装饰。

但她唇红齿白的样貌已恰到好处,倾身花前,姿态闲雅,一手撑伞,一手拈花,轻轻一嗅,露出心满意足之色。

“果真是好花。”

可惜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不过管家已被她姿容折服,浑不在意。

谢殊直起身来,那支被她碰过的花不知何故竟落了一片花瓣下来。

她连忙伸手去接,花瓣打着旋落在她手心里,她看向管家,有些尴尬:“这……”

“啊,丞相不必在意,是花期将尽了。”

正在此时,后院传来了脚步声。

谢殊以为是卫屹之到了,转头看去,却是一名婢女撑着伞扶着一名中年妇人款步而来。

妇人身着黛蓝袿衣,臂挽荼白飘带,眉目庄重,风韵犹存。

她站在谢殊一丈之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瞧见她掌中花瓣,陡生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毁我名花!”

“呃……”

谢殊尚未措辞完毕,妇人又怒道:“一看便知没有教养,不知天高地厚!大司马府也是你可以擅闯的?”

管家急忙解释:“夫人,这是……”

“闭嘴!回头我还得收拾你呢!”

妇人走近一步,瞧见谢殊身后的沐白面含愤色,愈发生气,又喝骂道:“不懂礼数,见着人也不知行礼,你姓甚名谁?

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荡子!”

沐白想要上前一步报出自家公子来头,被谢殊伸手拦下,顺势将伞塞进他手里。

“看夫人姿容非凡,当是武陵王之母襄夫人无疑,失敬失敬,在下姓谢名殊。”

襄夫人一怔,似乎想起谢殊是谁了,慌慌张张行了一礼:“原来是丞相,方才真是失礼,万望莫怪。”八壹中文網

“夫人快快免礼。”

谢殊上前虚扶一把,顺便将那片不长眼的花瓣纳入袖中:“今日本相前来是有事要与武陵王商议,打扰了夫人,实在不该。”

“原来丞相要找屹之啊……”襄夫人仔细想了想,遗憾道:“他不在府内。”

“哦?

那他现在何处?”

“不知,今日一早他便带着苻玄出门踏春去了,尚未回来。”

“啊,那可真不凑巧。”

谢殊见她看似恭敬眼神却很不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相便告辞了。”

襄夫人非常客气,连声说要留她喝杯热茶,只是脚步迈地飞快,谢殊还没婉言谢绝,已经被她一路送出了大门。

管家见她扭身而回,怕受惩治,正打算躲一躲,却见她以帕掩口笑出声来。

“夫人因何发笑?

那可是当朝丞相啊,您刚才骂他骂的那般……”管家愁眉苦脸。

襄夫人瞪眼道:“废话!他若不是丞相,我还不骂呢!你们谁都不准告诉郡王!”

谢殊这一趟去大司马府,看出襄夫人有意整自己,当然不想再去了。

原本是觉得去会稽一事得正式邀请,她才亲自去了大司马府,这般看来,还不如随便哪天下朝后抽个空跟卫屹之说说算了,省的再讨没趣。

沐白比她还气愤:“襄夫人那一通骂必然是报复!当初武陵王被调出京城,只是赶巧时机不对而已,谁知道那新娘子命比纸薄啊!现在他们大可另择良缘,居然还记着仇,真小气!”

谢殊安抚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骂的是我又不是你。”

“公子,属下要与您共进退!”

“乖……”

丞相在自己家里当着下人的面被自己老娘臭骂一顿,这事想瞒也瞒不住,而武陵王必须要有所表示。

他匆匆赶来了相府,但并未进门,说是惭愧至极无颜见丞相,只递了封帖子进来。

谢殊拿到手一看,卫屹之先就她光临寒舍而未能亲迎的失礼表达了诚挚的歉意,之后再替他母亲说了几句好话。

好吧,不止几句。

襄夫人是洛阳人,爱花爱草,尤爱牡丹。

可惜如今大好河山被秦国夺去,她再也回不去家乡,也看不到名花了。

当初北方战乱,东西分割,她尚且年幼,举家南迁时最放不下的只有两样:一个是她留守的父亲,一个便是养在家里娇艳的牡丹。

其母命人携带了两盆牡丹南下,沿途奔波颇为艰辛,所幸有能手照料,这才存活了下来。

从此后襄夫人再也没见过父亲,只见过母亲经常亲手料理花圃,每每借物思乡,泪沾罗帕。

襄夫人自此对那两株牡丹便极为爱护,到什么地方都要亲手移栽,从不分离,而她最喜欢的便是那株被谢殊掐下花瓣的牡丹。

谢殊看到此处,连连拍桌,卫屹之太会瞎掰了,说她掐花也就算了,这花的地位居然一下就上升到跟他外祖父一样的高度了。

襄夫人家里与琅邪王氏是表亲,她的父亲襄义奉当初官拜大将军,北方大乱时,鲜卑起戈,他坚守不去,堪称表率,后遭匈奴、鲜卑双面夹击,战死殉国,忠义可嘉。

几十年后卫屹之保国,战功卓著,世人便有言称卫家世家累迭,而忠孝清誉却是承于襄义奉一脉。

所以这么一说,她不是不小心弄下了一片花瓣,而是弄伤了大晋忠臣义士。

别管被骂那茬了,她就是被揍也活该啊!

帖子最后,卫屹之表示:这几天天气总算好了,要见面也别约家里了,我们私下里找个地方聚聚呗!

谢殊把帖子一摔,气势汹汹地喊:“沐白,备车!”

这日又是休沐,天气好了,时间又充足,最方便谈事。

卫屹之地方选的也好,乃是都城北面的覆舟山,有香火鼎盛的寺院,有万木齐发的美景,还可眺望碧波荡漾的玄武湖。

谢殊为了应景,特地着了件石青长衫。

车舆在北篱门前停下,她命护卫们在山脚等着,只带了沐白一人上山。

卫屹之已站在山道上相迎,薄衫宽着,腰带松松系着,露出胸口一片莹洁如玉的肌肤,长发也散在肩后,在这山中看来,有种不似真人的感觉。

他嘴角挂着笑容,迎上来道:“谢相总算来了,本王等候久矣。”

谢殊的眼睛一下没地方放,只能瞄旁边的树干,但转念一想,她现在也是男人啊,断不能躲,遂又大大方方地看了过去。

“武陵王说的那般严重,本相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岂敢不来啊。”

卫屹之叹息一声:“谢相切勿见怪,家母莽撞,做儿子的只是想替她开脱而已,否则又何须搬出外祖父来说事。”

谢殊见他言真意切,心里舒服不少,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他往上走。

之前几天接连下雨,山道还有些湿滑,谢殊脚上穿的是软靴,虽然走得轻松,却不出片刻便被沾湿了鞋面。

卫屹之在前引路,脚踩木屐,在山石铺就的山道上笃笃作响。

他转头看过来,笑道:“谢相应当着木屐来的,这春日山间,最适宜这般行走。”

谢殊淡淡道:“不喜欢而已。”

开玩笑,穿木屐不就暴露脚丫子了。

她浑身上下掩饰的都很成功,连声音都雌雄莫辩,唯有服饰一道需要注意。

首先,她不能像卫屹之这样坦胸披一件薄衫就出门。

其次,她不能穿木屐,因为女人的脚毕竟要比男人小很多,当初负责教养她的老侍女甚至说她的脚长得比手还秀气。

伤自尊……

卫屹之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没在意她的神情。

大晋讲究个性,丞相也许只是为了与众不同才故意不走寻常路的吧。

山道尽头是座凉亭,石桌上早已备好水酒。

谢殊撩衣坐下,环顾四周,有些诧异:“武陵王似乎没带随从?”

卫屹之点点头:“本王之前在军中颇多束缚,如今难得有机会做个散漫客,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谢殊道:“我与你不同,我喜欢热闹,所以正打算叫上大家一起去会稽玩玩,不知武陵王可有意同行啊?”

卫屹之并未急着回答,拍开泥封将酒杯满上,这才说道:“去了只怕会惹陛下不高兴。”

谢殊忍不住笑起来:“你私下已做了那么多惹他不高兴的事,还在乎多这一件吗?”

卫屹之抬头,一脸诧异:“本王做过什么吗?”

谢殊抽了一下嘴角,这什么意思,划清界限表示死也不跟她走?

“也罢,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强人所难。”

他帮过她,她盛情以还,他不要,那就拉倒。

不过喝酒的心情就没了……

这次私下碰面很不圆满,目的没达到,景色没看着。

谢殊在回去的路上思考着,自己第一次组织各大世家开会,卫家就不给面子,不知道其他世家会不会争相效仿啊。

希望谢冉再加把劲儿吧!

沐白这次又把卫屹之归纳到了小气队伍,“至于吗?

就他这样的还愁讨不到良妻美妾吗?

真小气!”

她被这话逗笑了,倒没那么忧虑了。

谢殊打算拉着大家奔会稽的事已经被皇帝陛下知晓,早朝的时候是肯定要被拎出来冷嘲热讽一番的。

谢殊不反驳,只打哈哈。

毕竟她也不是纯粹为了玩乐去的,想要稳固谢家权势,皇帝就会忌惮,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这是历年以来的世家盛会,皇帝就算不乐意也不能说太过,意思意思敲个警钟就完了。

这时忽而有臣子出列,要参武陵王私自于乐游苑行猎。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很意外地问了句:“你要参谁?”

“启禀陛下,是武陵王!”

皇帝震惊了,谢殊震惊了,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武陵王也有被参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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