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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章

桓廷和桓培圣还在谢殊的书房里,一个已经伏在案上睡得流口水,一个端着茶盏忧心忡忡。

谢殊先回房换了衣裳,到了书房,桓培圣立即站起身来:“丞相可算回来了,听沐白说您今日下朝途中遇到了刺客?”

桓廷被吵醒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口水都来不及擦:“表哥没事吧?

那些刺客抓到没有?”

“不是刺客,是谢铭贺的人。”

谢殊捂着伤口坐在榻上,“此事也不是他一人所为,只是他牵的头罢了,谢家几个长辈,一个也不少。”

桓培圣惊讶非常:“谢家长辈好好的跟丞相作对做什么?”

谢殊先吩咐沐白煮茶,这才道:“说起来是因为我要杀谢珉谢纯而心存忧虑,但肯定是因为有脏底子在,甚至每个人都在贪污税银里捞了好处,担心被我揪出去。”

桓廷心直口快:“怎么会这样?

他们这不是自己人害自己人吗?

跟一盘散沙有何区别?”

桓培圣连忙朝他使眼色,妄议人家家族是非实在不够尊重。

“你说的没错,当初去会稽,我对王家最引为担忧的就是他们家族团结。

而谢家,因为我的出身,那些长辈从没接纳过我,现今他们是想重新推选人去做丞相了。”

谢殊冷笑两声:“可惜陛下也不是傻子,没有真革除我丞相之职,只收回了我总揽朝政的权力,这样只要一日不换人做丞相,他就能自己掌握朝政大权了。”

桓廷一脸忧愁:“那表哥你以后还能再重掌大权吗?”

谢殊接过沐白奉上的茶,垂眼盯着茶水里自己的双眼:“谁知道呢。”

醉马阁里烛火通明,谢家几位长辈都各坐案席之后,从晚间宴饮到现在,菜却几乎没怎么动,几乎每个人都皱着眉头。

谢铭贺刚刚责罚过白日去抓谢殊的人,气呼呼地回到厅中:“哼,这群下人越来越没用了,抓不到人就说有个黑衣蒙面的小子救了人,我看全是借口!”

坐在他右手边的谢铭章道:“大哥有没有想过可能是消息透露出去了?

不然我们行动如此迅速,谢殊怎么可能捉不来呢?”

谢铭贺皱眉:“不会吧。”

正在末席悠悠抚琴的谢冉忽然道:“听闻俊堂兄昨日与杨锯出去喝酒了?”

他口中的俊堂兄是谢铭贺长子谢俊。

杨锯与桓廷交好,谢冉分明话中有话,谢俊当即就跳脚了:“你什么意思?

是说我泄露了消息吗?”

谢冉垂头拨弦,琴音丝毫不乱:“我只说堂兄你与杨锯出去喝酒了,至于酒后有没有说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

谢铭贺听得心烦,瞪了一眼儿子:“最近没事少出去!”

谢俊见父亲也怀疑自己,愤恨地剜了一眼谢冉。

谢铭章道:“原本我们是希望活捉谢殊,逼他写奏折主动让贤,这下没能得逞,相府森严,我们再无机会了。”

谢俊嗤笑一声:“明日我亲自带人去,他还能不上朝?”

谢铭贺摇头:“同样的招数再用就不灵了。

谢殊肯定会多加防范,何况今天光天化日在宫城附近动手,已经很冒险了。”

谢冉接了话:“没错,杨峤已经命人把守沿途,必然是武陵王出手相助。

武陵王与丞相私底下一直兄弟相称,今日他不是还替丞相求情了么?

要想动丞相,只怕难了。”

谢铭章没好气道:“这话先前你怎么不说?”

谢冉按住琴弦,一脸惊奇:“咦?

侄儿说了呀,各位堂叔都不记得了吗?”

“……”几位老人家面面相觑,难道是年纪大了健忘了?

谢冉叹口气,看着谢铭贺道:“堂叔不必心急,谢家那么多族人,大多都听各位长辈的,有他们的支持,丞相之位一定是您的。”

谢铭贺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我都一把年纪了,原本就说好推举你的嘛。”

谢冉摇头:“侄儿才德疏漏,虽对谢家忠心但到底不是亲生,还是堂叔最为合适。”

谢铭贺笑呵呵地指了指他:“别乱说话,你不是亲生没几个人知道,你是在捧堂叔我呀。”

话是这么说,他笑得可高兴得很。

在场的人也跟着笑作一团,谢铭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年谢铭光一路青云直上时,谢铭贺这个庶出的堂弟却仕途坎坷。

他一向自视甚高,好不容易熬到谢铭光卧病,以为谢家无人,谢铭光会将丞相之位交给自己,没想到他竟多出了个孙子出来。

如今谢铭贺一把年纪,只想为自己这房争口气,如果丞相之位拿到手,他这一房也能昌盛繁荣了。

谢冉是聪明人,没让他失望。

他现在开始思索要怎么样让皇帝将录尚书事丞相的位子给交出来。

桓廷和桓培圣离开时已快到丑时,很快就要到早朝时间了,谢殊虽然受了伤却还要坚持上朝,只眯了一会儿就起身了。

沐白很忧愁,这样下去,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正准备换药,苻玄忽然来了,还带来了许多伤药。

“郡王说这些药对箭伤有奇效,”他拿了其中一瓶递给沐白:“这个一定要用,可以镇痛,伤口结痂后也能止痒。”

谢殊感慨道:“仲卿有心了,他肯这样帮我,真是没想到。”

“郡王自然是要帮丞相的,他对丞相……”苻玄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能乱说话,改口道:“昨日骁骑都尉谢运带御林军将太社附近道路封死,郡王为救丞相,命杨峤将军带都城护军假扮御林军才逼退了他们,此举还不知道会不会引起陛下猜忌呢。”

谢殊怔了怔,没想到事情这般曲折,卫屹之倒是一个字也没说。

说起这个谢运,当初还是她一手提拔的。

因为武艺不错,虽然是远亲,还是得到了重用。

谢运为人耿直,也不像是会恩将仇报之人,看来这几个老长辈在家族里还真有威势。

苻玄走后,谢殊将睡前写好的名单交给沐白:“叫齐徵去见这上面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说服他们今夜子时到相府来见我。”

沐白接过来问了句:“公子到现在也没说要如何处置冉公子,难道就放任他这样对您吗?”

“不用管他,先做正事要紧。”

出门上朝,一切如常。

车舆行过朱雀航,忽然停了下来。

沐白挑开帘子,告诉谢殊武陵王过来了,大概是因为送药的事,他的语气里总算有些客气了。

天还没亮透,卫屹之命人将灯火掐灭,登上了谢殊的车舆,一坐下来就道:“走吧。”

谢殊失笑:“你这是要亲自保护我不成?”

卫屹之抚了抚朝服衣摆:“反正顺路,同行一下又何妨。”

他靠近些看了看她的脸色:“伤好些没有?”

“还好,只是有些疼,胳膊也不能动。”

“用了镇痛药怎么还会疼?”

谢殊动了动胳膊,抽了口气:“就是疼啊。”

卫屹之探身过来,轻轻摸了摸她伤处,没好气道:“谁包扎的,结扣扎成这样,一直压着伤口,当然会疼。”

“啊?

沐白包的啊。”

卫屹之一愣:“什么?

你让沐白给你包扎?”

谢殊看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能找个婢女吗?”

“婢女我都不放心,还是沐白最可靠。”

卫屹之沉默了一瞬,拉着她躺在自己膝头。

“你做什么?”

“给你重新包扎。”

谢殊之前感受过他的手艺,的确包的很不错,也就心安理得地任他摆弄了。

上衣褪下,谢殊为了转移尴尬,问了句:“听苻玄说你昨晚睡得不好?”

“哼,是啊,一直想着要怎么报仇,怎么能睡好?”

“你有仇家?”

“没错,恨得牙痒。”

“他怎么你了?”

“她……”

谢殊正凝神听着,卫屹之忽然用力绑紧了伤处,惹得她一声轻呼。

“包扎的太松了,药都没敷上去。

你还真是怕疼,转移了注意力还疼成这样。”

谢殊黑着脸坐起来,拢好衣裳:“谢了。”

车外骑在马上的苻玄贴近车舆道:“郡王,到御道了。”

“嗯。”

卫屹之对谢殊道:“这里开始有杨峤的人把守,为掩人耳目我还是回自己马车了,你多注意伤处吧。”

谢殊点点头,目送他下了车,一转眼看到车外沐白忧郁的脸。

“呃……沐白啊,其实我觉得你包扎的还是不错的。”

沐白咬着唇扭过头去了。

卫屹之刻意停下马车,等谢殊先离开再走。

他叫过苻玄,吩咐道:“派人注意盯着各大世家的动静,谢相被革除了录尚书事,肯定会有不少人眼红。”

“郡王暗中帮丞相,若是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告诉她,我认为她做丞相对大家都有好处。”

苻玄皱眉:“郡王用这个理由,何时才能让谢相明白您的情意啊?”

卫屹之失笑:“放心,她最相信的就是这种理由。

我将领做久了,还以为有话直言就好,哪里想到她戒备心重,反而适得其反,总之你按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苻玄替他不值,丞相到底是男子,没有女子善解人意。

今日的朝堂气愤分外诡异,明明没有大事也硬是拖了许久。

所有人都在暗中观察谢殊的反应,但她除了不再随便开口外,神色如常。

谢铭贺和谢铭章那几个老人也都在悄悄观察她,见她根本没像受伤一样,都很意外,再看看卫屹之身后一排武将,不禁心存忌惮。

谢殊这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和对头勾结上的!

齐徵这次办事很靠谱,当夜子时,名单上的人全都被他请来了相府。

书房不够大,谢殊在厅中接待了众人,足足数十人,几乎都是谢家远亲。

谢殊叫齐徵带着相府幕僚先避一避,笑道:“今日要与各位亲戚说说家常话。”

众人忽然跪了一地。

谢殊起身道:“诸位快请起吧,本相被拔除录尚书事职位,谢家里只有各位跪地求情,本相谨记在心,感激不尽。”

谢子元道:“丞相严重了,自古家族内斗都是损己利人,可惜吾等人微言轻,帮不了丞相。”

“不怪你们,是几位长辈权势大,其他族人必定也有迫于无奈的,毕竟大晋重视孝道,忤逆长辈可不是好名声,大多数人为官还需要靠长辈举荐的。”

跪在角落的谢运见她宽容,以头点地道:“谢运蒙丞相提点才有今日,却恩将仇报,实在惭愧。”

谢殊将他扶起来:“你今日肯来见我就不算恩将仇报了。

谢家难得有武官,还望你明辨是非,以后建功立业,也算是对我的回报了。”

谢运越发惭愧,连声称是。

谢殊坐回案后:“我虽然贵为丞相,但认真计较身份,和在座各位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各位。

如今谢家近亲人才凋敝,远亲却是人才济济,偏偏掌握家族命脉的就是那些无才无德的近亲。

今日我只问一句,在座各位可愿与我谢殊一起,重振谢家。”

众人惊愕,她的意思是要靠他们这些远亲重建谢家权力中心?

这在重视血亲关系的世家门阀间可从未有过啊。

谢殊再问一遍:“各位可愿?”

谢子元最先下定决心:“下官誓死追随丞相。”

谢运也道:“誓死追随丞相。”

众人齐呼:“誓死追随丞相。”

远亲们走后,谢殊去了祠堂。

灯火灰暗,谢铭光的牌位如同他生前为人一样冷肃威严。

她倒了酒放在牌位前,却不跪不拜,只是冷眼看着。

“八年教导,两年为相。

你叫我求稳求平,保全整个谢家,而如今,谢家就是这么对我的。

若你还在世,会怎么说呢?

是鉴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杀了这几个害群之马?

还是任由他们无法无天自取灭亡?

你要的是家族长久繁盛,他们却只求眼前利益,你又何必将这些人的命运都加诸在我一人身上。

不过好在这一箭,倒是痛快地刺断了我记挂的那点养育之恩。”

她走近一步,冷笑道:“今日之前我是为了生存做这个丞相,现在我改主意了。

你给我的都已被你的族人弄丢了,之后我要自己拿回来。八壹中文網

总有一日,我要这只记得你谢铭光的谢家,整个都匍匐在我这个私生子的脚下。”

她端起祭酒仰脖饮尽,转身出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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