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风悠悠,水澈天清,秋初的风,多了一股漠然,少了如常的生气勃勃,也让人多感受了几份寡淡炎夏之后的,落寞凄寒……
在北塞之外,多有中原见不到的荒凉,如果说,入秋江南少雨,所以才有文人墨客的捣诗弄词,传下一篇篇饥民悲歌,可西北边陲不乏惨烈,诸如此类的事,说少见是不假,可更多的,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相对前者,孰轻孰重实在难说。
梁川一地,在前唐之时,就颇享美誉,之后各地割据之下,现如今,也已成南唐边陲,原本战略意义并不大,但如今邻挨着楚州,更是闽中的的护齿唇,地位也便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梁川韵樑城的一个小巷内,撑着一个茶摊,摊旁横摆着一盆盆君子兰,茶摊的老板,是一位六旬的白发老者,此时正在给食客备好陶土小火炉。
秋中之际的乌龙甘香幽远,加上慢火焙烤,煮出来的茶水也是一绝,对好茶一道的人来讲,甚至不逊色于陈年老酒。
城郊城内都是熙熙攘攘,现在赶上早市刚开的时辰,人来人往本就络绎不绝,天公虽不作美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对于赶集进货的人说,还是问题不大。
小巷外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更是络绎不绝,可巷内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光景。
茶摊相比往常,摆的算是早了些,只有寥寥几人饮着热茶就油饼,一名年轻男子手拿着瓜瓢,取了一瓢清水,浇着摊内的君子兰。
读书读到过:君子不汲,文谦如墨。年轻男子挽了挽长袖,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下兰草长叶上的水滴,嘴角微微一笑,茶摊老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其到茶桌前坐坐。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将瓜瓢递还到老者手中,闲庭信步地往摊中走去。
老板笑着摇了摇头,抚了抚盆中的君子兰,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君子固傲,可沾不得轻薄寡水。”
年轻男子落座于茶桌前,看着茶摊老板那苍老却依旧忙碌的背影,眉间颇有些忧虑,又摇了摇头,一手把着火焙炉,冲洗着茶杯,一边用手指揉了揉眉心,长呼一口气。
浊气吐出,滚烫地沸水也漫过杯口,带起一阵腾腾地热气,摊外淅淅小雨缓缓而下,而摊内茶香飘飘,茶水在方寸的杯口内席卷翻腾,茶水的冲泡,也同样是一门学问,甚至在那些茶道造诣极深的人嘴中,单靠着一呡一品,便能对冲茶之人的性情心境,了然于心,与赏字识人这类本事,也算有异曲同工之妙。
年轻男子捎起一杯茶水,小饮了一口,从怀中掏出一本典籍,乃是宜兴章州的孙诵涛所著,这个出生江南道的读书人,有着满腹经纶却又不肯入朝为官,确实是一怪谈。
年轻男子用手心摩挲了书面,《百家论》三个墨字,好似带着一股莫名的魅力,翻开中本,那句“百家有道类无别”,确实是讲到了男子的心坎。
年轻男子本姓莫,在中原之外,只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姓氏,这次远赴,用的是临时的化名,夏朝的天子不需权霸屠龙之术,久待下去,也只是作茧自缚罢了,蝼蚁如海,无声无息,那只能怪前者不自量力,巨鲸搁池,那才是生不逢时。
茶摊老板端来一盘葱油饼,热气扑腾,带着一股特有的香气,化名莫筠的年轻男子,将手中的茶杯放回茶盘,又立刻拿起茶桌上的《百家论》,腾出仅有的位置。
老板瞥了一眼那本典籍,笑着摇了摇头道:“百家有别,孙诵涛的见解,虽也有其独到之处,却也不见得能够以偏概全,尚是毛小子时,就随其祖父拜访各大奇才,可学识终究是捉襟见肘。”
莫筠合上书本,看着封面那醒目的三字笔名,眼神里颇有些复杂,而后又拿起未喝完的茶水,小品了一口,看着茶摊外的淅淅沥沥,无奈地叹息道:“可说到底,人家这书,依旧可以使其流芳千古,利弊不在于心,百家长短,都是读书人的事……”
茶摊老板点了点头,可脸色却有些低沉,显然不太赞同莫筠的说法,又好似对这类事情不怎么上心,拿起盘里的一张葱油饼,叼在嘴边,便忙自己的去了……
莫筠也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淡然地饮着手中的茶水,这些年在政见上与自己不合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也不少,如果每跳出一个,自己就得跟着跳脚骂娘的话,那还不如干脆学孙诵涛一般,做个无忧无虑,孑然一身的失意人来得舒服。
莫筠将那章州名士的论本收入怀中,右手的食指轻轻地叩着桌面,随着敲击声一声声响起,以后的路,对他这个外乡人来讲,也变得不好走起来。
毕竟,南唐的皇帝,在某种意义上讲,确实更加需要一个“内臣”,可不论是夏朝还是南唐,庙堂上想要一家独大,便必须遭受千夫所指,自己不是什么村口稚童,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白许行之所以能在刘家的皇庭如履平地,那是因为温鋆对于乾部的把控,已经到了皇帝都不好轻易左右的地步,虽说这个夏朝的开国元老忠心可鉴,但帝王心思,又岂能容一个不可控的因素在身边?
夏朝表面上的朝野之臣,多是有名无权,哪怕是乾部四门的主政官,除了女官楼兰外,其他三人也没法逃脱这个定律,不是刘顺不想重用,而是权臣一起,各党林立就成了各朝各代皇帝,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莫筠叹了口气,将视线放到摊外,原本淅淅沥沥,毫无颓势的小雨,现如今多少有些吃力了……
莫筠左手挽着右手的袖袍,端起茶盘上另一盏茶杯,送到嘴边,茶水尚温,入口刚好,虽说热茶如骄阳暖心一般,可大多的,还是人走茶凉楼空空,朝堂上对于党派之争,无论是掣肘还是斩草除根,都是费心费力之举,夏朝皇帝的亲自入局,南唐天子的坐山观虎,虽有本质的区别,可说到底,依旧是无奈的下策之举。
这个失落之人放下茶杯,小巷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美佳人,藕节般的玉手挽着一位老者的臂膀,好似搀扶,又好似互相依托着,朝着这茶摊走来。
莫筠与那佳人的视线交汇,也是呆了呆,可读书这么些年,这点定力还是有的,反应过来之后,也是抱着歉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已是回应,可那女子却没有什么回应,而是将脸颊朝一旁的老者靠了靠,嘴角微微扬起。
老者与那女子来到茶摊前,老板自然是上前招待,看到那绝美佳人时,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刚想开口询问时,那老者却是径直坐在莫筠的对面,指了指茶桌上的乌龙茶,淡淡道:“与这年轻人一样即可。”
茶摊老板点了点头,便自忙自的去,转身之时,还不忘朝那绝美女子的身边靠了靠,老者却视若无睹一般,看着那小饮着茶水的莫筠,淡淡地笑了笑,可那茶摊老板却突然脸色发青,揉了揉胸口,转身瞪了那老者一眼,嘴里呢喃自语道:“老王八蛋,玩不起是不?”
莫筠的眼神,斜着打量那个站在老者身旁的绝美女子,却被座前老者的声音打断:“小子,你这也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啊,老夫看你气盛神虚的,虽说神庭饱满,可再这么下去,就是外强中干了……”
“况且,现如今你正值大好年华,在此与我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一般,来此悠哉惬意,就不太好了吧?”
这套言语,倒是把莫筠整得有些神色呆滞了,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来这么一套以前私塾先生的劝诫,让人颇有些感慨的同时,又多少有些迷茫……
老者看了看前面那个,压根就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摊主,又盯了眼莫筠前面的茶盘,咧了咧嘴指了指,莫筠颇有些无奈,笑着回道:“请便。”
话音刚落,老者身旁的女子便动了动身子,来到茶桌前,一只手把着茶壶耳,另一只玉手轻轻地侧托着,原本没有加水的茶壶内,却在茶杯里溢出剔透的乌龙茶水。
莫筠轻微地眯了眯眼,脸色有些许错愕,对着老者笑着说道:“老先生,令爱有如此仙人手段,实在令在下咋舌不已。”
老者却是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年轻人的说辞有所不满,可也并没有多言语,而是平淡地尝了口女子递过来的茶水,眉眼高低舒缓,呼了一口浊气。
莫筠也知道,自己可能是失言了,却也没有摆架子装无知,而是立刻站起身子,大袖一合,微拱手地向老者赔罪。
老者也是坦然受之,牵着一旁那位一言不发的绝美女子,淡淡地说道:“后生,不知者不罪,老头子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她是我的内贤……”
莫筠报着歉意说道:“永结同心嘛,是小子欠佳了。”
老者摇了摇头,伸手示意其落座共饮,女子持着茶壶,朝莫筠面前的茶杯,斟了近七分满,莫筠也是点头致谢。
“都说物极必反,盛亦相生,天地间阴阳共起,就如同当世之景,虽说两个对立面相互冲突,可这只是世人的观点,若可从中调和左右,那未必不能长存于世,或将打破固往旧念,成为更加稳定的存在,你们礼义仁德于心的读书人,不是最主张救世么?这可以少死许多人,很多时候,无意义的战争没有必要……”
莫筠也算是大致知晓了老者的来意,既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试探性地询问道:“老先生所说,不无道理,可这套以阴阳为基准的说辞,说难听点,也仅是一套框架吧?单有框架而无支柱,想要立足尚且艰难,又谈何立世著书,说服上位?”
老者皱了皱眉,显然是知道自己这套理论的致命点,正当老者未有言语之时,莫筠双袖合拢,委婉道:“何况小子前半生,致力于权霸之道,虽说阴阳之论也有所涉足,可依旧不敢推崇为救世之策。”
老者眯了眯那双突然间混浊的双眼,又缓缓睁开,趋于明亮……
“虽说老夫现如今,是真的想一掌拍死你,可你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我这辈子其实也都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只是没想到,不论走访了多少人,结果都还是一样,或许无缘吧……”
莫筠也并没有被这番言语吓到,毕竟连老者那位夫人都有那种仙人手段,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在个老头的实力和背景绝不简单,或许是某个隐世不出的老怪物也说不定,可自己的学问终究是自己最了解,学有所成还是学而无术,都不是别人能够评判的……
老者摩挲着自己的羊角胡子,慢悠悠地似问非问般说道:“那依你之见,阴阳之学救世无力,是五行轮转日月星辰,不够霸道么?”
“还是说,你以为就凭那权霸之学,再加上半吊子的乘龙之术,就可以左右大势了?这两座庙堂,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一面是跃龙门的天池,但也同样是盘根错节,容易翻船的阴沟,站在台面上的,远不只这些人物。”
莫筠微微抬了抬眉,眼神间夹带着一丝惊讶,警惕地问道:“先生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