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山外峰雾起,人看人面心尘蒙……
天下航运半出其右的扬州,此刻正值春暖花开之时,春日的和煦本就绝美的保障湖更填一分姿色。
东关街外的庭宇楼阁,也是多得眼花缭乱,这里民风极好,多了是识字舞墨的读书人,少了些许其他地儿的泥土气,称不上金银贵气,但确实是大气了许多。
扬州保障湖,湖面被杨柳轻轻地滑动着,如同玉手挽面,纤细带着温雅,由此可见,诗赋传世三百篇,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惊骇世俗的事情。
就连着书法大家秦安,都不由得赞叹道:“扬州水色清玉,人性多柔美,笔锋所至之处,婉转悠长,不由得自行惭愧。”
有着“瘦西湖”之称的保障湖岸旁,耸立这一座阁楼,以收藏扬州书法字画,古董珍玩为主,阁主姓方,是扬州方氏出来的人,家境也是殷实得让人羡慕。
方氏书楼高耸而立,采用的是重楼式砖木构造,书楼的大梁更是用梨木细雕而成,牡花齐绽,百鸟朝天展翅的景象,再加上楼顶镂空式的设计,相对来说,多少有点高卧云端的感觉。
在书楼的二层夹楼之间,四方回栏之中,放着一张敞圆的木桌,几道身影席地而坐,朱颜稚嫩的,皓首苍颜的,壮年于尚的皆有。
居于首位的男子,面庞玲珑意气风发,若是有练气士在此,定能看见其周身霞光冲天,甚至都快雾化成雨,这种气运外显如此恢宏的人,定然身居高位。
其中一人,便是当今武当掌教的张秦阳,此时对着你首位的男子开口道:“圣上,虽说如今的大局算不上明朗,可我南唐的举国气数,却是蒸蒸日上。”
这位南唐天子,这次宴请的,是两位道门话事人,桌上的最后一个,则是悬阁右部的揽权者,与陈天行并称“左陈右方”的方雨正。
天子李渠刚拿起桌上的籍策,翻看了不到两页,便压了压语气,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朕倒是想听听张老神仙您的高论,与本朝钦天监的那群练气士的见解,有何不同之处。”
张秦阳一手怀抱拂尘,浅浅地笑了笑,叹了口气道:“陛下您折煞贫道了,贫道只是个食五谷,饮山泉的苟活之人,哪能同国之重器相比,单纯只是狭隘眼界下的一知半解罢了。”
李渠哈哈大笑,连忙摆了摆手道:“老仙长真会说笑,武当五百年来的底蕴,难不成会是个笑话?朕虽在朝,可对天下事还是有所明了的,不然此次也不会请你们来了。”
张秦阳手拧了一下拂尘,赔笑着说道:“陛下圣明,是贫道避世太久了。”
李渠将手中的籍策合上,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一旁昆仑山的东方郓指了指张秦阳,对着李渠笑道:“仙长就是太过自谦了,如今的武当,比起当年老仙师在时,气数更盛,然后你这掌教,又是当今天下武榜第六,何愁真武金身前,香火不盛呢?”
张秦阳对着东方郓抬手道:“穷苦道观落魄道士,哪能有昆仑如今仙山峰顶百二十丈的风景,山根气直赶云际,将来与泰山争雄,也未尝不可啊,令嫒如今又独当一面,贫道老矣,已是枯枝朽木,此等形势不是高下立判吗?”
东方郓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在这方面过多的反驳,素袍一卷,捻起桌上的一块糕点,轻咬了一口,笑着对皇帝说道:“陛下,这糕点好啊。”
李渠看着这贫嘴的两位老人,也并没有太过严肃拘谨,对于这山上人来讲,其实口舌之争,比拳脚之利好上太多。
李渠将手中的籍策搁置在旁,双手一撑伸了个懒腰,仅是伸到一半,还未消停,一旁的方雨正就已经离了又来,带来的还有一沓奏折,李渠无奈地叹了口气,很显然这位皇帝的批阅与拟奏量,确实有些勤勉了。
李渠翻看完第一章奏折,三下五除二地批了个阅字后,笑着对这面前的两个“寂寥无声”的道士说道:“两位仙长,问道谈经这么多年,可有不朽心得啊?”
张秦阳怀里斜抱着拂尘,悠然自得地应对道:“陛下请恕贫道无礼之言,贫道内炼金丹已耗人生半百之年,精药神火般相交,从来也不曾见过什么长生大道,有的也仅是延年益寿罢了。”
东方郓点了点头,这一次倒是没有继续吹捧张秦阳,而是付之一笑道:“陛下,即便人间有谪仙,也不过百年,寻求长生大道,贫道鄙见,当放眼古史前车之鉴,专心治国才是大事,否则国灭家亡,陛下的臣民,都将身处水火啊。”
李渠笑呵呵地揉了揉臂膀道:“二位仙长好一番忠心劝谏,不过放心吧,朕虽天天听着臣民高喊万岁,可打心底里对长生大道不感兴趣,领兵吞夏,才是大事。”
两位老人此刻面面相觑,眼神里都带着无奈与彷徨,没想到劝了一个门面上的念头,一榔头下去,却是砸出了一个更大的窟窿。
李渠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个道门话事人,饶有兴致地打趣道:“怎么?二位也觉得,朕的野心太大了?”
没等二人回答,李渠神色孤傲地一手搭在桌面上,淡淡道:“朕的胃口还太小了,在先朝覆灭之后,我南唐的版图现如今实在小的可怜,我南唐铁蹄所踏之处,远不止这十三州之地,哪怕是西羌北戎,也要在我南唐的军刀之下,俯首称臣。”
李渠越说越激动,拍案而起,神采奕奕地豪言壮语:“刀锋铁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铁甲雄军旌旗所立处,皆是我南唐的国土!”
张秦阳双手抱拳高举额头,恭敬地说道:“陛下雄心壮志,天下迟早必拜服于陛下的仁德之下,我南唐远朝前唐之盛,指日可待也。”
李渠指了指张秦阳,龙颜大悦地说道:“仙长啊仙长,这嘴皮子的功夫,莫不是也在你这些年的外炼项目之内?”
张秦阳摇了摇头道:“陛下折煞贫道了,实话实说罢了。”
李渠伸出手指,当着张秦阳的面,指尖点了点东方郓道:“没必要再唠嗑些有的没的了,朕就敞开心扉地告诉你们,此次喊你们来,目的你们也知晓,灭佛乃是大势所趋,可战端一起战火一烧,百姓难免惶恐不安,届时所需顶替礼佛,便需二位好好配合朝廷了。”
张秦阳再次与东方郓面面相觑,李渠却是淡淡地说道:“二位仙长不必故作此态,之所以选中你们,说白了也正是因为,昆仑武当,乃是传承几百年的道门正统之故,若是旁门左道,此刻也没做过坐在这个位置。”
张秦阳站起身子,将拂尘悬挂于衣束之上,打了个稽首道:“圣上恩宠,贫道实在是感激涕零不知所言,若能为圣上排忧解难,自然也是贫道的一大心愿,可如今的武当山上,正是人皆锻筋磨骨之际,贫道又已是老朽了,什么时候踏进棺材板里,武榜之上出现新人的名字,那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这种关于到一国大任之事,还是东方老弟他行的开啊……”
不想张秦阳还没说完,就被东方郓自己反驳回去:“现如今,我昆仑论山根,远不及五岳厚重,论气数的传承积淀,又稍逊龙虎一筹。”
“若谈坐而论道一事,那还可以自诩独有见解,可若是传道而治,陛下圣明,又有雄心壮志,此等国之大事,不容半点儿戏。”
话音一落,一桌四人都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寥寥无语。
东方郓重新抱了抱拳,率先打破僵局道:“陛下,龙虎山传道之远,张天师的拿手符箓术,对于气数上来讲,更是看的透彻,又一向有着一颗肩挡着国之重任的心,为何不让天师府试试呢?”
李渠摇摇头道:“你们动如此多的心思,其中有多少顾虑,朕打心里明白,如果设身处地地想,朕也同你们一样,巴不得置身事外,可如今家大业,朕同样也有着难言之隐。”
不过大势之下,大雨之中绝无干檐,巢口倾覆之下,又安有完卵呢?
李渠挥了挥手,方雨正立刻轻咳一声,几个门卫打开二楼的隔门,李渠淡淡地说道:“言尽于此,那便也多说无益了,二位仙长在此事之上,还请多配配合合朕,别让朕劳心。”
张秦阳与东方郓,一同对着李渠打了个稽首,张秦阳开口说道:“武当在自己份内的事,自然会做到,甚至做得更好,陛下不必忧虑重重。”
李渠轻轻地点了点头,笑着淡然道:“你二人先退下吧,休息几天,到时候若有朕的旨意送到,你们该怎么办,不需要朕给你们解释。”
张秦阳与东方郓皆是应允离去。
方雨正示意开门的护卫关上楼门,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手札,递给了李渠。
李渠翻开后撇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感叹道:“事实如此啊,朕真的是哀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啊……”
方雨正胆大包天般地拍了拍李渠的肩膀,眼神凝视着北面的窗口,淡然道:“手段凌厉之辈,多称寡人,可其实并非孤家寡人。”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们看似一无所有,却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朕不在乎这些,这座天下可不仅半座……”
“毕竟,南唐的君主,与先帝祖宗一般,皆是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