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慢慢起了风,拂过松林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月隐星稀,山岭间幽暗阴沉,两处营地中也熄了灯火,就只有几盏旗杆上的灯笼随风晃动。
白泽西畔就是马头山,长城时隐时现,每过十里左右,就能看到亮着灯火的烽燧。
往北约五六里就有一座烽燧,几个披甲的兵卒守在亭外,亭中却横七坚八的躺着六七具尸体,血迹殷红,腥味扑鼻。
瓮、罐、盏、盆碎了一地,粟饼、肉块滚的满地都是,一看就知正在用饭之时,突然间发生了打斗。
一个男子倚墙而座,大概三十出头,生的傍大腰圆,满脸横肉。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囊,时而呷上一口,显的轻松惬意。
但另一只手中却提着一颗人头,还在往下滴血。他每喝一口酒,就会端详几眼,而后呲牙一笑……
烽下传来一阵马蹄声,也就片刻,一个军将快步走进燧亭:“部候,肥羊来了,就驻在白泽,某凑近看了,立的是大陵彭氏的商旗!”
大陵彭氏?
部候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
敬宗(汉顺帝刘保)与威宗(汉桓帝刘志)时期,彭氏也曾有人担任过千石高官,后因受“窦武之祸(汉灵帝登基之初,外戚窦武与宦官争权失败,窦氏满门抄斩)”牵连而败落,但毕竟是世家大族,底蕴还在。
他至少知道彭氏与太原郭氏来往密切,与太守郭蕴的交情亦不浅,所以不像外郡的商队,劫了也无处诉冤。
看李度犹豫,属下一猜便知,低声蛊惑道:“此次都骨入塞,部众近有一曲(一曲四百到五百人),若无功而返,定会有怨言。日后再寻他相助,就不会这般容易了。再者彭氏此次出塞的商货极多,足有百驾,若放过了,岂不可惜?”
这般多?
李度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拉的什么?”
“多半是绢、麻等物,少半是粮!”
“粮……哈哈?”
李度双眼一亮,瞬间就下了决心,“彭氏好大的胆子,竟敢给胡人贩运禁物?就算爷爷抢了他,怕是也不敢报官……不过莫急,此时才值子时,让都骨多等一等,等商队护卫睡熟些再下手……”
“我路过之时还曾见了都骨,他问为何部候还不让他入塞,看来已急不可耐……”
“哼,胡族愚昧,眼中只有小利,知道什么是谋定而后动,欲速则不达?让他耐心等着……嗯,再警告他,这是劫财,而非打仗,让他少杀些人。如果死伤过众,定会惹得使君震怒,若再派来大军清剿,他还抢个鸟毛?”
“属下这就去!”
……
都骨长的五大三粗,七尺高的战马才将将到他胸口。络缌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就如野人。
听到“近百辆车”这四个字,苦等了半夜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都骨咧开了嘴,呲出一口黄牙:“转告你家头领,他说如何,某就如何……”
军将走后,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复来传令,说是让他入塞。都骨连声呼喝,召令部众点起火把,不多时,山岭下灯火点点,近四百胡骑往燧下行去。
燧下是一条山谷,宽足有十数丈,原本谷中有数道壕堑,沟中栽满削尖的木桩。但此时已被填实了大半,虽说不是一马平川,但过小股骑队已不是问题。
也就两刻,四百骑就过了壕堑,怕后路被断,都骨留下了一半部族,而后率两百胡骑顺着山谷蜿蜒向东。又走了三四里,才穿过马头山,下了白登道。
而两里之南就是白泽,也就是彭氏商队和耿成的宿营之地……
当第一只火把越出山谷,在烽顶负责瞭望的岗哨还以为看花了眼,但随即越来越多,密的就如被雨水灌了窝的蚂蚁,哨兵只觉头皮发麻。
心中惊疑,但手上的动作一点都不慢,哨兵握紧棒槌用力一敲,一窜清脆的锣声响彻营地。
锣刚一响,耿成悚然惊醒,一骨碌翻坐起来,顺手就抓起了枕边的刀。脚一蹬就踹开了厢车的门,随后跃然落地。
烽顶上的哨兵还在敲锣,耿成也看到了山下的那一道火龙。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说有胡贼,胡贼就来了,还这么多?
他骂骂咧咧的攀上了烽顶。
郭景冲出营帐,见耿成在烽顶瞭望,心中很是惊讶:速度这么快,莫非他并未宿在车中,而是守在烽顶?
心中暗忖,郭景快步奔了上去。
“来的应是胡贼,人数不少,至少两百余……”
“塞尉怎知是胡贼?”
“废话,来的那么快,如果骑的不是马,难道是长了翅膀?但不用慌,不一定就是冲着你我来的……莫要起灯,让士卒动静也小些,先看看再说……”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让郭景邪念纷呈,毛骨悚然。
从平城障到强阴塞共有三道长城,最南的一道为赵武灵王时修建,由白登山西岭起,经平城呈“一”字型入大青山,蜿蜒往西,直入幽州。
第二段就是紧靠营地的这一道,为秦时修建,从平城障起,先往北,再折向西,再向南,而后再向西,再向北……如此反复,在阴山之南连成好多个“几”字形,直通凉州。
还有一道,在大湖往东约十里处,为汉高祖白登之围后所建,但不长,由北向南顺着白登山围一个“冂”字形,恰好将强阴围在中间。
而关键则在于,除了白泽以南的赵长城,不论是以东的汉长城,还是以西的秦长城,凡白泽以北皆属强阴塞治下。
如果来敌是胡贼,必经这两道长城中的一道,但为何各烽燧皆未燃烟警讯?
更有甚者,竟直直就冲着耿居来了?
越想越怕,不大的功夫,郭景的脸上就没了一丝血色。
与他相处近月,多少也算了解一些,耿成一看就知道郭景想歪了。
“不要自己吓自己……一烽一燧与胡贼勾结有可能,但要说强阴塞三部二十二烽全投了胡贼,那绝不会。不然去年冬怎会战死两位候长,烽卒死伤更是达六成之多?
再说了,只是两百石的塞尉而已,既便挡了别人前程,也不至于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勾结胡族入关来杀我……我之所以说先观望观望,是怀疑胡贼误以为我们也是商队,所以才冒冒失失的冲了上来……”
也对!
若知是官兵,就知定然是刀弓齐备,说不定还备有甲,胡贼哪敢这般胆大?
虽然半信半疑,郭景还是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又连声喝令。
刚刚点起的火把陆续熄灭,就连旗杆上的灯笼也一并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