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游商,同样损失惨重生活失意,同样要去帝都,再加上胡文、米乐两兄弟如此重情重义,龚子昭和他们出声搭话,再到相谈甚欢称兄道弟,再到打算结伴一起走,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相处几日,龚子昭自觉已经了解清楚这二人了。
胡文年纪不算大,是某个大家族的庶出子弟,一家人靠着父亲的手艺在帝都定了居。
眼看着日子就要红火起来,胡文的父亲生了场疾病,没过两天就撒手而去,母亲遭了打击,没过几天也不大好了。为了给母亲治病,已经懂事的胡文一边照顾妹妹,一边用家里的积蓄给母亲治病。
可惜的是母亲还是去了,家底也耗了个一干二净。看着年纪还小的妹妹,长兄如父,胡文没办法,肩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这些年来,他到过不少地方,吃过的苦头更多,年纪轻轻见多识广,也多愁善感。
最令龚子昭头疼的是,这人话唠。没相熟的时候就格外话多,相熟之后,话多得不能再多,东问西问,南扯北扯,胡天海地什么都能聊,什么都喜欢问,问了就一定要得到答案,龚子昭觉得他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么有耐心。
而对米乐,龚子昭就两个词:仗义!豪气!
马车驮着货物和人慢悠悠行走在官道上。
与风景秀丽、水乡居多的大衍朝相比,大周的风景要显得粗犷许多。
龚子昭坐在马车外,握着酒袋喝了口美酒,刚想舒服地叹口气,身后那辆马车突然传来青年清亮热情的声音:“龚兄,一路闲着无事,不如你我来闲聊闲聊,如何?”一开腔,就是地道的大周官话。
龚子昭心底迅速浮现一个念头:又来?
好吧,和胡文兄弟聊天是开心,可天天这么聊,他也有些吃不消啊。
心下感慨年轻人的精力就是充沛,龚子昭无奈地笑应了一声。
身后传来几声跑动,衡玉跑到龚子昭身边,手里拎着一小袋花生,翻坐到龚子昭留出来的空位上。
“龚兄,吃些花生吧,距离到下个镇子还有一段路。”
龚子昭爽快应了,和衡玉坐在一块儿掰着花生,揉掉红花生的外皮:“眼看着还有三四天,就要到都城了。”
衡玉按捺着心底的激动:“太好了,我这趟出门走了足足四个月,妹妹在家肯定等急了。在外面跑来跑去,还是在家待着舒坦啊。”
龚子昭不由一笑,这个胡文兄弟啊,怎么这么不沉稳。
也罢,这是没拿他当外人。
两人吃了一小袋花生,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那位木星河将军。
提到木星河,龚子昭第一反应是蹙眉。
衡玉没发现龚子昭的异样,乐呵呵道:“木将军战无不胜,从一介微末晋身,简直是我辈传奇。我每次回到家,我妹妹十句话里八句不离那位木将军,帝都的人都说他容貌俊美至极,一人便夺了天下十二分造化,天下倒欠他二分。不知这话可是真的?”
眼看着衡玉还要兴致勃勃夸下去,龚子昭好笑道:“看来胡文兄弟没怎么听过京中流言。”
衡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没听过,妹妹她会和我说。”
龚子昭唉了一声,笑:“姑娘家看重皮相,木将军那张脸,自然讨人喜欢。只是令妹不常去酒楼茶楼等地,自然不知道别的事情。”
衡玉眼睛微微瞪大,请龚子昭给她详细说说。
密阁潜伏在大周帝都的密探早就把木星河祖宗十八代的事迹挖出来了,衡玉关注木星河多年,对他的事迹如数家珍,但听着龚子昭说起木星河,她还是听得极为认真。
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占的视角不同,也许一千句话一万句话里只有一句话真的有用,但旅途漫长,多些耐心也不算是损失。
“——木将军这个人俊美是真俊美,残暴也是真残暴。”
“他手底下有一支精锐,相传是牢中死囚重囚组成,个个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在刀尖舔血的疯子。”
能驾驭疯子的,自然是比疯子还要疯上几分的人物。
龚子昭挥了挥缰绳,催促马儿继续往前跑:“我听说,这支军队出动时,连粮草都不带。”
衡玉垂下眼,微微一笑。
明明脸上没什么杀意,一直在躺尸的系统却被猛地炸醒。
【怎……怎么了?】
衡玉没回它。
这支军队当然不用带粮草。
他们所过之处,大衍百姓民不聊生,大衍士兵死伤无数。
若是攻不下城池,他们甚至可以以大衍士兵、甚至是自己同袍的血肉为食。
如果只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衡玉还挺欣赏木星河的军事才能,此人之勇之谋略,足以称得上是当世顶尖名将。
可是他的领兵手段过于残暴,对人命毫无敬畏之心。
这支凶残到极致的军队,是木星河有意纵容和培养出来的。
“他这么做,不会被陛下问责吗……这未免也……也太……”衡玉用力咽了咽口水,被这样狠辣的手段吓住了,脸上一阵惶恐,鼻尖泛起薄薄一层汗水,紧张道,“那样的神仙人物,怎么杀性这么大……”
龚子昭摇摇头,脸色也有些不好看:“算了算了,我们不聊这些事情。”
衡玉配合着他换了话题,思绪却还停留在木星河身上。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大周帝都的城门已近在眼前。
衡玉排队入城,耐心等着守城门的士兵检查她的文书。
她既然敢来大周帝都,自然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和密八的身份是完全经得起查的。
“好了,进去吧。”士兵检查过后,挥挥手让她进去。
衡玉高兴笑了,听口音就知道这肯定是帝都人士:“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马车入城,衡玉望着人潮涌动、车马穿行而不乱的繁华街道,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终于到家了。”
“可不是吗。”龚子昭笑,他也迫不及待回家想看看家里的婆娘和孩子,“胡文兄弟,等过两天收拾好了,你和米乐兄弟来我家,我肯定用好酒好菜招待你们。”
衡玉正要应声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句语带哭腔的喊声:“兄长!”
紧接着,一个穿着鹅黄色布裙,面容娇俏秀美的女子提着裙子,小跑到衡玉面前,距离她两三步才停了下来。女子抿了抿唇角,明明是想笑的,眼里却先盈了泪光:“我前两天就收到你的信了,这些天就在门口候着,总算是等到你了。”
胡莹朝一旁的密八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米大哥,你也回来了。”
密八爽朗一笑,衡玉蹙起眉来,说着埋怨的话:“早知道我就不给你写信了,你看看你,都快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冒失。”
衡玉用手拍了拍额头,似乎是刚想起龚子昭,连忙为龚子昭介绍胡莹。
见过礼后,龚子昭先行离开,密八也告辞离开:“我也先回家了,马车里的货物我先驼回我那里,你休息一晚,明天再过来我家清点。”
胡莹挽着衡玉,脚步轻快,与她一块儿走街串巷,进了条环境一般的巷子。
待到了一家门口边上种着几盆水仙的屋子,胡莹停下脚步,上前推门,与衡玉一道进去。
大门合上,胡莹松开挽着衡玉的手。
她迅速后退两步,俯首单膝跪下。
“密阁密莹,见过副阁主。”
***
小厮忙前忙后收拾行李,沈洛在屋里看了会儿,见没什么用得上自己的地方,默默退到院子里。
他在半个月前收到了帝都那边传来的旨意,要他回京述职。
这些天里,他已经把军营的事情都交接完毕,府里的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明日就是时候回京了。
想到帝都,沈洛心下踌躇。
他回京述职,然后呢?
在樊城时,可以逃避,假装视而不见,粉饰太平;可到了帝都,他和云三总是避免不了相见,那时候他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云三?
沈洛想来想去,头疼了一路,眼看着还差个二三十来里就能到帝都,沈洛还是没把这件事想透。
“少爷。”小厮策马上前,“瞧这天色,可能是要下雨了。两里外有个亭子,不如我们加快些速度,在亭子里稍作休整,等这场雨过去再继续赶路?”
沈洛仰头望了望天色:“也好,我们加快速度,这雨就要来了。”
小厮迅速将沈洛的命令传达下去,一众人加快速度,策马奔跑在官道上。
帝都的雨扰人得很,说来就来,冰凉雨水落在沈洛的额头,他的马距离凉亭还差几百米,凉亭远远倒映入他的眼里。
离得更近时,沈洛才看到亭子边上立着一人。
那人身穿玄色云纹常服,金色腰带缠身,玉冠束发,一身冷淡威严气度。右手持着六十四骨节竹伞,神情从容,望着沈洛的目光无悲无喜,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正耐心等待着这位阔别多年的至交好友。
沈洛骑在马上,下意识勒住马缰,与云成弦对视,面无表情。
雨一点点变大。
没有人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