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2(1 / 1)

骆驼祥子2

初秋的夜晚,星光叶影里阵阵的小风,祥子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河,叹了口气。

这么凉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么宽,可是他觉到空气仿佛不够,胸中非常憋闷。

他想坐下痛哭一场。

以自己的体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强,会让人当作猪狗,会维持不住一个事情,他不只怨恨杨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

拉着铺盖卷,他越走越慢,好像自己已经不是拿起腿就能跑个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到了大街上,行人已少,可是街灯很亮,他更觉得空旷渺茫,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

上哪儿?

自然是回人和厂。

心中又有些难过。

作买卖的,卖力气的,不怕没有生意,倒怕有了照顾主儿而没作成买卖,像饭铺理发馆进来客人,看了一眼,又走出去那样。

祥子明知道上工辞工是常有的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可是,他是低声下气的维持事情,舍着脸为是买上车,而结果还是三天半的事儿,跟那些串惯宅门的老油子一个样,他觉着伤心。

他几乎觉得没脸再进人和厂,而给大家当笑话说:“瞧瞧,骆驼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哼!”

不上人和厂,又上哪里去呢?

为免得再为这个事思索,他一直走向西安门大街去。

人和厂的前脸是三间铺面房,当中的一间作为柜房,只许车夫们进来交账或交涉事情,并不准随便来回打穿堂儿,因为东间与西间是刘家父女的卧室。

西间的旁边有一个车门,两扇绿漆大门,上面弯着一根粗铁条,悬着一盏极亮的,没有罩子的电灯,灯下横悬着铁片涂金的四个字——“人和车厂”。

车夫们出车收车和随时来往都走这个门。

门上的漆深绿,配着上面的金字,都被那支白亮亮的电灯照得发光;出来进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车,黑漆的黄漆的都一样的油汪汪发光,配着雪白的垫套,连车夫们都感到一些骄傲,仿佛都自居为车夫中的贵族。

由大门进去,拐过前脸的西间,才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间有棵老槐。

东西房全是敞脸的,是存车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后面小院里的几间小屋,全是车夫的宿舍。

大概有十一点多了,祥子看见了人和厂那盏极明而怪孤单的灯。

柜房和东间没有灯光,西间可是还亮着。

他知道虎姑娘还没睡。

他想轻手蹑脚的进去,别教虎姑娘看见;正因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头一个就被她看见他的失败。

他刚把车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车门里出来了:

“哟,祥子?

怎——”她刚要往下问,一看祥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车上拉着铺盖卷,把话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惭愧与气闷凝成一团,登时立住了脚,呆在了那里。

说不出话来,他傻看着虎姑娘。

她今天也异样,不知是电灯照的,还是擦了粉,脸上比平日白了许多;脸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气。

嘴唇上的确是抹着点胭脂,使虎妞也带出些媚气;祥子看到这里,觉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乱,因为平日没拿她当过女人看待,骤然看到这红唇,心中忽然感到点不好意思。

她上身穿着件浅绿的绸子小夹袄,下面一条青洋绉肥腿的单裤。

绿袄在电灯下闪出些柔软而微带凄惨的丝光,因为短小,还露出一点点白裤腰来,使绿色更加明显素净。

下面的肥黑裤被小风吹得微动,像一些什么阴森的气儿,想要摆脱开那贼亮的灯光,而与黑夜联成一气。

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头去,心中还存着个小小的带光的绿袄。

虎姑娘一向,他晓得,不这样打扮。

以刘家的财力说,她满可以天天穿着绸缎,可是终日与车夫们打交待,她总是布衣布裤,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

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发乱。

心中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这新异的活东西,他没有了主意。

自己既不肯动,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进屋去,或是命令他干点什么,简直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一种什么也不像而非常难过的折磨。

“嗨!”

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不高的说:“别楞着!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跟你说。

屋里见。”

平日帮她办惯了事,他只好服从。

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没主意,把车拉了进去。

看看南屋,没有灯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还有没收车的。

把车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门前。

忽然,他的心跳起来。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

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的说。

他慢慢走了进去。

桌上有几个还不甚熟的白梨,皮儿还发青。

一把酒壶,三个白磁酒盅。

一个头号大盘子,摆着半只酱鸡,和些熏肝酱肚之类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给他一个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说:“你瞧,我今天吃犒劳,你也吃点!”

说着,她给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酱肉味,显着特别的浓厚沉重。

“喝吧,吃了这个鸡;我已早吃过了,不必让!我刚才用骨牌打了一卦,准知道你回来,灵不灵?”

“我不喝酒!”

祥子看着酒盅出神。

“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

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连我还能喝四两呢。

不信,你看看!”

她把酒盅端起来,灌了多半盅,一闭眼,哈了一声。

举着盅儿:“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遇到这种戏弄,真想和她瞪眼。

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对他不错,而且她对谁都是那么直爽,他不应当得罪她。

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诉诉委屈吧。

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不痛快。

这么一想,他觉得虎姑娘不是戏弄他,而是坦白的爱护他。

他把酒盅接过来,喝干。

一股辣气慢慢的,准确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两个不十分便利的嗝儿。

虎妞笑起来。

他好容易把这口酒调动下去,听到这个笑声,赶紧向东间那边看了看。

“没人,”她把笑声收了,脸上可还留着笑容。

“老头子给姑妈作寿去了,得有两三天的耽误呢;姑妈在南苑住。”

一边说,一边又给他倒满了盅。

听到这个,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

同时,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

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她,但多了一些什么。

他不敢对这点新的什么去详细的思索,一时又不敢随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绝。

他的脸红起来。

好像为是壮壮自己的胆气,他又喝了口酒。

刚才他想对她诉诉委屈,此刻又忘了。

红着脸,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

越看,他心中越乱;她越来越显出他所不明白的那点什么,越来越有一点什么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渐渐的她变成一个抽象的什么东西。

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胆。

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

迷迷忽忽地看着她,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

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

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

屋内灭了灯。

天上很黑。

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

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

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

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

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车就出去了。

头与喉中都有点发痛,这是因为第一次喝酒,他倒没去注意。

坐在一个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风吹着他的头,他知道这点头疼不久就会过去。

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儿,使他憋闷得慌,而且一时没有方法去开脱。

昨天夜里的事教他疑惑,羞愧,难过,并且觉着有点危险。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

她已早不是处女,祥子在几点钟前才知道。

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虽然她对大家很随便爽快,可是大家没在背地里讲论过她;即使车夫中有说她坏话的,也是说她厉害,没有别的。

那么,为什么有昨夜那一场呢?

这个既显着胡涂,祥子也怀疑了昨晚的事儿。

她知道他没在车厂里,怎能是一心一意的等着他?

假若是随便哪个都可以的话……祥子把头低下去。

他来自乡间,虽然一向没有想到娶亲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没有个算计;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车,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亲的话,他必定到乡下娶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

像他那个岁数的小伙子们,即使有人管着,哪个不偷偷地跑“白房子”白房子:旧时的下等妓院。

祥子始终不肯随和,一来他自居为要强的人,不能把钱花在娘儿们身上;二来他亲眼得见那些花冤钱的傻子们——有的才十八九岁——在厕所里头顶着墙还撒不出尿来。

最后,他必须规规矩矩,才能对得起将来的老婆,因为一旦要娶,就必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么回事儿。

可是现在,现在……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是不错;当个娘们看,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像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

再说,这个事要是吵嚷开,被刘四知道了呢?

刘四晓得不晓得他女儿是个破货呢?

假若不知道,祥子岂不独自背上黑锅?

假若早就知道而不愿意管束女儿,那么他们父女是什么东西呢?

他和这样人搀合着,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呢?

就是他们父女都愿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刘老头子是有六十辆车,还是六百辆,六千辆!他得马上离开人和厂,跟他们一刀两断。

祥子有祥子的本事,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是个好汉子,没有可怕的,没有可虑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干,就必定成功。

让了两次座儿,都没能拉上。

那点别扭劲儿又忽然回来了。

不愿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

这回事似乎与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决的办法,也不易随便的忘掉。

不但身上好像粘上了点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个黑点儿,永远不能再洗去。

不管怎样的愤恨,怎样的讨厌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从他心中跳出来,一个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与美好一下子,整个的都交给了他,像买了一堆破烂那样,碎铜烂铁之中也有一二发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绝。

他没和任何人这样亲密过,虽然是突乎其来,虽然是个骗诱,到底这样的关系不能随便的忘记,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会在心中盘绕,像生了根似的。

这对他不仅是个经验,而也是一种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扰乱,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几个买卖。

就是在奔跑的时节,他的心中也没忘了这件事,并非清清楚楚的,有头有尾的想起来,而是时时想到一个什么意思,或一点什么滋味,或一些什么感情,都是渺茫,而又亲切。

他很想独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许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这个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

他不能为这件事毁坏了自己。

他又想起买车的事来。

但是他不能专心的去想,老有一点什么拦阻着他的心思;还没想到车,这点东西已经偷偷的溜出来,占住他的心,像块黑云遮住了太阳,把光明打断。

到了晚间,打算收车,他更难过了。

他必须回车厂,可是真怕回去。

假如遇上她呢,怎办?

他拉着空车在街上绕,两三次已离车厂不远,又转回头来往别处走,很像初次逃学的孩子不敢进家门那样。

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时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这个想头越来得厉害。

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试试的大胆与迷惑紧紧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时候去用竿子捅马蜂窝就是这样,害怕,可是心中跳着要去试试,像有什么邪气催着自己似的。

渺茫的他觉到一种比自己还更有力气的劲头儿,把他要揉成一个圆球,抛到一团烈火里去;他没法阻止住自己的前进。

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

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是个女子。

他的全身都热起来。

刚走到门脸上,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似乎认识这个人的面貌态度,可是不敢去招呼。

几乎是本能的,他说了声:“车吗?”

那个人楞了一楞:“祥子?”

“是呀,”祥子笑了。

“曹先生?”

曹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我说祥子,你要是没在宅门里的话,还上我那儿来吧?

我现在用着的人太懒,他老不管擦车,虽然跑得也怪麻利的;你来不来?”

“还能不来,先生!”

祥子似乎连怎样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的擦脸。

“先生,我几儿上工呢?”

“那什么,”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

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

“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子程子:一段时间。

吗,回来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

现今住在北长街;我晚上出来走走。

后天见吧。”

曹先生告诉了祥子门牌号数,又找补了一句:“还是用我自己的车。”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像大雨冲过的白石路。

曹先生是他的旧主人,虽然在一块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顶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气的人,而且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位太太,和一个小男孩。

他拉着车一直奔了人和厂去。

虎姑娘屋中的灯还亮着呢。

一见这个灯亮,祥子猛的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决定进去见她;告诉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这两天的车份儿交上;要出他的储蓄;从此一刀两断——这自然不便明说,她总会明白的。

他进去先把车放好,而后回来大着胆叫了声刘姑娘。

“进来!”

他推开门,她正在床上斜着呢,穿着平常的衣裤,赤着脚。

依旧斜着身,她说:“怎样?

吃出甜头来了是怎着?”

祥子的脸红得像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

楞了半天,他迟迟顿顿的说:“我又找好了事,后天上工。

人家自己有车……”

她把话接了过来:“你这小子不懂好歹!”

她坐起来,半笑半恼的指着他:“这儿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

老头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辈女儿寡!就是老头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俩体己,咱俩也能弄上两三辆车,一天进个块儿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满街跑臭腿去强?

我哪点不好?

除了我比你大一点,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护着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车!”

祥子找不到别的辩驳。

“地道窝窝头脑袋!你先坐下,咬不着你!”

她说完,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

“我那点钱呢?”

“老头子手里呢;丢不了,甭害怕;你还别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气?

够买车的数儿,你再要,一个小子儿也短不了你的;现在要,他要不骂出你的魂来才怪!他对你不错!丢不了,短一个我赔你俩!你个乡下脑颏!别让我损你啦!”

祥子又没的说了,低着头掏了半天,把两天的车租掏出来,放在桌上:“两天的。”

临时想起来:“今儿个就算交车,明儿个我歇一天。”

他心中一点也不想歇息一天;不过,这样显着干脆;交了车,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厂。

虎姑娘过来,把钱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里塞:“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你这小子有点运气!别忘恩负义就得了!”

说完,她一转身把门倒锁上。

祥子上了曹宅。

对虎姑娘,他觉得有点羞愧。

可是事儿既出于她的引诱,况且他又不想贪图她的金钱,他以为从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没有什么十分对不住人的地方了。

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刘四爷拿着他的那点钱。

马上去要,恐怕老头子多心。

从此不再去见他们父女,也许虎姑娘一怒,对老头子说几句坏话,而把那点钱“炸了酱”炸了酱:扣下钱。

还继续着托老头子给存钱吧,一到人和厂就得碰上她,又怪难以为情。

他想不出妥当的办法,越没办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么说呢?

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

想到这儿,他真后悔了;这件事是,他开始明白过来,不能一刀两断的。

这种事是永远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块黑瘢。

无缘无故的丢了车,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

想来想去,他看出这么点来:大概到最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么?

“当王八的吃俩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时候还许非此不可!只好还往前干吧,干着好的,等着坏的;他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

他的身量,力气,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教些什么顶混账的东西管着。

按理说,他应当很痛快,因为曹宅是,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顶可爱的。

曹宅的工钱并不比别处多,除了三节的赏钱也没有很多的零钱,可是曹先生与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气,拿谁也当个人对待。

祥子愿意多挣钱,拚命的挣钱,但是他也愿意有个像间屋子的住处,和可以吃得饱的饭食。

曹宅处处很干净,连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饭食不苦,而且决不给下人臭东西吃。

自己有间宽绰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顿饭,再加上主人很客气,祥子,连祥子,也不肯专在钱上站着了。

况且吃住都合适,工作又不累,把身体养得好好的也不是吃亏的事。

自己掏钱吃饭,他决不会吃得这么样好,现在既有现成的菜饭,而且吃了不会由脊梁骨下去,他为什么不往饱里吃呢;饭也是钱买来的,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

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净净像个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

况且,虽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请客,没什么零钱,可是作点什么临时的工作也都能得个一毛两毛的。

比如太太叫他给小孩儿去买丸药,她必多给他一毛钱,叫他坐车去,虽然明知道他比谁也跑的快。

这点钱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觉到一种人情,一种体谅,使人心中痛快。

祥子遇见过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个倒有九个是能晚给一天工钱,就晚给一天,表示出顶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猫狗,或者还不如猫狗。

曹家的人是个例外,所以他喜欢在这儿。

他去收拾院子,浇花,都不等他们吩咐他,而他们每见到他作这些事也必说些好听的话,更乘着这种时节,他们找出些破旧的东西,教他去换洋火,虽然那些东西还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

在这里,他觉出点人味儿。

在祥子眼里,刘四爷可以算作黄天霸。

虽然厉害,可是讲面子,叫字号,决不一面儿黑。

他心中的体面人物,除了黄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

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据说是认识许多的字,还挺讲理。

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连一个能赶上刘四爷的还没有;文的中,虽然有在大学堂教书的先生,也有在衙门里当好差事的,字当然认识不少了,可是没遇到一个讲理的。

就是先生讲点理,太太小姐们也很难伺候。

只有曹先生既认识字,又讲理,而且曹太太也规规矩矩的得人心。

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样,那就必应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

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

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作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

他自居为“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了维廉·莫利司维廉·莫利司(1834—1896):英国诗人,美术家。

一点儿影响。

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

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力,能够作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为善。

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

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

祥子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在沙漠中走了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这是个奇迹。

他一向没遇到过像曹先生这样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看成圣贤。

这也许是他的经验少,也许是世界上连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拉着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装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泼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净利落,魁梧雄壮,他就跑得分外高兴,好像只有他才配拉着曹先生似的。

在家里呢,处处又是那么清洁,永远是那么安静,使他觉得舒服安定。

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的坐着,他虽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的坐着,必是——他揣摩着——有点什么滋味。

现在,他虽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足以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咂摸着一点什么滋味。

不幸,那个女的和那点钱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

为这点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对别人,甚至是对曹先生,时时发楞,所答非所问。

这使他非常的难过。

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间九点多钟就可以没事了,他独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来复去的想,想的是这两件事。

他甚至想起马上就去娶亲,这样必定能够断了虎妞的念头。

可是凭着拉车怎能养家呢?

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缝穷:北方话,即补衣服。

孩子们捡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

祥子不能受这个。

再说呢,假若他娶了亲,刘老头子手里那点钱就必定要不回来;虎妞岂肯轻饶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点钱,那是用命换来的!

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

一年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

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

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

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呢?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

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

敞平的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

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

解开了钮扣,凉风飕飕的吹着胸,他觉到痛快,好像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

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

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仿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像被阵急风吹起来了似的。

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跑。

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什么。

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

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些高起来的东西。

脚到,车轮也到了。

祥子栽了出去。

咯喳,车把断了。

“怎么了?”

曹先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

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

曹先生也轻快的坐起来。

“怎么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

祥子问。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

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

说着,他一把将车从石头中扯出来。

“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

“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么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

曹先生跑了进去。

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

不顾得干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门洞的石阶上,呆呆的看着断了把的车。

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像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那样。

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

“祥子!”

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的叫,“祥子!你在哪儿呢?”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钉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

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搀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

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干净,爽快,作事麻利又仔细。

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眉鬼道儿的。

曹家喜欢用干净了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

“先生叫你哪!”

她又重了一句。

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

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

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

果不其然!还不快洗洗哪?

洗完好上点药,真!”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

书房里是那么干净雅趣,立着他这么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像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先生!”

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药,再说别的。”

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慢慢的往上缠纱布。

“先洗洗!”

高妈也又想起话来。

“先生并没说什么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

“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

辞事,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

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

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么脸面,哪叫规矩。

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

他顾不得恨谁,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拚上;人家的命呢?

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

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

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

拉车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

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地“抄”买卖“抄”买卖:把别人正做的生意抢过来。

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自己。

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哪道拉包车的,什么玩艺!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生辞他,只好自己先滚吧!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么辞工。

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就应当放个红灯。

算了吧,洗洗,上点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吗,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

高妈的话很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

“快洗洗吧,我怕!”

曹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

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

“胳臂和腿上呢?”

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

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

曹氏夫妇去休息。

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

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门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

我说,为这点事不必那么吃心。

当初,有我老头子活着的日子,我也是常辞工。

一来是,我在外头受累,他不要强,教我生气。

二来是,年轻气儿粗,一句话不投缘,散!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老太太有个伺候不着!现在我可好多了,老头子一死,我没什么挂念的了,脾气也就好了点。

这儿呢——我在这儿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钱太少,可是他们对人还不错。

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

可是话又得这么说,把事情看长远了也有好处:三天两头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个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个和气的主儿,架不住干日子多了,零钱就是少点,可是靠常儿混下去也能剩俩钱。

今儿个的事,先生既没说什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

也不是我攀个大,你还是小兄弟呢,容易挂火。

一点也不必,火气壮当不了吃饭。

像你这么老实巴焦的,安安顿顿的在这儿混些日子,总比满天打油飞满天打油飞:四处游荡,无处安身。

去强。

我一点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我是为你,在一块儿都怪好的!”

她喘了口气:“得,明儿见;甭犯牛劲,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说一句!”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没睡着。

颠算了七开八得,他觉得高妈的话有理。

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省钱买车;挂火当不了吃饭!想到这,来了一点平安的睡意。

曹先生把车收拾好,并没扣祥子的工钱。

曹太太给他两丸“三黄宝蜡”,他也没吃。

他没再提辞工的事。

虽然好几天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妈的话得到最后的胜利。

过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辙,他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

独坐在屋中的时候,他的眼发着亮光,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嘴里还不住的嘟囔,像有点心病似的。

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着“六六三十六”;这并与他的钱数没多少关系,不过是这么念道,心中好像是充实一些,真像有一本账似的。

他对高妈有相当的佩服,觉得这个女人比一般的男子还有心路与能力,她的话是抄着根儿来的。

他不敢赶上她去闲谈,但在院中或门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说几句,他就很愿意听她说。

她每说一套,总够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会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工夫,也得扯上几句。

不过,对于钱的处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儿咕咚的就随着她的主意走。

她的主意,他以为,实在不算坏;可是多少有点冒险。

他很愿意听她说,好多学些招数,心里显着宽绰;在实行上,他还是那个老主意——不轻易撒手钱。

不错,高妈的确有办法:自从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间所能剩下的一点钱放出去,一块也是一笔,两块也是一笔,放给作仆人的,当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买卖的,利钱至少是三分。

这些人时常为一块钱急得红着眼转磨,就是有人借给他们一块而当两块算,他们也得伸手接着。

除了这样,钱就不会教他们看见;他们所看见的钱上有毒,接过来便会抽干他们的血,但是他们还得接着。

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

高妈,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受着这个毒。

她的丈夫喝醉来找她,非有一块钱不能打发;没有,他就在宅门外醉闹;她没办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马上借到这块钱。

由这种经验,她学来这种方法,并不是想报复,而是拿它当作合理的,几乎是救急的慈善事。

有急等用钱的,有愿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为这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那么在方法上她就得厉害一点,不能拿钱打水上飘;干什么说什么。

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泼辣,好不至都放了鹰放了鹰:全部丢失。

她比银行经理并不少费心血,因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谨慎。

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因为这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像一个极细极大的筛子,一点一点的从上面往下筛钱,越往下钱越少;同时,也往下筛主义,可是上下一边儿多,因为主义不像钱那样怕筛眼小,它是无形体的,随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

大家都说高妈厉害,她自己也这么承认;她的厉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锻炼出来的。

一想起过去的苦处,连自己的丈夫都那样的无情无理,她就咬上了牙。

她可以很和气,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于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

“告诉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睛是干什么的?

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

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新新:新鲜,奇怪。

!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

你听我的,准保没错!”

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

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

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

把这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

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不便全随着高妈。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

方太太也劝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

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盼有时;年轻轻的,不乘着年轻力壮剩下几个,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头。

这又不费事,又牢靠,又有利钱,哪时彆住还可以提点儿用,还要怎么方便呢?

去,去要个单子来,你不会写,我给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

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红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么沉吧。

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

他觉得这不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

他怀疑方家是跟邮局这个买卖——他总以为邮局是个到处有分号的买卖,大概字号还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鸿记差不多——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热心给拉生意。

即使事实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的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

对于银行银号,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儿”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儿搁车的话,准能拉上“买卖”。

至于里面作些什么事,他猜不透。

不错,这里必是有很多的钱;但是为什么单到这里来鼓逗鼓逗:反复摆弄。

钱,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与它们发生关系,那么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

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发胡涂,因为一人一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

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么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

他以为这是最老到的办法。

高妈知道他是红着心想买车,又给他出了主意:

“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账,为是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也是个主意!我要是个男的,要是也拉车,我就得拉自己的车;自拉自唱,万事不求人!能这么着,给我个知县我也不换!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气,我楞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挣那俩钱,没个外钱,没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

我是说,对了,你要是想快快买上车的话,我给你个好主意:起上一只会,十来个人,至多二十个人,一月每人两块钱,你使头一会;这不是马上就有四十来的块?

你横是多少也有个积蓄,凑吧凑吧就弄辆车拉拉,干脆大局!车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签儿会,又不出利,又是体面事,准得对你的心路!你真要请会的话,我来一只,决不含忽!怎样?”

这真让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凑上三四十块,再加上刘四爷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现在有的那几块,岂不就是八十来的?

虽然不够买十成新的车,八成新的总可以办到了!况且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去向刘四爷把钱要回,省得老这么搁着,不像回事儿。

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着,等有了富余再换。

可是,上哪里找这么二十位人去呢?

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么就请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

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哗啦:散伙。

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

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

祥子没说什么,等高妈走了,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兴的。

已经是初冬天气,晚上胡同里叫卖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悲的“夜壶呕”。

夜壶挑子上带着瓦的闷葫芦罐儿,祥子买了个大号的。

头一号买卖,卖夜壶的找不开钱,祥子心中一活便,看那个顶小的小绿夜壶非常有趣,绿汪汪的,也撅着小嘴,“不用找钱了,我来这么一个!”

放下闷葫芦罐,他把小绿夜壶送到里边去:“少爷没睡哪?

送你个好玩艺!”

大家都正看着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见这个玩艺都憋不住的笑了。

曹氏夫妇没说什么,大概觉得这个玩艺虽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应当领受的,所以都向他笑着表示谢意。

高妈的嘴可不会闲着:

“你看,真是的,祥子!这么大个子了,会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多么不顺眼!”

小文很喜欢这个玩艺,登时用手捧澡盆里的水往小壶里灌:“这小茶壶,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劲。

祥子整着身子——因为一得意就不知怎么好了——走出来。

他很高兴,这是向来没有经验过的事,大家的笑脸全朝着他自己,仿佛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似的。

微笑着,又把那几块现洋搬运出来,轻轻的一块一块往闷葫芦罐里放,心里说:这比什么都牢靠!多喒够了数,多喒往墙上一碰;拍喳,现洋比瓦片还得多!

他决定不再求任何人。

就是刘四爷那么可靠,究竟有时候显着别扭,钱是丢不了哇,在刘四爷手里,不过总有点不放心。

钱这个东西像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

这个决定使他痛快,觉得好像自己的腰带又杀紧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来越冷了,祥子似乎没觉到。

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会觉得寒冷。

地上初见冰凌,连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来,处处显出干燥,结实,黑土的颜色已微微发些黄,像已把潮气散尽。

特别是在一清早,被大车轧起的土棱上镶着几条霜边,小风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极高极蓝极爽快的天;祥子愿意早早的拉车跑一趟,凉风飕进他的袖口,使他全身像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

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像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

猛的一股风顶得他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

打出这个嗝,他继续往前奔走,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个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没有一处松懈,像被蚂蚁围攻的绿虫,全身摇动着抵御。

这一身汗!等到放下车,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长气,抹去嘴角的黄沙,他觉得他是无敌的;看着那裹着灰沙的风从他面前扫过去,他点点头。

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回荡着;忽然直驰,像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乱,四面八方的乱卷,像不知怎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横扫,乘其不备的袭击着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树枝,吹掀了屋瓦,撞断了电线;可是,祥子在那里看着;他刚从风里出来,风并没能把他怎样了!胜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顺风,他只须拿稳了车把,自己不用跑,风会替他推转了车轮,像个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见了那些老弱的车夫。

他们穿着一阵小风就打透的,一阵大风就吹碎了的,破衣;脚上不知绑了些什么。

在车口上,他们哆嗦着,眼睛像贼似的溜着,不论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他们都争着问:“车?”

拉上个买卖,他们暖和起来,汗湿透了那点薄而破的衣裳。

一停住,他们的汗在背上结成了冰。

遇上风,他们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着车走;风从上面砸下来,他们要把头低到胸口里去;风从下面来,他们的脚便找不着了地;风从前面来,手一扬就要放风筝;风从后边来,他们没法管束住车与自己。

但是他们设尽了方法,用尽了力气,死曳活曳得把车拉到了地方,为几个铜子得破出一条命。

一趟车拉下来,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脸上,只露着眼与嘴三个冻红了的圈。

天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没有多少人;这样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挣上一顿饱饭;可是年老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像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最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没看见这些呢。

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索。

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他正在年轻力壮,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风;晚间有个干净的住处,白天有件整齐的衣裳,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能相提并论,他现在虽是与他们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样;现在他少受着罪,将来他还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决不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

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

正如在饭馆或宅门外遇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分,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

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像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

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

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气象了。

在晴明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使人心中显着快活,可又有点不安;因为无论谁对年节都想到快乐几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难。

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见路旁的年货,他想到曹家必定该送礼了;送一份总有他几毛酒钱。

节赏固定的是两块钱,不多;可是来了贺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个两毛三毛的。

凑到一块就是个数儿;不怕少,只要零碎的进手;他的闷葫芦罐是不会冤人的!晚间无事的时候,他钉坑儿看着这个只会吃钱而不愿吐出来的瓦朋友,低声的劝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计!多喒你吃够了,我也就行了!”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

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作,好像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

祥子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的想象……都使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

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礼物送去。

礼轻人物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道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

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是上算的事。

这么想好,他轻轻的摇了摇那个扑满,想象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沉重好听。

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

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像个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像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门坎去。

昏头打脑的,脚还在门坎内,借着街上的灯光,已看见了刘姑娘。

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

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

看见祥子出来,她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束。

她咽了口唾沫,把复杂的神气与情感似乎镇压下去,拿出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半恼半笑,假装不甚在乎的样子打了句哈哈:

“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

她的嗓门很高,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

说出这两句来,她脸上的笑意一点也没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种羞愧与下贱,她咬上了嘴唇。

“别嚷!”

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字,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哼!我才怕呢!”

她恶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声音稍放低了些。

“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有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艺,别看傻大黑粗的,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

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

“别嚷!”

祥子唯恐怕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

“别嚷!这边来!”

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

嘴里反抗着,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

“你干吗来了?”

“我?

哼,事儿可多了!”

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

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他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

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

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有了什么?”

他一时蒙住了。

“这个!”

她指了指肚子。

“你打主意吧!”

楞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

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像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

街上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

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声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地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没有!他这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

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混身都有些发木,像刚被冻醒了似的。

“你没主意呀?”

她了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他没话可说。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

“忙,年底下!”

祥子在极乱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

她的嗓门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的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

“你当我怕谁是怎着?

你打算怎样?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唾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着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不论秧子:不管是谁。

!”

“别嚷行不行?”

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是了味:满意了。

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捋开死xx皮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

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发了热,热气要顶开冻僵巴的皮肤,混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闹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

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

“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没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不什么?”

“说你的!”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

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

我不论,我喜欢你,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娘的别的干什么!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不行。

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的去说,还是不行。

老头子越老越胡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来。

老头子棒之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

“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

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怕他干吗?

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xx咬下来?

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

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个喜欢。

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

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

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

他必审问我,我给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

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

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

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

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像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

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

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城墙。

禁城内一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

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像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

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栋。

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

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

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

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

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

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

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

她朝着祥子的宽直的脊背说。

说完,她了了白塔一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

祥子连头也没回,像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

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

楞了会儿,桥上叫:“祥子!祥子!这儿来!祥子!”

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地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

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的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

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别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楞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

她笑了笑。

“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了!”

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

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

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数不利落。

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

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

御河,景山,白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他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像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子尖上都有个刺!

不愿意去想,也实在因为没法儿想,虎妞已把道儿都堵住,他没法脱逃。

最好是跺脚一走。

祥子不能走。

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都市?

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

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既然不想走,别的就不用再费精神去思索了。

虎妞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不依着她的道儿走,她真会老跟着他闹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会找得着!跟她,得说真的,不必打算耍滑。

把她招急了,她还会抬出刘四爷来,刘四爷要是买出一两个人——不用往多里说——在哪个僻静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像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法儿跑。

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细想,他便把这一切作成个整个的,像千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

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儿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

刘四爷仗着几十辆车,虎妞会仗着个臭x,来欺侮他!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

不认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的打它两棍子。

这样的一条命,要它干吗呢?

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

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情,哪个叫规矩,x你们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

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他跑出去。

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开,月很小,散着寒光。

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的吸溜气儿。

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路旁还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

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

祥子要了四两白干,三个大子儿的落花生。

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像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

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

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程去动。

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也不再那么热。

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

不,他不能为那点缠绕而毁坏了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

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

即使完全无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睁着眼,清清楚楚的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

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纸被院中的月光映得发青,像天要亮的样子。

鼻尖觉到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

他猛的坐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

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

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

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

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

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的,全是二十七。

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己。

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

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

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

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

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

另一个是按照她所嘱咐的去办。

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呢,她也不会饶了他。

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

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试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

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

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

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

刘四爷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

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

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可是,说真的,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

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

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诉委屈。

他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朋友。

平日,他觉得自己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

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

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像他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

可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惧。

照这么下去,谁也会欺侮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

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饭局,或听戏,他照例是把电石灯的水筒儿揣在怀里;因为放在车上就会冻上。

刚跑了一身的热汗,把那个冰凉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贴,让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时候,那个水筒才会有点热和劲儿。

可是在平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过去;有时候揣上它,他还觉得这是一种优越,那些拉破车的根本就用不上电石灯。

现在,他似乎看出来,一月只挣那么些钱,而把所有的苦处都得受过来,连个小水筒也不许冻上,而必得在胸前抱着,自己的胸脯多么宽,仿佛还没有个小筒儿值钱。

原先,他以为拉车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车他可以成家立业。

现在他暗暗摇头了。

不怪虎妞欺侮他,他原来不过是个连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揣着那像块冰似的小筒。

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臭的烟卷的干烟。

饶这么样,窗上还冻着一层冰花。

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靠在墙上,借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

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后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

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撑得又粗又红。

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么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身上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这两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后像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

连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的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

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妈的冻裂了,一劲的放气!”

转圈看了大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

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么。

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

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

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恼,他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

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

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打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

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

今天仿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

大家几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么不得人心,把门推开。

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磨烦:拖延时间。

茶馆的伙计半急半笑的喊:“快着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

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

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像要落下来的果子。

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

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了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像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像感到比刚才所说的更加深刻的一点什么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

在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个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

怎啦?”

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

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

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

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

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的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

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像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

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

老车夫睁开了眼。

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

掌柜的说,松开了手。

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

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地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

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绝不像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

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三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

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么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不要紧!”

他脸上虽然是那么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

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

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

他有一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前:“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横是快六十了吧?”

“还小呢,五十五!”

老车夫喝了口酒。

“天冷,拉不上座儿。

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和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

屋里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

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这时候,老者的干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像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

大家看着他,仿佛唯恐他走了。

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

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

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然后,坐在原位,低下头去,仿佛非常疲倦。

“哎!”

老者像是乐,又像是哭,向大家点着头。

“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

说着,他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吃呀!”

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

“我去,您坐下!”

那个中年的车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

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

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儿,乖乖,给你!”

小马儿也就是十二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

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

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

“爷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

明儿个要是不这么冷呀,咱们早着点出车。

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子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

我回头把爷爷拉回家去!”

“不用!”

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干,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

掏出块破布来,擦了擦嘴,他又向大家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别说那个!”

小马儿的腮撑得像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

然后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么要强啦!媳妇也走了。

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

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后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还饶点劈柴?”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蹓跶着了!”

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家说:“劳诸位哥儿们的驾啦!”

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口中。

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

祥子头一个跟出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

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

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啦,哥儿们!”

祥子呆呆的立在门外,看着这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

老者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语声时高时低;路上的灯光与黑影,时明时暗。

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

直到已看不见了他们,他才又进到屋中。

大家又说笑起来,他觉得发乱,会了茶钱,又走了出来,把车拉到电影园门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

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空中微颤。

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色灰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

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茶馆去。

他要静静的独自想一想。

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

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

买上车,省下钱,然后一清二白的娶个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

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

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没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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