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裤先生(1 / 1)

马裤先生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你也是从北平上车?”

很和气的。

我倒有点迷了头,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难道由——由哪儿呢?

我只好反攻了:“你从哪儿上车?”

很和气的。

我希望他说是由汉口或绥远上车,因为果然如此,那么中国火车一定已经是无轨的,可以随便走走;那多么自由!

他没言语。

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假如不是全生——的力气喊了声,“茶房!”

茶房正忙着给客人搬东西,找铺位。

可是听见这么紧急的一声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来了。

“拿毯子!”

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的说,“一开车,马上就给您铺好。”

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

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马裤先生大概是已经承认毯子可以迟一下,可是枕头总该先拿来。

“先生,请等一等,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

茶房说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客人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点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

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

然后搭讪着慢慢地转身,以免快转又吓个跟头。

转好了身,腿刚预备好要走,背后打了个霹雳,“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没回头,一直地快步走开。

“茶房!茶房!茶房!”

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

茶房始终没回头。

马裤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

刚坐下,“茶房!”

茶房还是没来。

看着自己的磕膝,脸往下沉,沉到最长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脸好似刷的一下又纵回去了。

然后,“你坐二等?”

这是问我呢。

我又毛了,我确是买的二等,难道上错了车?

“你呢?”

我问。

“二等。

这是二等。

二等有卧铺。

快开车了吧?

茶房!”

我拿起报纸来。

他站起来,数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卧铺上——两个上铺都被他占了。

数了两次,又说了话,“你的行李呢?”

我没言语。

原来我误会了:他是善意,因为他跟着说,“可恶的茶房,怎么不给你搬行李?”

我非说话不可了:“我没有行李。”

“呕?”

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

“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这回该轮着我了,“呕?”

我心里说,“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话,把四只皮箱也搬进来,还有睡觉的地方啊?”

我对面的铺位也来了客人,他也没有行李,除了手中提着个扁皮夹。

“呕?”

马裤先生又出了声,“早知道你们都没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决定了。

下次旅行一定带行李;真要陪着棺材睡一夜,谁受得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

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

车开了,他顿时想起买报,“茶房!”

茶房没有来。

我把我的报赠给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

枕着个手提箱,用我的报纸盖上脸,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站住,上面出了声,“茶房!”

没等茶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茶房拿来两壶热茶。

我和对面的客人——一位四十来岁平平无奇的人,脸上的肉还可观——吃茶闲扯。

大概还没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

先——生——”

“拿茶!”

上面的雷声响亮。

“这不是两壶?”

茶房指着小桌说。

“上边另要一壶!”

“好吧!”

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脱净!

“拿毯子,拿枕头,打手巾把,拿——”似乎没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

天津还上客人呢;过了天津我们一总收拾,也耽误不了您睡觉!”

茶房一气说完,扭头就走,好像永远不再想回来。

待了会儿,开水到了,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

可是匀调,继续不断,有时呼声稍低一点。

用咬牙来补上。

“开水,先生!”

“茶房!”

“就在这儿;开水!”

“拿手纸!”

“厕所里有。”

“茶房!厕所在哪边?”

“哪边都有。”

“茶房!”

“回头见。”

“茶房!茶房!茶房!”

没有应声。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

又上来些旅客。

马裤先生醒了,对着壶嘴喝了一气水。

又在我头上击打靴底。

穿上靴子,出溜下来,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

“茶房!”

恰巧茶房在门前经过。

“拿毯子!”

“毯子就来。”

马裤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

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

下了车,看看梨,没买;看看报,没买;看看脚行的号衣,更没作用。

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天津,唉?”

我没言语。

他向自己说,“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

我后悔了,赶紧的说,“是天津,没错儿。”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

马裤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

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

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

茶房说,连驶车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

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

茶房没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

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顾了车顶。

我睡不着是当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对“避呼耳套”当然不能睡着。

可怜的是别屋的人,他们并没预备来熬夜,可是在这种带钩的呼声下,还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

谢天谢地!

车在此处停半点钟,我雇好车,进了城,还清清楚楚地听见“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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