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十分,飞鸟投林,小巷子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回家的脚步。
济南城家家户户挑起了灯,烟火气随着风飘荡着,程家小院却异常的安静。
刑春母女走了之后,院子里只剩下程玉酌和静静,虫鸣鸟叫都越发响亮了。
突然的安静让程玉酌有些不适应,从西厢房收拾了东西出来,便坐在檐下出神。
静静比她更不适应,在院子里转了两圈,除了程玉酌之外,一个人都没见到,连它欺负的小棉子,也不见了影子。
它不由朝着程玉酌叫了起来,“汪汪?”
程玉酌跟它笑笑,问它,“饿了?今日可没有带肉的骨头吃。”
静静好像听懂了她这话,向东厢房门口跑了过去,轻轻叫了一声。
“汪!”
程玉酌愣了一下,目光也不由向东厢房看过去。
房门前没有高大的身影,窗下也没有看书的人。
他虽说只是暂时离开,可是伤已经养的差不多,太子爷又到了济南城,他哪里还能像前些日子一样嚣张跋扈、恣意妄为?
所谓的暂时离开,不过是他自己凭空想象的而已......
程玉酌念头微偏,又立刻警醒得收了回来。
在他们下晌离开之后,不到两时辰的功夫,她已经胡思乱想了三次了。
程玉酌摇了摇头,想着如今安静了下来也好,好歹能早早睡个安稳觉。
她叫了等在东厢房门口的静静。
“快回来,过惯了有骨头有肉的日子,便吃不了青菜豆腐了是么?还是好好收收心吧。”
城外,千佛山脚下,有人也静不下心来。
赵凛又将成彭叫过来问了一遍,“小院那边可都布好人手了?”
这话他已经问了三遍,成彭连连说是,“爷放心,奴才保证一只耗子都不会溜进去!”
“嗯......她眼下在做什么?”
“回爷,姑姑喝了壶茶,同静静说了会儿话,又去西厢房收拾了东西,眼下似是要洗漱歇着了。”
“这会儿?”天还没黑。
赵凛皱着眉头,“她吃饭了吗?”
成彭小心地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她为何不吃饭?刑春呢?”
成彭说程玉酌让刑春明日带着孩子去看南巡大驾,便提前让她走了,“姑姑好似没有胃口,只是给静静弄了些小点心。”
“这么怎么成?她为何不吃饭?”
这个问题成彭可就回答不上来了。
赵凛也没有问他的意思,只是想着程玉酌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院子里面,不吃饭没胃口,是不是在想他呢?
他心里有些酸溜溜,还有些喜滋滋,总归是说不清楚的情绪。
赵凛突然想到了从前,他刚计划着来济南养伤那会儿。
那时候还想着等到自己的替身到了济南,两人便换过来,现在想想,是千万不能让程玉酌见到替身了。
以她的细心,必然会发现替身同他并不是那么相同,不似程获和襄王那般让人难以辨认。
他现在还不能在她面前露了馅,总得先弄明白她的原因才好!
赵凛左思右想了一阵,就差自己没长了翅膀飞回程家小院,不过太子少师杨柏泉到了。
杨柏泉一直是赵凛的授业恩师,从他还是六皇子的时候,赵凛就在杨百泉教习下读书了。
杨柏泉进门同他行礼,赵凛立刻上前扶了他,“先生快坐。”
杨柏泉笑着谢了他坐了,上下打量着他,“殿下伤势如何了?老夫倒是瞧着殿下脸色红润了不少,精气神也好!看来是济南水土,还算养人!”
赵凛低笑了一声,“济南是个好地界,多留几日也无妨。”
杨柏泉微微有些惊讶,“殿下在济南,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赵凛可不好同自己的先生,说他在程家的那些事情,心想这些日不在宫中,着实散漫了,说话都随意了许多。
他敛了敛心神,问杨柏泉近来可有何事。
“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想着山东地界前些年倭寇猖獗,后来扩大了几个火器营,这些倭寇才灭了不少,太子爷南巡到了此地,不妨问询一番火器,算是对山东卫所这些年的功绩表彰,五军都督府那边,也有这个意思。”
这件事情赵凛也思考到了,只不过他又想起了件更要紧的事。
他提了提襄王的事,说到襄王和镇国公暗通款曲,又同戚之礼从往过密,杨柏泉的脸色就已经十分的严肃。
“殿下是怀疑襄王图谋不轨?”
赵凛笑了一声,“不是怀疑。”
杨柏泉讶然。
他把襄王的事情同杨柏泉说了,杨柏泉的脸色已经完全青了起来。
“襄王这是要自取灭亡......”
赵凛手指轻敲了桌案。
“造反是自取灭亡,襄王应该比谁都清楚。可他为何还要走这一步棋,而且在十几年前就有打算。”
十几年前的襄王也不过刚刚封王封地,那时就已经要寻替身为后面之事做准备。
这么多年,襄王襄王又做了多少准备,赵凛也说不清楚。
“襄王行事如此隐蔽,看来还是因为时机并不成熟,若是要拿下他,须得尽早,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杨柏泉明白赵凛的意思,若是等朝廷调兵来打襄王,襄王平白多了准备时间,此战就不容易了!况且,朝内形势复杂,牵涉太广事情就会变得越发棘手。
太子爷是想趁南巡做个幌子,占领先机。
“可是太子爷不在京中,怎好调兵遣将?此事也总得有个契机,不然便在皇上那边说不过去。”杨柏泉道。
这一点,赵凛自然知道。
他虽贵为太子,可上面还有皇上,襄王手中有兵,会让朝廷不安,若是他手中有兵,皇上该不安了!
赵凛点了头,“先生说的是,所以孤以为,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襄王得到戚之礼所言之物,一旦此物到了他手中,率先出手的是谁,便不一定了。”
“殿下以为此物是什么?”
赵凛支了额头,细细琢磨。
“火器,却又不是一般的火器,还是孤不知道的火器......”
杨柏泉想到方才赵凛说,此物是戚之礼通过贵妃娘娘从皇上口中套来的,他不由嘀咕,“不知问皇后娘娘可能得知?”
赵凛摇头。
皇上同皇后几十年夫妻做到,如今只剩下面上情谊,若不是赵凛外家没什么厉害人物,只是怕这天家夫妻做的更加艰难。
所以皇后娘娘,很难从皇上口中知道此物到底是什么。
杨柏泉也知道他提出来的问题是行不通的。
此事也不是商讨几句,便有答案的。
“殿下不必着急,不如将此事交给臣来打听,戚之礼是通过皇上口中知道的,而皇上则是听到了下面的奏报,此事已有了眉目,臣下小心打听,定能探出一二。”
杨柏泉为人持重周到,赵凛点头,叫了冯效过来,“给先生安排人手,此事宜早不宜迟。”
冯效领命下去,杨柏泉又同赵凛说起南巡的事。
“臣着实没想到,襄王竟然在旁虎视眈眈,而且眼下已经打草惊蛇,殿下一定要小心安危!襄王必然要来试探,而殿下这里还要多加防卫!”
他提议道,“殿下已在济南有些日子,若是没有旁的安排,不如提前一步,南下到徐州,徐州乃是军事要地,殿下也可以集山东和南直隶两地之兵力,早做准备!”
赵凛默了一默,“提前去徐州么?”
杨柏泉说正是,还道,“殿下在济南若还有什么事情尚未完成,不如交给臣来替殿下办妥。”
他这么说,赵凛不禁在心中苦笑。
可那件事情实在是难办啊,主要是那个人她太难办了......
“容孤想想。”
翌日,济南城万人空巷。
主道上彩旗高灯,缤纷喜庆。
挤挤挨挨的人小声嘀咕着,伸着头向城门看去。清道的兵已经来了三趟,原本嘈杂的街道两侧,随着到了中间太监模样的人拍手经过,全都静了下来。
“来了,要来了!”
人们小声嘀咕着,纷纷将自己的孩子架到了肩膀。
刑春连忙将桐桐抱了起来,又叮嘱儿子,小心不要再让腿受了伤。一家三口人同街道两旁所有人一样,伸着头向街道中心看去。
不一会儿,黄色的车辇从远处进入了视线当中,浩浩汤汤看不到尾。
济南城里的人无不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太子殿下,这便是他们日后的君主,是这江山百姓们的依靠。
先头的仪仗缓慢经过,刑春抱桐桐的胳膊快要僵硬了,不远处终于传来了刷刷跪地的声音。
刑春连忙拍着桐桐看最后一眼,随着人群,如波浪一般跪在了地上,桐桐能在短暂的间隙中,看到远处车辇上的人。
“咦?”
桐桐刚发出这声音,跪拜大军立刻就到了他们面前。
一家三口可不敢再看,立刻也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太子赵凛坐在黄色车辇当中,有人在旁小心说了一句话。
“爷,刑春一家三口在爷右面。”
赵凛这才转开一直看向前方的目光,立刻看到了匍匐在人群中的刑春一家三口人。
除此之外,那里再没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她果真没来?”
小棉子低声回应,“回爷,姑姑一直在房中。”
赵凛没说话,默默叹了口气。
赵凛收回了目光,直视着前方。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的呼声如波浪翻涌着。
立于波涛之巅的人,看不清下面的浪花。
程家,程玉酌房中。
街道上太子大驾经过的声音越来越近,程玉酌抱着静静,坐在门窗紧紧关闭的房间当中。
静静不安地在她怀里动弹着,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房间关起来,把自己关起来,也把它也关了起来。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呼声无孔不入,终究还是传到了这密闭的房间当中。
程玉酌抱着静静的胳膊又紧了紧。
她能想到如今街道上的场景,黄色车辇在人潮呼声中向前走着,坐在车辇当中的人肃穆直视前方。
想着车辇里的人的样子,程玉酌心中又是一紧,连带着又将静静抱得更加紧实了。
静静呜呜两声,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她的脸,仿佛看到她紧绷的神色,静静不乱动了,用小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臂,安稳地团在了她怀里。
程玉酌抱着静静,低下头埋在静静的皮毛柔软的后背当中,心里才有了一丝丝安全感觉。
无孔不入的呼声终于渐渐小了下来,“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也逐渐远去。
有鸟儿停在窗棂上,啄开窗缝,透进来了一丝天光。
程玉酌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又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外面喧闹的声音终于停止了下来。
程玉酌隐约能听见小巷子里有了人声,看来太子南巡的大驾已经经过了济南的街道,进入了为他预备的大明湖行宫中。
静静又呜呜了两下,程玉酌听见了院子里有脚步声。
是不是刑春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
程玉酌放开了静静,静静一溜烟跑到了门口,程玉酌也跟了过去,打开了门。
门一开,她愣住了。
她没有看到刑春,反而见到了小棉子。
不好的预感瞬间充斥了程玉酌的大脑,她看见小棉子嘴巴一张一合。
“姑姑,太子爷有请。”
大明湖行宫满是贵人,这样的场景并不让程玉酌陌生。从前在宫里,她也是在这些贵人缝隙里行走。
可今日,她却有些脚下虚浮。
她没想要那人跟他说的话,真的做了!
他真的在太子殿下面前提起了她!八壹中文網
可她还是又问了小棉子一遍,“太子爷传我所为何事?”
小棉子也看出了她的紧张,连声劝她,“姑姑不用怕,太子爷只是随便问两句。”
随便问两句,又是问什么呢?
程玉酌勉力找回在宫里的规矩,不再多问,在另一旁院子里的茶房等着。
她以为少说也要等一个时辰,却没想到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小棉子就过来引了她。
“太子爷得闲,姑姑快过去吧!”
这话一出,程玉酌心下立即快跳了起来。
从前便是到皇上面前回话,也不至如此!
她一路上不停地深呼吸,直到小棉子将她引到了一间厢房门口。
小棉子向里面回了话。
“爷,程司珍到了。”
里面传出了一个程玉酌熟悉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进来吧。”
程玉酌恍惚了一下,小棉子已经轻轻推开了门。
程玉酌已经来不及思索任何事情,最后沉下了一口气,进到了房中。
赵凛背对着门,负手而立。
听到她进门的脚步声,嘴角高高的扬了起来,又在转过身去的那一瞬,收回了所有的笑意。
他转过身来要看向程玉酌的面容,昨晚一夜未见,他脑中不知闪过她多少次。
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程玉酌已经迅速的跪了下去。
她的额头叩在青砖上,发出磕登一声轻响。
赵凛心中一揪,刚要说免礼,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奴婢......
赵凛略去这两个字带来的不适,立刻让她起了身。
程玉酌眼观鼻鼻观心的站了起来,垂着头立在一旁,一副听训的姿态。
赵凛想看她的脸都看不清楚,心情不由得一闷。
他想着自己今日见她的目的,是要给她重新竖立一个好印象。
他只好又把这不适忽视了过去,同她轻言温语的说道,“程司珍这些日子辛苦了,你本来已经卸去了差事出宫,却还要在此处做事。这济南地界并不安稳,孤已经听说你的不易,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同孤说来。”
赵凛真是用他这辈子最温柔的口气同程玉酌说话,轻柔地引导着她。
他这样说了,却得到了她四个字。
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四个字。
“奴婢不敢。”
赵凛的温柔卡在了脸上。
他听过这么多人说“奴婢不敢”,只有这四个字,把他堵得够呛。
果然,她果然是最难办的!
赵凛看着她,她只看地上的青砖,赵凛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话继续下去了!
而程玉酌只感到两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一面心下快跳,一面又不住提醒自己,万万不要在太子面前露出马脚,实在不行,把太子爷当成替身也可!
只要能让她过了这一关!
两人各怀心思,房中静了一静。
还是赵凛先开了口,“孤听说,令弟如今身份特殊,可有这回事?”
程玉酌一听他提起程获,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简直毫无迟疑,一下又跪在了地上。
“奴婢弟弟当年被带走时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奴婢如今还没有他的消息,只是有所猜测。若是家弟能为殿下所用,奴婢愿意前去襄阳说服家弟!”
赵凛只是问了这么一句,她却一下子想了这么多。
她还要亲自去襄阳......
赵凛简直被她吓得小心肝跳了一下,完全不敢去想那场景。
他就是再没办法,也不至于把她送去险境!
他走上前去,伸手扶她,“地上太凉,你起来说话。”
他的手略一触即程玉酌,程玉酌一抖,下意识就要缩回手臂。
只是这一次冷静先行,脑海中连声响起“不要露出马脚”,她才极力稳住。
可赵凛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僵硬。
他只想开口问问她到底为何如此害怕,不过她是不会说的,他只能安慰着她。
“虽说你是长姐,可是令弟的事情复杂,此事也不用你来过多参与,孤自会安排。你放心好了,令弟是年幼被卖,身不由己,孤不会过多苛责的。”
这话和之前程玉酌从替身口中听回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她想到说话的人不是替身,而是真真正正的太子,眼眶免不了一热,再一次跪了下去。
“奴婢多谢太子殿谅!”
赵凛这一次扶住了她,没有再让她跪在泛着凉气的青砖之上。
程玉酌感受到他的力道,不由抬起头向他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是温柔的!我是温柔的!我是温柔的!
阿采超小声提醒:别信他,文案上写着呢,狼系太子...
晚安,明晚9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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