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一脚踹开门扇，大刀阔斧的走到叶潇潇面前。
叶潇潇没想到秋娘也会跟着我来，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讶，但是很快她就自顾自的想明白了，心灰意冷的开口道：“秋娘你也全都知道了吧，如今你来，是过来嘲讽我的吗？”
秋娘没有说话，上上下下将叶潇潇打量了一遍，冷言冷语的开口：“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就将手上的东西扔了，别在祈声面前伪装成一副委屈的模样，瞧着让人想要给你来上一拳！”
说着，竟真的扬起手来，重重的朝叶潇潇的面颊上扬过去。
秋娘是秋将军的女儿，打小就同秋湛一起习武，素日里手上的力道就没个轻重。若是贸然打了叶潇潇，在她面上留下了痕迹，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端。
心里一紧，我急忙上前去拉秋娘，可秋娘的手却并没有落下，赫然顿在离叶潇潇面颊不过一寸的地方。
掌风带的她鬓边乌丝飞扬，外头照进屋里的光亮正巧打在叶潇潇的半边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叶潇潇并没想着还手，她紧闭双眼，等待着秋娘向她讨债。
先前年纪小不懂事，眼下就要去晋王封地了，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京都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秋娘，思及至此，心中还有些不舍。两行清泪就这么顺着她的面颊滚落，汇聚在尖尖的下巴上，最后不堪重负的低落在地。
这是她欠的债，现在能偿还一点就是一点。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叶潇潇愣怔的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人，神情有些惊讶。秋娘也傻眼了，她没想到叶潇潇会忽然落泪，于是就再也狠不下心将手往那人脸上去，目光就顺着那滴泪珠落到地面上去。
我心中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两人素日里不对付，可是到了关键时候，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现在就显得自己有些多余了，我抿了抿唇，思忖着这里应该没我的事，便放轻了步子想要往外头走。
却不料手腕忽然被人钳住，秋娘蹬着叶潇潇，冷冰冰的开口道：“事已至此，我们再劝就多少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她拱了拱手，头一次对叶潇潇好言好语说了句：“愿叶姑娘往后的日子里珍重，别再欺负旁人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般好欺负了。”
话毕之后，便硬生生的拉着我出了房门，一鼓作气离开了永寿宫。
她虽然表现的非常坚强固执，但是微微颤动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心中叹息一声，我握住秋娘的手心，轻轻捏了捏。
“你心中分明也是不愿意叶潇潇嫁给那晋王的，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偏生就不愿意说些好话呢？”
秋娘红着一双眼珠瞧着我，将头一扬，硬气道：“鬼才担心她！我巴不得她早日离开这皇宫呢，免得整日在人眼前晃悠，晃的心烦。”
“你真是这般想的？”我伸出手想去掰她的脸，揶揄道，“那我瞧着你的眼眶怎么红了呢？”
“谁哭了！”秋娘抬手，用袖口往面上一抹，“我才没哭！”
“那你这行为是在干嘛？该不会是想擦泪水吧？”
秋娘急了，看着我只跺脚：“我都说了我没哭！”
“好好好。”我连声应和。
之后话题便沉了下来，秋娘心中不舒服，我的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实在是没想到，这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犹记得潇潇诬陷我将我弄到慎刑司里关了好些日子，那些事仿佛还在昨天。没想到今个儿，一晃眼的功夫，昔日那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就要嫁人了。
思及至此，我摇了摇头。
心中慨叹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们俩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往回走，正当我以为秋娘不会再提这件事的时候，她忽然出了声。
“祈声。”她叫了我一声，嗓音发颤。
我紧了紧手上的力度，将她的手团进掌心里，开口问：“怎么了？”
“你说，为何自古以来，名门贵族的女子大多都成为了政治利益的牺牲品，就连皇家女儿都不例外。为什么他们那些男人就能堂堂正正的做自己，想娶多少姑娘就娶多少姑娘，而那些公主呢，到最后往往都会沦落为和亲的工具。难道他们养女儿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吗？祈声，难道我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她忽然停下步子，转身瞧着我，眸光中水波潋滟。
我伸手捋了捋她面前的额发，安抚道：“这是亘古至今女子的命运，只凭你的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这个现象的。叶婉柔和叶潇潇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的，而是为叶家带来了生机。而你就不一样了。”
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我用力晃了晃：“你是秋将军的独女，秋将军喜爱你，自然不会利用你，你的处境尚有回旋的余地，同潇潇的不一样的。”
秋娘静静的看着我，许久都没有回话。过了半晌，才怅然开口道：“叶潇潇从前不是这样的。”
听到这话，我就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秋娘是没有听进去一星半点。
秋娘红着眼眶，眼睛里终究还是毫无设防的蒙上了一层白雾：“以前的她嚣张跋扈，固然讨厌，但事事件件都是为了自己。我承认现在的叶潇潇变了许多，但随之改变的，还有她自己本心啊！”
挪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秋娘声音发颤却字字坚定，像是钉在木头里的楔子似的，带着尖儿的往人心里戳。
“你瞧瞧这偌大的皇宫，多么富丽堂皇啊，是整个顺国多少人想来的地方。可我现在却瞧着它活生生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无数个光鲜亮丽貌美如花的女子进宫，没多久便这怪物给同化，人人都戴上了一张粉饰太平的丑陋面具，变得不再像自己。她们进宫之时，又何尝不怀揣着那宛若叮当玉石的梦。可到了如今，那梦也不过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朝四周观望了一下，瞧着没有人影，我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三两步上前，手指勾着秋娘的衣袖往后扯了扯：“这话可不敢乱说，皇宫中人多嘴杂，若是被人瞧见了难免会落人口舌，咱们还是谨言慎行为上。”
“祈声。”秋娘忽而转身，一把将我抱住，下巴就垫在我肩上，呼出来的热气几乎都能打湿耳畔。
她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便知晓你同旁人是不一样的。你的眼中有一种坚强不屈的气质，同这宫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希望你不会被他们同化，做一个能够堂堂正正做自己的人。”
秋年的胸口紧贴在我的身上，说话时胸腔发出的轰鸣我都能感受的真真切切，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股浓重的悲伤，这种情绪几乎化成实质，从她的心口传递到我的心口，密密麻麻的、针扎似的疼。
“你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司计，素日里翘起来也低眉顺眼的做足了奴婢的本分，但是我瞧得出来，你心中是实实在在的不甘于现状。”秋娘缓缓朝外挪了两步，指尖冷不丁的戳在了我的心口上，盯着我道，“我知道你这里怀揣着的是更远大的抱负。”
她自当看我看的透透彻彻，而我却只是苦笑两声，开口道：“倒是你把我想的太过高尚了，我能从外面进到皇宫里，其实只是为了活命而已。皇宫是唯一一个不会被人轻易搜查的地方，她们自然也就找不到我头上。至于你说的那些，不过是如梦幻影。祈声无能，从来都没想过这事情。”
秋娘却只是瞧着我，一双眼睛素日里瞧着可爱的紧，现在却直勾勾的，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清澈透亮。
我当她要说出什么话来，却不成想秋娘只是垂头笑了笑，而后便转身离开了。
分别前，她还朝我摆了摆手：“我却兄长那里讨些酒来喝，你若是无事的话，便到房中等着我一同畅饮吧。”
这话一撂，她走的倒是无牵无挂。
秋娘现在这个状态非常不好，我担心她冲撞了主子想要随着她一起去，但秋娘的步子实在是快，我没能跟上她，便瞧着那片粉色的罗裙消失在了月门之外，再也不见一丝踪影。
……
不过，虽然将人跟丢了，但是随着秋娘这弯弯绕绕的一通乱走，倒是离御花园非常的近，想了想，我便提着裙摆往御花园那边去了。
御花园中有一株极老的玉兰花古树。
听掌事的说，这古树已经有百年之久了，树干盘虬接错，冠顶亭亭欲盖，宫里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这树倒还是百年如一日的开的枝繁叶茂，见证者万物轮转，朝代更替。
此时正是八月中的时候，玉兰花叶开始开每年的第二茬了，闻着经久不散的花香，我缓缓朝那边走去。
花树下碰巧又一张石桌，眼下正没人，我便坐在了旁侧的石凳上。
微风拂过，花枝乱颤，有簌簌花瓣随着掉在桌面上，我静静的看着花瓣，心中的情绪才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最起码，现在脑子是能转的动了。
事到如今，晋王的目的就已经十分明了了。
先是那日我在御花园中不小心撞见和晋王和后宫嫔妃的事情，从那时候开始，晋王就已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可是我却并不知晓，将这件事告诉了江璃，江璃虽然匆匆出宫，但也因为这件事遇刺。想必从那时候开始，晋王就已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后来便是秋娘莫名消失在霍小将军的洗尘宴上，秋娘是秋家的独女，在宫中虽然鲜少有人知道她是御前侍卫秋湛的妹妹，但晋王显然是知道的。他不仅知道，还在我们寻找秋娘正慌乱的时候偷偷像将军府那边传了话，若是不秋将军没来得及调兵，恐怕现在就已经背上了谋逆的罪名，整个秋家可能都在诏狱之中了。
这是虽然陛下没有多怪罪，还贴心安抚了秋将军和秋娘，甚至为此还顺势提携了秋湛，这才堪堪平息秋将军的怒火。
但后来，将近都过了一个多月了。太后不知听到了谁的教唆，拿着这件事情大做文章，重重打压了风头正盛的江贵妃，好巧不巧的，就在这个档口，江家出了事。
先是江璃被刺杀，已然闹得整个丞相府都人心惶惶，生怕江府惹了什么重要的货色，这报应会落在自己头上似的，那些个侍奉的下人，恨不得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江府的小小姐身份贵重，那时候有人保护，回来的时候也是糊了一脸的血，瞧着就非常吓人。小小姐固然是此下场，更别说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下人了，恐怕只在那眨眼的功夫，便悄然没了声息。
这才过了没多久，整日战战兢兢的下人终于肯脚踏实地的走路了，江丞相又忽然一病不起，朝中大臣大协议期，趁着这个紧咬关头在陛下面前弹劾江丞相。这些年江丞相兢兢业业做官，严谨到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错处。
可是却耐不住人那一张信口胡诌的嘴。
此事虽然没给江家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被败坏的名声已然传了出去，游荡在大街小巷之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可若是处理不好，便会成为江家彻底没落的预兆。
朝堂之上，最忌讳的便是君臣之间的猜忌，眼下江丞相也不知道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脚，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同陛下解释过什么，只任凭流言飞在整个京都城的上空。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府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利落，这边晋王又打上了叶潇潇的主意。潇潇的人际关系错杂，若是能将叶潇潇娶过门无疑就是分散了叶家的权利，连带着受到一些牵连的同样还有霍家。
不过霍家当下也不敢轻举妄动，霍小将军虽然此次大胜归来，但他年纪轻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身上背了这么多功勋，已是功高震主。
皇帝这时候正想方设法的想要削霍家的权，霍家又怎敢轻举妄动。
脑中“嗡”的一声轰鸣，晋王行动的脉络逐渐捋成一条线，清晰起来。
先是秋家，而后是江家，现在又是叶家。晋王实在是好手段，竟然在瓦解世家大族手上的权利，陛下蹉跎好几年都没有办成的事情，在晋王手上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堪堪摧毁了其中三家。
相较于晋王雷厉风行的手段，陛下终究是太优柔寡断了些。
正想着，面前忽然落下一个人影，晋王的声音从旁侧传了过来：“祈司计在想什么？难不成是在想本王？怪都怪本王这一张脸，长得实在是俊俏，让女子见了，就忍不住的倾心，不断回想。”
心中啐了一口，我顺着影子仰头看去，晋王正依在玉兰花树上，探出半个身子来，笑眯眯的瞧着我。
我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礼，开口道：“见过王爷，王爷生的风流倜傥，为人又潇洒有趣，自然会招人欢喜。”
“哦？”晋王的一条腿曲起踩在树干上，手又轻轻搭在膝盖上，那双勾人心魄的凤眸，一举一动都是风流，“那……本王有没有讨到祈司计的欢喜呢？”
不着痕迹的朝后退了一步，我开口道：“王爷何必说这种玩笑话来逗奴婢。”
晋王闻言“戚”了一声，张口便道：“你啊你，明明骨子里不是什么正经人，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正经百八的模样来哄人，真是无趣。”
话毕，竟纵身一跃，直接从玉兰花树上跳了下来。
这些日子骤雨频繁，这些花儿啊，草啊的本就娇嫩，受不得这风云飘摇。晋王又偏偏来摧残这些娇美的花来。随着他的动作，树枝一撼，无数花瓣便随之落了下来，变成了一场盛大的花瓣雨。
美虽美哉，但到底还是过于可惜了些。
我心中有些心疼，没有管立在前头的晋王，只捻了一片落在石桌上的花瓣，细细摩挲着：“王爷既不喜欢这玉兰花，又何必要摧残了她。世人千千万万，赏花的人自然比比皆是，您这个举动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晋王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知道祈声是将这花比作了叶潇潇，眼下正在指桑骂槐的斥责他不喜欢为何还要来招惹。
但他不想让自己这般聪明，只装傻道：“若是祈司计喜欢这玉兰花的话，本王下次就这般做了，可好？”
晋王抬头看着我，眸中流光转动。
晋王是何等聪慧的人，怎么会不懂我话中的意思，我看他现在多半是装傻，不想回答。我便也没有多说，只道：“奴婢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奴婢，喜欢或是不喜欢同旁人自然是没有关系的。”
意思是，你虽然身份高贵，是皇帝的弟弟，是一国的王爷，但还是少管我的闲事吧。
晋王正了神色，却道：“祈司计虽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一个奴婢，做的事情和奴婢却像是没有半点关系。”他抚了抚袖子，开口道，“就没见过哪家奴婢敢和主子顶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