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衍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了停,眉心微不可闻地一动。
能够出现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坐在那个位置的人……难道是传闻中的那个靖王?
他的目光又朝着对面一转,果然,在他另一侧的座位上,端坐着的正是霍无咎。
霍玉衍的目光顿了顿。
本朝以左为尊,霍无咎将左侧的位置让给了那个靖王来坐,莫不是其中有什么深意?
不过,不等他深思,大殿中的文武官员们便纷纷站起了身来,朝着霍玉衍行礼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霍玉衍的目光逡巡了一圈。
便见满殿的大臣,皆朝着他躬身行礼,唯独坐在他下首的那位靖王,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端坐在原处,与他对上目光时,只淡淡笑着点了点头,权作行礼一般。
这挑衅的意味可过于明显了。
霍玉衍收了目光,只也作没瞧见,温和笑着拿目光扫过了满殿的文武百官,温声笑道:“诸位爱卿不必多礼,快请起吧。”
随着文武百官起身落座,霍玉衍也抬起脚步,径直走到了最上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为兄不告而来,倒是辛苦二弟替兄长打点。”坐下后,霍玉衍便淡笑着侧头看向霍无咎。“半年未见,二弟倒是沉稳老练了不少,为兄一路前来,看整个南景秩序井然,实是宽慰。”
便见霍无咎欠了欠身,仍旧是素日里那般冷淡疏离的模样,淡声道:“皇兄过奖。”
霍玉衍倒是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拿起了桌上盛满的酒杯,朝着底下满殿的文武百官笑道:“自然,而今天下一统,也皆是诸位的功劳。玉衍在此,需先替父皇敬诸位一杯才是。”
他一举杯,满殿的文武自然也跟着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霍玉衍的眼睛往旁边一瞥。
那个靖王,却仍旧坐在那儿,只懒洋洋地拿起了杯子,抬眼看向他。
霍玉衍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而今大业虽成,但此后□□定国,还需各位鼎力相助!玉衍不才,在此先谢过各位大人了!”
说着,他举起酒杯,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底下的大臣们一片应声,跟着干了杯里的酒水。
便见霍玉衍放下酒杯,笑道:“今日不过是接风洗尘的家宴而已,诸位卿家不必多礼,还请自便吧。”
这便是宣布开宴了。
一时间,宴厅中热闹了不少,觥筹声也跟着起了。
而霍玉衍,则侧过头去,笑着看向了霍无咎。
“左边这位,便就是南景的靖王殿下了吧?”他问道。
便见拿起筷子的霍无咎抬头看向他,淡淡道:“是他。”
霍玉衍笑道:“难怪我瞧着面善,竟也算是一家人了。”
霍无咎没搭腔,径自夹了一筷子菜吃。
他向来是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霍玉衍倒是习惯了。
他像没看见似的,接着问道:“只是不知……”他像是有些迟疑,转过头去看了江随舟一眼。
便见江随舟懒洋洋地坐在原处,正指挥身后的太监将有些远的那道鱼炙给他夹进盘中。
“不知靖王可是腿脚有什么不便?”霍玉衍问道。
这话一出,霍无咎和江随舟两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霍玉衍便露出了两分纯善温和的笑来,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妥似的,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一直不见靖王殿下起身。若是身体不适,我身边倒有两个常用的太医,医术不错,可以给靖王看看。”
这话出口,他的目光便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江随舟的身上。
却听江随舟嗤地笑了一声,身体往后一仰,便懒洋洋地靠在了椅子的后背上。
他抬眼看向了霍玉衍。
连霍玉衍都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得漂亮极了,带着一股亦正亦邪的气息,最是惑人心智。他只是眼往上抬地看他,嘴角勾着一抹笑,便显得慵懒又妩媚,像成了精的妖物一般。
“不起身行礼,便是腿断了么?”他听见靖王这般道。“不想罢了。”
“这……”霍玉衍面露难色,看向了霍无咎。
霍无咎此时,竟没有看他,一双眼竟紧紧落在那靖王面上。他这二弟向来不苟言笑,即便俘虏来的异域美姬都无法吸引他多看两眼,但此时,竟紧紧地盯着江随舟,一双眼里满是笑意,唇角也勾了起来。
他慢了半拍才感觉到此时气氛的尴尬一般,抬起眼来,看向了霍玉衍。
“大哥别见怪。”霍无咎淡淡解释道。“他素日里就是这样,娇纵惯了,不爱跟人行礼。”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还没褪去呢。
便听得对面的靖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懒懒开口道:“你说谁娇纵?”
霍无咎的眼神又被他勾去了。
“没说你,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他的声音竟都软了两分,带了两分诱哄的味道。
霍玉衍这辈子都是头一次看见霍无咎这样。
对着个男人,温声细语,满脸笑意的,分明就是一副被勾了魂魄的模样。
却听得对面传来了清脆的“嗒”的一声。
霍玉衍循声看去,便见是那位靖王殿下坐在那儿,将筷子丢到了盘子上。
“吃什么?”他眉眼一扬,抬着下巴,目光慵懒又嫌弃地看着桌面。“今日这御厨是怎么了,这道松鼠鳜鱼,做得也太咸了。”
便见霍无咎连忙抬手,召来了几个太监。
“还不去将靖王殿下桌上的鳜鱼换了?”他神色冷下来,眉眼都恢复了往日的锋利。“去问问御膳房怎么当的差,还不快重做一份,快点送来。”
太监们诺诺应是,连忙鱼贯上前,将江随舟桌上的那道松鼠鳜鱼撤了下来。
霍玉衍的眉心动了动。
就见霍无咎转过头去时,朝着那靖王勾了勾唇角。靖王只横了他一眼,拿筷子又去吃别的菜。而靖王身边的那个白面小太监,这会儿也殷勤地凑上前来,一迭声地讨好,让他消消气,尝尝看别的菜色合不合胃口。
霍玉衍收了神色,看了霍无咎一眼。
却见霍无咎坦然地冲他笑了笑,面上竟染上了几分无奈,道:“大哥见笑,实在是让我宠坏了。”
霍玉衍顿了顿,面上勉强露出了两分笑意。
“无妨。”他说。
——
这么一来,霍玉衍所有的猜忌就都有了原因。
为什么霍无咎莫名其妙地对自己表露出那么多恶意、却又时好时坏,让他猜不出原因。又为什么霍无咎会这么重用南景的臣子,反将他手下的将士都置后了。
肯定都是因为这个靖王。
他没想到,霍无咎竟会有这般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一天……这所谓的“美人”,还是一个男人。八壹中文網
霍玉衍的目光一时间都有些沉重。
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却全程都在盯着霍无咎和靖王之间的互动。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霍无咎。
纵容,甚至有点温柔,多看靖王两眼都要暧昧地笑。那靖王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在席间挑三拣四的,对霍无咎说话也带刺儿,霍无咎却是一位纵容他,一双眼睛,像是遭人下了蛊一般。
这样的情况,好办却也不好办。
霍无咎这幅情态,倒是让霍玉衍放下了心,只道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尚没有看出端倪,还可以好好地用一番。
但这个靖王却是难办。
霍无咎为他神魂颠倒、对他有求必应的,确实是个把柄。但这把柄究竟是霍无咎的软肋,还是埋在他身侧的□□,便要看这靖王究竟是不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了。
霍玉衍陷入了沉思。
宴席过去了大半,坐在他左侧的江随舟也露出了两分醉态。他歪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便抬起手来。
旁边那太监连忙上前,将他的手扶住了。
“本王乏了,便先回去歇。”他懒洋洋地说道。“也不打扰你们兄弟两个叙旧了。”
霍玉衍淡笑着点头道:“靖王身子要紧,既累了,便先回吧。”
江随舟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角沁出两分意味不明的笑来,眼波一转,又看了霍无咎一眼。
便听得霍无咎低笑了一声,道:“回去别忘了给我留门。”
此时宴厅中人声鼎沸的,他声音不大,底下的官员都没听到,却清晰地传入了江随舟和霍玉衍的耳朵里。
江随舟笑了两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扶着旁边孟潜山的手,转身便走了。
霍玉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后,继而又转过头去,看向了霍无咎。
“你们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皱起眉,面上流露出了几分不赞同,端得是一副担忧弟弟的好兄长模样。
便见霍无咎放下酒杯,抬头看向他,淡淡一笑,不经意地说道:“也没怎么回事,正如皇兄看到的这样。”
“你这就是真要把他留在身侧了?”霍玉衍皱眉问道。
却见霍无咎往椅背上一歪,一副大马金刀的姿态,道:“大哥,别看他是个男人,有趣儿着呢。”
那笑容看上去,竟有两分餍足。
霍玉衍咬了咬牙,一脸的痛心疾首:“可他分明是……”
“是什么都不要紧,他自己也不当回事儿。要不是这样,他能等国灭了之后,还这么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他怕死得很,就是想依靠着我求条活路罢了,我何不让他如愿?”霍无咎漫不经心地说。“就当是个玩意儿,留着玩的。”
他这幅姿态,倒真像是在身边养了一只金丝雀,聊以把玩解闷的。
霍玉衍一时竟猜不透他究竟有几分真心了。
片刻之后,他顿了顿,道:“你要养着他玩儿,为兄也不便多说什么。但是无咎,你而今眼看着也要二十四了,原本早该到了成家的年纪,只是因着前些年打仗,才一直拖着。如今朝中有皇兄在,你不必操什么心了,玩归玩,还是要将婚事定下来,早些成个家。”
霍无咎听到这话,却无动于衷。
“我不着急。”他说。“慌什么,再玩儿两年。”
霍玉衍好言劝道:“这也不耽误……”
“怎么不耽误?”霍无咎抬了抬眼睛,嘴角的笑容有两分邪气。“你是不知道那小东西有多能折腾,好人家的姑娘嫁来,我还怕后宅不宁呢。我没什么急的,等过些时日玩腻了再说这些不迟。反正我传宗接代也没什么用,大哥,还是您先娶个太子妃,那才是国本呢。”
霍玉衍闻言垂下了眼,目光意味不明地闪了闪,笑道:“为兄这幅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无论你,还是姝儿,对为兄而言,你们的孩子都跟我的亲生孩子是一样的。”
他所说的姝儿,便是他的亲生妹妹霍姝,也是霍无咎的堂姐,前些年刚入邺城,便早早成婚了,如今膝下也有几个儿女。
霍无咎抬眼看向霍玉衍,便见他神色平和安静,这些话,倒真像是他的真心话一般。
霍无咎跟着笑了笑,说出口的话却没什么诚意。
“大哥能这样想,那也挺好。”他说。
——
娄婉君的酒喝多了点儿。
实在是她周围坐的都是些武将,这些时日共事下来,都不把她当外人。几人凑在一起,一喝酒,便恨不得称兄道弟的,一杯接着一杯,根本没数儿。
娄婉君是尽兴了,娄钺却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混在男人堆里也便罢了,喝成这样,成何体统?”他上前去训斥道。
娄婉君却是不当回事儿。她从小被她爹这么训过来,早就训皮实了,这会儿见娄钺生气,她漫不经心地一起身,朝着几个一同喝酒的将领扬了扬手,便道:“没事儿,没喝多少。父亲息怒,我出去醒醒酒去。”
说着,便转身大步出去了。
娄钺知道她这是用惯了的伎俩,知道自己要训她,便找个由头躲出去。娄钺却也无可奈何,拿手指点了点那几个将领,警告了几声,便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娄婉君颇为熟练地躲了个清闲。
宫中夜里风凉,宴厅外又是一方大大的荷花池。这会儿夜风吹起,吹得满池的花叶摇曳生姿,也将带着湿气的荷花清香,一并迎面吹到了她脸上。
惬意得很。
娄婉君让这风吹得舒服,溜溜达达地便往湖边去了。湖边夜里挂起了宫灯,精细得紧,细看过去,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娄婉君便打算着要在这儿散会儿步。
可刚等她走到湖边,便听得身后有人喊她。
“是婉君妹妹吗?”
声音特别熟悉。娄婉君连忙回过头去,便见湖边的小亭里坐着个人,一袭雪白衣袍,上头的金线熠熠生辉。
她有些惊讶:“太子殿下也在这儿?”
就听得那人咳嗽了几声,像是有些气力不支一般。
娄婉君怕他出事,连忙上前去,便见霍玉衍一个人坐在亭中,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会儿兀自咳得厉害。
娄婉君连忙上前,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要披在霍玉衍的身上。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娄婉君问道。
却见霍玉衍抬手,挡住了她披衣服的动作。
“你快穿好,女孩子家,莫要受凉了才好。”霍玉衍温声道。
娄婉君见他这会儿倒是不咳了,拗不过他,只得哦了一声,将那衣袍重新穿了回去。
“殿下,我送您回去吧?”她问道。
却见霍玉衍摇了摇头:“不急,我也只是来这里躲躲清静,醒醒酒罢了。”
他静静看向娄婉君。
他自不会说,他在宴上除了注意霍无咎,便一直注意着娄婉君的动静。他见娄婉君喝得尽兴,娄钺又频频看她,一脸不悦,就知道一会儿肯定会有这么一出。
他抱病先行,就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娄钺看娄婉君看得严实,让他一路上都没有找到跟娄婉君独处的机会,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却见娄婉君有点着急:“醒酒也不是这么醒的吧?湖边风凉,殿下,我看还是……”
却听霍玉衍打断了她。
“之前,我记得你都是喊我霍大哥的。”霍玉衍温声道。
娄婉君有些尴尬地抠了抠头。
可不是吗?她虽说跟霍无咎总在私底下直呼姓名,互相骂骂咧咧,但是在霍玉衍面前可不敢造次。她要是敢对霍玉衍有什么不尊敬,她爹第一个不同意,抡着笤帚要揍她呢。
她笑了笑,道:“……也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便听霍玉衍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他说。“如今,却是什么都变了。”
娄婉君面上露出了些疑惑,问道:“还有哪里变了?”
霍玉衍看了看她,似有些欲言又止。
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将他那副清秀的模样照得愈发干净,甚至透着一层微光。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便显出几分脆弱的美来。
“也没什么,只是无事而发的感慨罢了。”他说。
娄婉君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霍大哥吧……自己也变了挺多。小时候怎么也算是个干净利落的人,现在美则美矣,倒是多了几分磨叽。
“那就好。”她不晓得怎么回应,只得这般敷衍道。
作者有话要说:霍茶茶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滑铁卢。
霍茶茶:谢邀,你们知道什么是黑暗吗?就是那种让你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甚至开始自我否定的连续挫败?比如我,一直无往不利,却在一天之中连续遭遇了基佬和直女……现在就是累,非常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