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佳书个子远不如他,此刻声音却从气势上居高临下。
“倘如您对本次航班有任何不满,可以在飞机落地后直接向地面投诉,选择在舱门关闭后,飞机关闭舱门起飞前对机组人员发出恐吓,就是航空安全威胁。我需要为飞机上每一位乘客的安全负责,就算不起飞,也必须将您这样的危险因素剔除。”
结束宣告,她挥手告诉航警,“带走吧。”
男人的个头用了整整两个人才将他按住,尽管飞机开了舱门又回到了起飞的国际航班最新排序中,但这次却没有顾客再大声抱怨了,连乘务们的工作都无比轻松起来。
好在这一次比较顺利了,不过二十分钟时间,航班被牵引到起飞跑道,成功起飞。
因为这出意外,何西倒是让教员刮目相看,她的处理很好,连中间被男人手上的戒指刮到,脸颊出了条小血痕,也没有抱怨,坚持帮乘警把人送下飞机。
最让他吃惊的还是宁佳书,年轻的副驾通常没有足够的底气和魄力,尤其宁佳书还是个女孩,胆子倒是真的大。
飞行途中,他也直接向她提问。
“他的行为严格来说算不上非常出格,又是申航的vvip,也许我们这边还没落地,那边人就被放出来了。你不怕他报复,真的揪着你投诉,暂停飞行资格吗?”
“怕。”宁佳书点头。
“但是吉教员您不是也在吗,我就放心多了,公司里都说您严厉公正,刚直不阿,肯定会站在正确的立场上为我打分,我也相信航空安全大于一切,申航会秉公处理这件事情。”
她拍了一记响亮的马屁,但吉教员听得很舒心。
“这倒是,放心吧,这次你处理得很好,等返航如果纪委部门为难你,我会尽力为你说话的。”
不过末音才落,他就又提出一道送命题让宁佳书作答,“如果下一次还出现这种情况,你怎么能确保自己正确定义航空安全威胁,而不是被羞辱后的挟私报复?”
宁佳书心跳猛快了一下,心想这教员看人还真准,这就瞧出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了。
刚刚发生的事情,宁佳书虽然不能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没有一点私心,但确确实实,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又没任何问题,再让那个刺头乘客把节奏带下去,整个航班都会变得混乱,一旦到了天上,任何不遵守规则的行为都将变得异常可怕。
何况,没有威信的机长不是一个合格的机长,只有左座上的人最先拿出底气,拥有将航班完全掌控的信心,其他人才有安全感可言。
她组织了一下措辞,“凭着责任和敬畏。我热爱我的职业,我有身为飞行员的职业精神。”
飞行检测体现在航班的方方面面,这些教员老奸巨猾,你以为人家在开玩笑,其实人家在搞情景测试,任何临场反应都可能计入评估。
这一趟再从罗马返程,果然飞行纪委部找来了。
对她进行了一个达两小时的调查,两个调查员板起来的面孔活像黑面神。
隔着会议室长桌,他们翻来覆去炼油条一样问她当时的想法,让她反思自己的处理方式有没有过激,甚至连宁佳书以前的飞行细节都被抠抠搜搜拿出来拷问。
宁佳书每出口一句答案之前,都斟酌再三,因为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记录在案。
她心中暗呼真是飞来横祸,按这阵仗,那流氓rapper还真是个硬茬。不过想归想,就算时间倒流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开舱门把这个刺头弄下去。
出了会议室,宁佳书扯开领带和衬衫风纪扣,直接扑霍钦怀里。
“有没有受伤?”
这是霍钦问的第一句,他的怀抱伴是松柏的冷冽香气,宁佳书才听到就是鼻子一酸,三分委屈这下也变七分了。
“没有,我能受伤吗,要伤也肯定是他伤得比我重。”
“气死我了!这王八蛋,再让我看见他,我非找人套麻袋打得他鼻青脸肿。”
“风委部门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你不知道,人家跟问凡人似的,连杯茶水都不给,饮水机放那儿是摆设吗。”
……
她喋喋不休倾吐自己的委屈,直到霍钦止住她,“嘘——”
示意她声音小些,长廊里有工作人员经过,脚步声越走越近。
宁佳书还揽着他的脖颈,低头就能看到她嘴巴撇得快能挂油壶,“我怕什么,我又没犯错,才不受这份罪。”
“我知道,”霍钦安抚她,“先放开我好好走路。”
“我才不怕别人看见。”
霍钦脸皮薄,又不能拿她怎样,直到人走远了,才微微倾身,好让她站得更舒服些,半搂着人进电梯间。
轿厢下沉时候,霍钦看佳书抱怨的差不多了,才试图把她长歪的想法扼杀在摇篮,“别的也就算了,套麻袋不行,有了案底肯定是要停飞的。”
“我就打嘴炮也不行吗!”
宁佳书一听更生气,进了电梯间就作势抬脚要踩他,霍钦也不躲,搂着她肩膀,漆黑的眼眸不动不摇,宁佳书到底没踩下去。
没好气撇开头哼哼,“别犯规,长得再好看,直男直语也是要扣分的。”
宁佳书装出十分不开心,耍够了小脾气和任性,其实很享受这种结束什么事情都有人兜底和等待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放学羡慕别人有父母一起来接,自己也终于享受到了一样的待遇。
只有霍钦能给她这样的感觉,也只有这段恋爱,随着时间的推移,宁佳书感到的不是厌倦而是渴望。
上海的冬天有时也会下雨,冬雨不像夏雨那样清脆,是朦朦胧胧的,带着乳白的质感。
微重带着很轻的闷响,拍打在车窗上,雨雾粘连,把车外的可视范围缩得很近。
在高架上走走停停近一个小时,宁佳书意外地没有觉得不耐烦。车里开着暖气,音乐播放的是英国一首民谣,很舒缓的小调。
霍钦开车,修长白皙的指节跟着拍子,轻轻敲打在方向盘上。
他车上从前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现在从抱枕到照片挂链,触眼可见就是宁佳书的私人物品。
在这密闭而充满安全感的空间,温情又充实的幸福中,仿佛他们的人生已经完全交融在一处,正像这大千世界里朝九晚五的普通夫妻,这普通平凡的一天,仍是丈夫接妻子下班的回家路上。
宁佳书的心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柔很软。
她一点也不再生气了,那些不好的事情连再去回忆一遍,都是对生命和情绪的辜负和浪费。
原本打算就在外面吃饭的宁佳书忽然心血来潮,“不在外边儿吃了,我们就去超市买菜吧,豆豆不是要来吗,我们请她吃火锅。”
还没等霍钦说什么,她紧接着补充:“这次我帮你。”
霍钦明智地选择把劝阻咽下去。其实他想说公寓里煮火锅会留味道,怕她现在兴致勃勃,晚上睡觉又嫌弃。
但看她的眼眸闪得发亮,也就作罢了。
宁佳书还从未主动提出过要在家里吃饭。
她很讨厌使用后像战场一样凌乱的厨房,要么回家吃,要么外头吃,或者点外卖,外卖关门了那就生菜沙拉,或者用烤箱直接弄个披萨。
实在什么都没有,就饿着,反正就是不动手,要她动手她也不会。但这样的宁佳书有一个好处,宽于待人。
她不强求自己做到的事情,也绝不要求伴侣。所以和霍钦住一起之后,他随便做点什么,她都从不挑食。
大约是第一次主动下厨实在兴奋,宁佳书看到花花绿绿的蔬菜,有种逛专柜买包时候异曲同工的快感,什么都想往推车里放。
只是……她放进去了,大半又被霍钦拿出来摆回货架上,等宁佳书发现的时候,生鲜区都已经逛完大半了。
“你怎么又拿出来了?”她不乐意。
“佳书,我必须得提醒你,我们只有三个人,吃不掉那么多。”霍钦叹口气,拿出一捆芹菜,“而且,火锅不需要芹菜。”
“……那留着明天吃?”宁佳书迟疑着试探。
“是你不吃芹菜。”
“但好看嘛,拍照色彩多一点,发朋友圈好看。”
霍钦最终被她强行说服,无奈妥协,把芹菜放回推车里。
东西装了整整两大购物袋,回家时候雨还没有停,佳书撑着伞在楼下等霍钦停车,脚边放着购物袋,忽地听见塑料袋一下接一下传来轻响。
低头,原来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小家伙,脑袋一啄一啄偷吃她购物袋里冒出来的芹菜叶子。
小麻雀还没她半个巴掌大,浑身都被雨淋湿了,瑟瑟发抖,稀疏的毛发甚至不能将它的皮肤覆盖,浑身灰扑扑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在窝里也被排挤的小东西。胆子倒是挺大,还敢偷吃她的东西。
宁佳书对触碰禽类生物深恶痛绝,歪着头看了几秒,把围巾往掀到背后,蹲下身,本想把一整捆芹菜都扔了,但想到朋友圈还没拍,犹豫几秒,仔细把它咬过几根叶子连菜茎抽出来,递到那小东西嘴边。
“吃吧吃吧,吃了这顿,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它不解地晃了晃脑袋,飞不动,便又朝她跳几步过来,仰头继续啄菜叶子。
原想着霍钦停车得要一会儿,谁知道不多时,就听到霍钦喊她。
“佳书!”
坏了!
宁佳书想把小鸟藏在身后,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还没起身,霍钦已经走到跟前。
“你在喂这个小家伙啊!”
霍钦放轻声音,接过宁佳书手里的伞,跟着她一起蹲下来,“还是只雏鸟,羽毛没长丰,可能是途中飞不动离群,现在找不着巢穴了。”
“真是只笨鸟。”
“雨还得下一夜,夜里的温度接近冰点,到明天早上,它肯定就被冻死了。”霍钦抬头,专注漆黑的眼睛朝她看过来。
她就知道!
宁佳书心里恨不得翻白眼,但多年前自己立的爱鸟人设,跪着也要装下去,只得干巴巴道:“是吗?那好可怜啊,我们把它带回去喂几天吧,等天气好点再把它放了。”
霍钦笑起来,“好。”
大帅哥的眼睛晶亮,唇红齿白,这一笑仿佛连冬雨都不在那么凛冽刺骨了,路过的风都温柔起来。
“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是这么想的。”
清理完地上掉的芹菜,霍钦拆开一个装妙脆角的纸盒,把小东西放了进去。他似乎很开心,甚至还跟佳书回忆起了当年在澳洲宿舍里,和她一起带食堂剩饭养鸽儿子的事。
不提这个还好,越提宁佳书越心虚。
霍钦的鸽子就是她亲手放的绿豆给不小心撑死的。
她的记忆跟霍钦完全不是一个版本,嗯嗯敷衍应着,眼观鼻鼻观心,待到电梯叮声一响,迫不及待抢在前边儿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