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直飞美国西海岸的航线并不如许多乘客想象中横跨太平洋,而是先向北飞,沿途路过白令海峡,绕成一段大圆航。通常实际飞行时又稍微比大圆航偏南一些,沿着盛行西风带借风加快航行速度。
宁佳书前半程执飞,后半程一路睡到落地洛杉矶国际机场。
上海下雨,洛杉矶也在下。
不过上海雨热同期,冬天大多是不成器的毛毛雨,洛杉矶却不一样,他们的雨季集中在冬天,轮候机组的机长落地时,迎面而来就是一个暴雨礼包,他和宁佳书一样是个新晋四杠,绕边盘旋了两圈才敢落地,落到地面时一摸脑门一头汗。
好在加州四季温暖如春,冬天气温也在十度以上。
下飞机后,宁佳书还脱了一件保暖内衣。
在洛杉矶停留三天,第一天机组成员大部分用来昏天黑补觉。
毕竟常飞国际航班的人都已经习惯了紊乱的时差,24小时过后一般就能适应良好地到处溜达溜达,旅游拍照留念,而且申航给员工的酒店通常订在市中心,交通便利,吃住玩儿出行都方便。
可惜这回洛杉矶的雨连下三天,掀开窗户就是黑沉沉的云压下来,大多数室外活动无法成行,只有在附近逛逛街,酒店娱乐大厅玩玩儿游戏打打牌了。
但也有霍钦和宁佳书这种从头到尾不出房门的例外。
宁佳书补觉醒来时,遮光窗帘把房间挡得伸手不见五指,外头哗哗的雨声在耳朵里渐渐清晰,一墙之隔的外厅门板底下溢出一丝光线。
赤脚踩着地毯下床,推开门才发现,是霍钦在看电影,调至最小的音量淹没在雨声中,黑白色调的屏幕泛着浅淡的荧光,模糊柔和了他的轮廓侧颜。
这是一部经典爱情电影《罗马假日》,霍钦从来是不怎么看爱情片的。
大约听闻声响,他转回头来,见她便道:“醒了?先去洗漱,我帮你叫餐。”
洗漱时候,宁佳书看了手表,她倒时差睡得很长,一觉睡了十三个小时,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天亮了。
在洗漱台边刷牙,回头问霍钦:“你醒来很久了吗?”
“飞机上睡得很长,落地就不怎么困了。”
宁佳书吃了一个夹满黄油鸡蛋奶酪薯饼的三明治,又吞下一块咸味焦糖核桃巴步卡蛋糕做甜点,这才放下刀叉,端了杯热牛奶在霍钦身边的空沙发上坐下来。
电影正放到安妮撑不住镇静的药效,在路边睡着了,被乔带回家。
满屏的俊男靓女,叫人无论再看几遍,还是觉得赏心悦目。
“你怎么看这个?”宁佳书好奇。
霍钦飞国际长途,落地休息的时间,除了偶尔出游当地景点,剩下大多时候在看书,或者酒店健身房游泳池运动,不喝酒也不打牌,简直是个养生达人。像这样十几个小时呆房间里看电影,还挺少见的。
“想跟你呆一块儿,就打发时间。”
霍钦把声音调大,让她也能听清台词,侧过脸,就见宁佳书上唇沾了一圈奶沫。
“沾了东西,别动。”他抬手,拇指印在她唇上替她擦拭。
他的眼神像看电影那样看着她,专注而温柔,昏暗的光线中,她能瞧见他瞳孔里自己的身形轮廓。
宁佳书的神思有一瞬恍惚。
她抓着霍钦递过来的手,小心翼翼挨着他肩头靠下来。
享受了很久的安宁,她才从荧屏收回视线,低声开口:“霍钦,你有想过,如果你妈妈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该怎么办吗?”
人的想法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发生改变,就连霍钦,也无法空口承诺所有的事情。
就像过去这段时间以来,他想尽办法消除霍母的偏见,却还是在那段劈腿绯闻传遍申航时前功尽弃、功亏一篑。谁都无法掌控未来,因为这世上的不可控状况多得好像上海早班高峰的南北高架。
如果霍钦能自私地为了爱情与母亲彻底做切割,那他又不是宁佳书认识的霍钦了。
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很清楚,结果是他只能精疲力尽在两段关系里奔波缓和,直到有一天霍母真正敞开心扉接纳宁佳书。
宁佳书提问,也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另一个客观问题——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上次夏图南之所以愿意帮我澄清,是有条件的。”
宁佳书十指交叉纠缠,就要相互把指甲盖抠破了,“那天,申航论坛上的截图照片传开后,我本来想去找季培风理论,到了酒店,刚好撞见他抑郁发作人事不省。我叫人把他送进医院,在急诊室外头,夏图南求我不要跟他哥哥断绝往来,不要做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奇怪,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只要自己活得好,什么都不管的人,可是那一刻,我竟然不敢拒绝他。”
“我那天真不该去找季培风的,没有看见他濒死的样子,没有看见他手腕上那些缝针的划痕,现在就不会每天晚上被他死了的噩梦吓醒。就不会每天晚上一闭眼,我感觉自己的良心在被拉扯。”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我也真害怕,从来没有那么怕过,怕他真的死了,这条生命就会成为我永远要背负的责任。”
霍钦呼吸一屏,按住宁佳书的手,制止她近乎自我虐待式的排解,听着她剖白原委,内心竟隐隐猜到了她的意思,替她把最难的一句讲了出来,“我们……又要分手了吗?”
那一个“又”字直踩在宁佳书的心尖上打了好几秒颤,她才忍着眼泪点头。
为了能和她结婚,霍钦已经想尽所有办法,就算霍母真的被他们打动了,等未来某天了解到季培风的事情,也绝对会勃然大怒翻悔,不止霍母,连霍父、霍奶奶都不可能同意。天底下没人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背上这种负担,陷入畸形的三角关系。
更何况,根本原因本来就并非不可抗力造成,而是她自作自受,为年轻时候犯错的自己买单。
“前几天,季培风从前洛杉矶疗养院的心理医生给夏图南回复邮件,说他的病情处在长程咨询的过程中,需要随时观测系统治疗,国内的心理医学治疗领域落后于西方水平,他现在差不多才进入明确起效的阶段,不可以在国内继续待下去了。但考虑到的他在国内的好转,心理医生想让我一起跟到疗养院,帮助他渡过接下来的分界时点。”
至于这个时点到底是多长,是几个月还是半年,只能取决于季培风的状况,医生也无法给出诊断。
唯一清楚的是,这是季培风最后的希望,所有人和他一起配合世界顶级的心理治疗师,在这段长程咨询中深入解决他成长中的创伤经历,解决所有爱情、亲情印刻在他灵魂里、给他带来的负面思维和不良的行为模式影响,找回身份认同,重新建立人际和社会关系,在废墟上构建新的目标与人生。
“夏图南把邮件转发给我,我告诉他,给我一段时间考虑。”
宁佳书不敢抬头,地面在她眼眶的水色中出现重影,怎么努力忍也收不回去。
整个空间里,除了窗外的雨声和电影的对白,所有事物都安静下来,像一根绷紧的弦。
“所以,你在等我帮你做决定。”
霍钦陈述结论,他嘴角动了动,声音又过了良久才发出来,“佳书,你可真狠心。”
她明知道霍钦永远没办法做出违背道德的自私选择。
宁佳书手里的热牛奶温度已经散尽了,杯壁在指尖冰凉,霍钦探手抬起她的脸,擦掉她滑落到下巴的眼泪,然后默不作声开始解自己的衬衫领扣。
宁佳书顺着他的身形陷入沙发,睡袍摊开落地,她的指尖最后还试图摸索着将牛奶杯摆上沙发后的矮几,但最终失败了。
半杯牛奶顺着矮几流淌到地面,无声融入地毯,只余一片发暗的晦色。
霍钦从来没有像这样粗暴,即便喝了酒也没有。
他仿佛全然没了理智只知道冲撞,一遍又一遍控制申明主权。
解下来的男士皮带被压在沙发底下,冰凉的铁质卡扣抵得她后腰生疼。
宁佳书的指甲只有深深掐紧陷入他的背脊,才能将四面八方所有的痛感忍耐,下颚与脖颈近乎绷成一条直线,仰头去吻他。
自下而上看过来,泪光朦胧的宁佳书,是天底下最瑰丽纯情,也最残忍性感的尤物。
可霍钦不只因她美丽而爱她。
他内心犹如困兽之斗,在痛苦挣扎,那挣扎是爱、是恨,是占有,是成全的无奈、是绝望的释放。
黑白电影已经放到安妮即将离开罗马那一幕,记者会召开,有人问安妮。
“殿下最喜欢所到过的哪一个城市?”
“各有千秋,很难讲……”
公主目不转睛盯着人群中的乔,“罗马,我最爱罗马,我在罗马的日子必将终生难忘。”
她温柔明亮的眼睛含泪,最后一次深情凝望他,咫尺天涯。
此后过往,终其一生他们也许都不会再有交集。
洛杉矶市中心下着凌晨天亮前的瓢泼大雨,酒店窗内是昏暗的光线与阴潮湿冷的空气。
他们唯能体会彼此身上的滚热,肌肤与汗水相触的瞬间,像一起发了场四十度的烧。
最后的宣泄是感性,留给对方的克制是理性。
“人生总不如人愿的。”
镜头闪现,西装革履的乔手插在裤兜里转身离去,背影落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