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孔志斌默默躲在一处墙角,干起了偷窥的事情来。
孔志斌打量着冯荞,她今天穿了一件水红色衬衫上衣,很时兴的小方领样式,合适的腰身剪裁,搭配一条黑色裤子,越发衬得身材纤细苗条。这段时间没见,她似乎哪儿变了,本来就眉眼俊俏,如今好好一打扮,简直是光彩照人。
孔志斌心里莫名的一阵郁闷,心里有些堵得慌,也许眼前的冯荞离了他,弄得灰头土脸一副憔悴样,才能满足他某种变态的自大心理吧。
孔志斌挑剔的目光落在冯荞身旁的男人身上,肤色偏黑,身形挺拔矫健,看起来年龄要比冯荞大几岁,孔志斌在心里说,无非就是个平凡无奇的乡巴佬粗汉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种,没什么好在意的。
然而他却忍不住继续靠在墙角偷窥着,那两人似乎正在商量什么,男的不知说了什么话,冯荞仰起脸,撇着嘴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那男的似乎被取笑了,表情微窘,屈起手指轻轻在冯荞脑门上弹了一下,冯荞缩着脖子笑起来。
孔志斌总觉着这一幕十分碍眼,这男的也太不庄重了,这个冯荞也是,怎么不知道矜持。他正在腹诽,忽然那男的一抬头,目光往这边一扫,孔志斌连忙往后退躲进墙角,再伸头去看时,那两人已经并肩走远了,男的手里拎了一大包东西,冯荞空着两手,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话,十分默契的样子。
孔志斌目光阴郁,心中却不屑地想,一个村姑罢了,那男人倒是上心,乡野莽汉配村姑,反正也也就这水平了。
冯荞和杨边疆哪里会注意到一个躲在墙角偷窥的人。他们俩这几天很忙,刚把订婚的事儿忙完,马上冯荞又要去杨边疆家“认门儿”,认门之后,中秋节也就快到了,杨边疆还要紧赶着去冯荞家送节礼,作为新女婿头一趟送节礼,自然不能太随意。
两人这会子特意去供销社买了月饼。冯荞到杨边疆家“认门”,总不能空着手,乡间的习俗一般是带一些糖块和点心,冯荞一琢磨,中秋节都快到了,点心索性就买月饼吧,再买一包糖块。杨边疆又说,来都来了,索性一并把中秋节送礼的月饼也买了吧,省的下回还得来。
这一买就多了,“认门”买两包,送礼买了八包,一下子十斤月饼,四块八毛钱还再加六斤粮票,好在如今比前几年强了一些,前几年这月饼还是限购的,每家只能买限额的数量,听说最困难的年头,一口人只给买半块月饼,你有钱有粮票也不许你多买。
十斤月饼,再加上四包糖块,“认门”两包,送礼两包,杨边疆送礼还要买白酒,算一算,至少要买六瓶,到时候还得买鱼买肉……杨边疆是第一趟送礼,礼数比较讲究的话,不光冯老三家,冯荞的大伯、二伯家也要去坐坐的,买的东西也就相应多了。冯荞心里算了半天,这一来可得不少钱呢。
“哥,你那天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认门的事情不用这么早的,人家都是快到结婚前才认门,可以省下之前送礼的钱。都是农村人,有些钱花得也不实惠。”
“这么快就知道替我省钱啦?向着我呢。”杨边疆笑。
“什么呀,谁向着你啦。”冯荞语气不自觉的羞涩娇嗔,婚前新女婿头一回送节礼,讲究可多,礼也更重,她只是觉着没必要这么花钱,不用问她也知道,杨边疆这阵子钱可花的凶呢。
“都是农村人家,我爸也不是多讲究的人,有的钱该花,有的钱其实没必要的。再说了,我家里那样你也知道……我现在还住在二伯家呢。”
“没事儿,你放心吧,我妹妹都已经出嫁了,家里就还剩下我一个,没别的负担了,我自己的工资和退伍津贴也都攒着。”杨边疆笑着安慰道,“第一回,这些礼节关系到咱俩的面子,该花的钱就不能省。你去我家认了门,往后咱俩爱怎么来往都没人能说什么,再说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我爸妈盼着见见你,我还盘算着早点儿结婚呢。”
“你才丑媳妇呢。”冯荞不满。
“嗯,我丑媳妇。”杨边疆笑不可抑,换来冯荞一脸红霞。
冯荞首先计较的前边这一句,想想似乎忽略了更重要的内容,她要等明年才满十八呢,结婚哪能那么快。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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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志斌在镇上溜达了大半天,下午太阳西坠的时候又去,才听门卫说陈茉茉回来了。
“那我进去找她。”
门卫端着脸瞅他,孔志斌忙说:“我跟她约好了的,不信你去问她。”
门卫狐疑地盯了他两眼,目光里有些不明的意味,终于挥手放行了。
孔志斌径直去广播室,刚走到门口,便看见那个民兵营长赵红兵也在,正坐在陈茉茉对面的椅子上,两人嗑着瓜子,说说笑笑的十分融洽。
“茉茉。”孔志斌站在门口,绷着脸叫了一声。
赵红兵一扭头:“哎,这人哪个窟窿蹦出来的,咋又来了?”
“陈茉茉!”孔志斌提高声音,告诫地叫了一声。这阵子他跟陈茉茉来往亲密,明明就是恋爱关系了,孔志斌看着陈茉茉,用不满地眼神催促示意她。
果然,陈茉茉放下手中的瓜子儿,站起身对赵红兵说:“赵营长,今天我还有事儿,孔同志来给我送书呢,要不你先走吧。”
“你整天看的什么书呀?”赵红兵斜眼瞟着孔志斌,嘴里说:“茉茉,你一个好好的知青,早就不上学了,你就是专门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来的,看那些没用的书做什么,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你跟着我好好在农村锻炼就行了。”
“哎呀赵营长,人家上级的广播现在可都说了呢,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也无非看一些毛.选之类的书,你怎么能说没用呢,这话真是错误。赵营长,你先走吧,你说的工作,我们明天再谈吧。”
“那行那行,茉茉,你往后缺什么书,吱一声我给你找,有那种人吧,你可不能随便相信的。”
赵红兵瞪了孔志斌一眼,大摇大摆走了。有了上回被撵出公社大院的教训,孔志斌硬忍着没发火,韩信能人□□之辱,早晚有一天让这小子好看。孔志斌觉得陈茉茉这样的姑娘,冰雪一般聪明剔透,自然是明智的,尤其两人现在关系已经很明确了,没必要理会赵红兵这种人。
然而想是这么想,刚才赵红兵那个夹枪带棒的讽刺,却很难不让人生气。孔志斌等赵红兵走了,抬脚跨进广播室,脸色阴郁地责问:“茉茉,你怎么还跟他来往?”
“志彬你说什么呢,人家赵营长也是公社的干部,我跟他完全属于工作关系,你要理解我,我总不能不工作吧。”
孔志斌暂时压下心里的不快,在陈茉茉对面椅子上坐下,却在瞥见办公桌上的一堆瓜子壳之后忍不住了。
“工作关系,工作就是在这儿嗑瓜子闲聊天?茉茉,如今我们两个关系已经很明确了,我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尊重我,我们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像他这种人,你可不该跟他多牵扯,你往后少搭理他。”
那语气带着几分告诫和不悦,陈茉茉眼眶一红,忽然就委屈地掉了眼泪。
“志斌,你怎么也不相信我?我以为你是懂我的,连你也不理解我了吗。”
“不是不相信你,我……我也是担心你。”孔志斌看着陈茉茉委屈凝噎的样子,心中就软了下来,放缓了语气说:“茉茉,你跟这种人可不是一类,你一个年轻姑娘家,长得又漂亮,有知识有才情,你是什么身份?你跟这种人接触多了影响不好,我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
“你以为我想吗?”陈茉茉眼角瞟着门外,抹着眼泪哭得更加伤心了,“你以为我想应付他?我有什么办法,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来这鬼地方插队,离家那么远,我无亲无故的,赵红兵这样的人,我得罪的起吗?我无非也是生存立足,我能怎么着?你为我着想了吗?”
“不是,茉茉,你别哭呀。我也是担心你,我怕你跟他接触多了不好,这种人明显心思不正的。”孔志斌被她哭得心疼,忙又道歉,“是我不好,别哭了,你哭得我都心疼了。”
“你要是真心疼我,你想个办法让我早点儿回城,我哪还用受这个委屈?哪还用应付这种人?志斌,你不知道,我实在太不容易了,可是你明明找得到关系,你却不肯帮我。”
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孔志斌心里无奈烦闷,不得不想,陈茉茉现在的态度也太功利了,他其实能够理解,这兔子不拉屎的乡下穷地方,陈茉茉从大城市来插队,生活该有多么不容易啊,必然各种心酸委屈。陈茉茉这样也可以理解,孔志斌觉得,那些嫌弃女孩子功利势利的,无非都是些没本事的**丝,男人有足够的资本吸引女人,包括钱财地位,这有什么不对?可是这个年代,他如今蛰伏等待着高考腾飞,眼下他的优势能力还没法完全施展开,他也着急没法子呀。
孔志斌在心里暗暗说,钱会有的,地位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按照他的谋划,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有足够的能力改变现状。
见陈茉茉眼泪汪汪的样子,孔志斌只好耐心劝道:“茉茉,关于这件事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就算你招工回城,也只是个普通工人,哪能跟大学生相比?你现在就不要想那些了,一定要静下心来复习,高考时间可不多了。”
陈茉茉低着头,慢慢止住了眼泪,小声嚅嚅:“志斌,我也是太心急了,这阵子我也在看书复习,就是……胡乱担心,你知道的,我从小学音乐,文化课本来就不怎么重视,这阵子复习数学弄得头疼没信心,我怕我考不上,不能跟你一起回城了。”
孔志斌知道陈茉茉这些心思,只能想方设法安慰了半天,鼓励她好好复习,她已经比别人占了先机,一定能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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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认门儿”,冯荞其实还是很紧张的,不管丑媳妇俊媳妇,姑娘家第一次上门见公婆,难免都会有点忐忑吧。一早起来,她就仔细梳好辫子,穿上新做的衣裳,等着杨边疆来接她。
按当地习俗,杨边疆要带着媒人一起来接冯荞。其实这里头的用意也很简单,那个年代的农村,青年男女往往都是媒人介绍,相亲之后订婚,很可能两人就相亲见过一次面,根本还不熟悉,说不上话,甚至连人都认不准,这就需要“媒婆嘴”的调剂了。
可他们两个不一样,这个勉强充任的媒人是冯荞亲二伯娘,并且媒人自己都不太认识男方家人,于是二伯娘大手一挥,叫杨边疆自己带走就是了。
杨边疆当然没意见,很愉快地带上冯荞就走了。三里远的乡间小路,没几分钟就到了,杨边疆就在这几分钟里跟冯荞介绍了家里的情况,大哥,大嫂,一个五岁的小侄子,还有一个妹妹,去年出嫁了,今天也会来,其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爷,亲戚该来的自然也都来了。
“你什么也别担心,跟着我就行了,那些亲戚你反正也记不住,认不得就别管,该干啥干啥就行了。”
两人一进村就引来了各种注意的目光,路上遇到了人,一便跟杨边疆打招呼,一边就笑呵呵盯着冯荞围观。冯荞被大家看得局促,好在杨边疆一路跟村里人打着招呼,却把车子蹬得轻快,也不多话,径直带着冯荞进了自家的门。
“到了。”他在门口停住,回头看着笑。
冯荞顿时一阵紧张,规矩习俗什么的,二伯娘也都教过她了,可耳听是一回事,真正经历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杨边疆扭头冲她眨眨眼,悄悄握了下她的胳膊,安抚地一笑。
“妈,冯荞来了。”
其实哪用他喊,一直有人在门口张望呢,这会子他们刚到门口,就一大堆人迎了出来,冯荞反正都不认得,就只管微微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杨边疆背后,前边坚实的脊背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
“冯荞,这是我妈。”
冯荞一抬头便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看起来五十岁不到的年纪,身量比冯荞矮了大半头,这是杨边疆的妈妈?呃,真不知道她这瘦小的个头,怎么生出杨边疆这样人高马大的儿子来的。
“妈。”冯荞声量很小,却十分清晰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