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边疆没反驳,目光看着猪圈里忙碌的冯东:“冯亮,你这顾虑有你的道理,可你就算不考,对冯东也未必能帮上,这对你可是个极好的机会,我听冯东说过,你从小就是个读书料子,家里供你读到高中毕业也不容易,你要是直接放弃了,把你自己荒废了,这高中也算白读了,实在是可惜。”
“其实也荒废得差不多了。”冯亮像是很不在意地咧嘴笑笑,“再说了,就算我去考,基本肯定也考不上。”
“考不考是一回事,考不考得上是另一回事。你毕业出校门也才一年多,书本拾掇起来也快,抓紧复习,还是蛮有希望的。家里有困难也是一时的,我听说大学里都有生活补贴,你要真考上了,家里顶多再困难四年,四年大学怎么也坚持过去了。等你毕业上班,就能更好的帮衬家里了。”杨边疆说。
“边疆哥,我知道你是想我好。可是……”冯亮还是笑,表情却带着纠结和遗憾,不自觉就又叫回了边疆哥的称呼,“这事儿……再说吧。我再考虑考虑。”
“你再想想,不过我提醒你啊,这就开始报名了,时间可紧。再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也瞒不住冯东的。”
“你考虑啥呢?”
杨边疆和冯亮同时一扭头,便看到冯东擦着手站在他们身后。他没好气地瞥了冯亮一眼:
“该你考虑的你不考虑,不该考虑的你倒瞎操心,当着边疆的面,咱说句大实话,就算你不考大学,你也无非在家干活挣几个工分,也就够养活你自己的,你不考,我就能娶上媳妇了?就能帮到我了?你不光帮不了我,连你自己也肯定荒废了。”
冯亮看着不悦冯东,没敢说话。
“倒是你真能考上大学,将来还能拉家里一把,这家里也多个指望,好歹比我俩都在家这么干靠着强。穷家穷地方,你跟我,能出去一个是一个,这家里好歹有个出息的,难不成非得两个都困死在家里,一起吃苦受穷,一起打光棍,才叫亲兄弟?你爱考不考,怕考不上别拿家里当借口。你自己想想明白!我反正管不了你了。”冯东说完,拎着喂猪的盆转身就走,分明是不高兴了。
冯亮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吱声。
晚饭很快做好了,二伯娘被冯荞拦着没炒鸡蛋,怕菜不够,到底又去炒了一碟辣椒花生碎,一把花生米细细剁碎,下锅炒香了,再加入剁碎的青红辣椒小火干炒,不需要油和其他调料,只加些盐,卷煎饼吃绝对香辣下饭,够味儿。
冯荞端着一盆地瓜糊糊进来,跟二伯娘一起收拾了桌子吃饭。她递了个煎饼给杨边疆,一边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二哥脸色不高兴啊?
杨边疆:呵呵,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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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东的性子,杨边疆比谁都了解,有他那些话,冯亮在高考的事情上不敢敷衍。
晚饭后杨边疆也没再多说,就从二伯家告辞回家去。二伯一家人送到门口便都回去了,二伯娘推了一下冯荞,冯荞也就就势跟着继续送了送,两人推车慢步,戴着一弯月牙儿走在夜色下。
一直送到村口,杨边疆便不让她再送了,这大晚上的,出了村子可不安全。
“这阵子家里人多照应些,叫冯亮好好看书复习。”
“哥,你说……三哥真能愿意考?他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二伯家这样,大哥结婚分家另过,三哥再考上大学,夹在当中的二哥可就……再耽误几年,就算三哥大学毕业工作了,能帮衬家里,二哥都快三十岁了,到哪儿娶上个像样的媳妇?”
“他担心有道理,可冯东说的也是正理,这个家,出息一个是一个,总不能都这么困在家里,兄弟两个都没出路。机会可难得,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错过了冯亮心里要遗憾一辈子的。至于冯东——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明白。”
路上来了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走进了才依稀看清是一辆牛车,车上堆得高高的玉米秸秆,杨边疆怕秸秆碰到冯荞,伸手拥住冯荞肩膀轻轻一带,把她带到路边里侧,自己也往后闪避。
生产队的车把式老杨叔坐在玉米秸秆顶上,高高的俯视着路边一对小年轻,笑呵呵甩了个响鞭。
杨边疆的手还握着冯荞胳膊,他挡住冯荞,玉米秸秆擦着他的半边身体过去了。他倒是坦然,冯荞却难免羞臊难当,被熟人瞧见俩人离这么近,多不好意思呀。好在老杨叔素来是个木讷的人,倒没有趁机开他们玩笑,甩着鞭子慢吞吞进村了。
“你回去吧,早点睡。”
“嗯。你骑车小心点,路上黑呢。”
杨边疆瞧着牛车已经过去了,终究没忍住,伸手在冯荞头上轻轻拍了拍,哄小孩似的口气:“赶紧回去吧,跟着牛车回去,省得天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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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冯亮没有再去生产队上工,二伯跟队长告了假,说小儿子冯亮报名参加高考,留在家里复习,这阵子就不上工了,再者,要报名,还得先请队长给写个证明的条子。
“你家老三也报名高考了?”生产队长卷着纸烟,“听说孔家那儿子也报名去了,一大早他妈就来我家敲门,叫我给写条子出证明,说她家孔志斌报名考大学。叫我看呀,都是瞎折腾,大学生那是一般人能当的吗?人家那得根正苗红,要么干部子女,要么革命表现特别突出的,经过公社和里推荐,才能上大学。你以为考试就不用推荐了?臭老九都批.斗了这么多年了,不可能只看分数的。不是我说,咱们整个公社一年也难给一个推荐名额,怎么也轮不上你们这些人吧?你们这就是瞎折腾,白耽误队里干活。”
队长这话不中听,这要是换了二伯娘,少不得又得反驳几句,二伯却是个好性子,乐呵呵笑着说:“横竖也到秋后了,小麦种下地,收完这茬地瓜,就该猫冬了。队长你看,他也不耽误挣多少工分,横竖也就这个把月。就叫他在家看几天书,就当他躲懒了。大学生那是一般人能当的吗?考上考不上,咱反正是去考了,全当试一试,横竖又不耽误啥。”
秋夜,村庄渐渐沉寂,这年月煤油很贵的,农村人家有些甚至不舍得点灯的,摸黑吃饭摸黑上床。舍得点灯的人家,也总是早早熄了灯,从这天起,二伯家的煤油灯总是亮到半夜甚至拂晓。
据说,村西孔志斌家的灯也亮到很晚,村里人说,孔志斌也报名参加高考了。有人就说,孔志斌这小子从开春起,一直躲在家里翻书本,要是真凭本事考试,没准人各有命,没准还真让孔家祖坟冒一下青烟呢。
初冬的阳光里,冯亮骑着从大哥家借来的自行车,跑到镇上去报名,本镇的高考报名点就设在镇中学,几个负责报名的老师坐在一排课桌后面,因着恢复高考的消息,这些臭老九们似乎也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其中有认得冯亮的,见他来报名十分高兴,拉着他说了好多鼓励的话。
冯亮报完了名,又跟老师借了一册语文书,抱着书从镇中学出来,在大门口迎面遇上了孔志斌,不光是孔志斌,他身边还跟着陈茉茉,两人说说笑笑地拉着手进来,看见冯亮,孔志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冯孔两家如今算是撕破脸结了仇,孔家的人都下意识避着冯家的人,孔志斌跟冯亮从小同学,如今也断绝来往了。
冯亮漠然地瞥了那两人一眼,自顾自骑车走了。
陈茉茉认出冯亮,问孔志斌:“哎,这人不也是你们冯庄村的吗?他也是来报名的?”
“应该是吧。”孔志斌拍拍陈茉茉的手,鼻子里哼了一声,“呸,有什么好神气的,他也来报名高考?做美梦去吧!茉茉我跟你说,这种人就是来浪费时间的,这次恢复高考,报名人数多,录取率非常低的,对于绝大部分毫无准备的人来说,都是在浪费时间。”
没时间了,孔志斌相信,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没法跟他竞争的,只有短短四十天的时间了,就算白天黑夜不休息,那些人也没法像他这样,充分复习,做好了充分的高考准备。
“考上大学,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城了。志斌,多亏有你,你真是太好了,我真幸运遇到你。”陈茉茉满眼崇拜地挽着孔志斌。
“大学只不过是个台阶罢了。茉茉,我们未来的路还远着呢。”孔志斌淡定一笑,考大学,只不过是他辉煌人生计划的第一步,七七年啊,也没别的事好做,还不能忙着搞发家致富,那就先爬上一个更高的平台吧。
当年的高考,还是考前报志愿,孔志斌信心满满,毫不犹豫地全填了北京上海的几所著名大学。在孔志斌的眼里,首都当然是可以考虑的,但是陈茉茉是上海人,很希望回上海,所以他也比较愿意去上海读大学,毕竟那里也是将来最繁荣的经济大都市。至于其他地区那些“不入流”的大学,他如今压根儿不做考虑。陈茉茉却忍不住有些担心。
“志斌,这几所名校可不好考,分数肯定是最高的,你是不是把二三志愿降低一下,万一没考上第一志愿,还能保障一下。”
“你怎么就那么不自信呢?”孔志斌笑起来,“茉茉,我这将近一年时间埋头苦学,可不是为了考那些二三流大学的。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一起回城,北京上海当然是首选。”
陈茉茉一脸感动,但感动代替不了自信,陈茉茉还是有些担心的,她担心自己根本考不上,更别说国内一流名校了。
其实只要能离开这有苦又累的农村,去哪儿上大学她都愿意,先考上大学再说,不管在哪座城市,总比留在农村强吧,以后她可以再慢慢想法子回上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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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里的一次高考。
也不知怎么的,那几天天气尤其冷,最后一场考试结束,考生们一个个袖着手走出来,叽叽喳喳讨论着考题。孔志斌却懒得找人讨论答案,他感觉发挥得很不错,心情飞扬地走出考场。
孔志斌准备那么久,底气毕竟不是白来的。
“志斌,我数学肯定考砸了,好多不会做的。”陈茉茉一看见他,眼睛就红了,委屈地抱怨道:“你说这能怪我吗,我从小学习艺术,整天拉小提琴,弹钢琴,本来就不是追求文化课成绩的,考这么难的数学题,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别担心,你不是说政治考得很好吗,人家要的是总分,又不是只有数学一门。”孔志斌安慰她。
说起来幸运的很,陈茉茉不是公社的广播员吗,整天听广播,整天在广播里读那些上级文件,各种精神各种指示随口就来,再熟悉不过了,因此陈茉茉根本没用复习政治,照样考得不错。
冯亮考试回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没有多高兴,也没有垂头丧气,冯荞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二伯娘:“自己考怎么样都不知道,我看你八成是没指望。”
“没指望就没指望吧,很多题目我也做了,就是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出来时跟别人讨论题目,三个人就有三个答案,我哪知道对不对呀。”冯亮表情有些懊恼,随即笑笑说:“算了,反正考过了,原本也没指望能考上。”
冯荞忙问:“三哥,那啥时候能知道结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