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家的显然是铁了心来的,她家日子过得那么抠,连点心都舍得买来送礼,当然不会让冯荞一句话就挡回去,赶紧拉着冯荞说好话。
“我说冯荞妹子呀,你就别跟我谦虚了,你家小杨师傅年纪虽然轻,可手艺是顶好的,我家小武初中刚毕业,很是勤快懂事,你看我家里穷,我就想给他学个能吃饭的手艺。来的时候牛皮我都给小武吹过了,我说冯荞妹子人好又热心,一准能给我这个面子。咱村里谁不知道,小杨师傅疼媳妇疼得紧,肯定都听你的。”
高帽子都送上了?冯荞摸摸鼻子,好声劝导:“嫂子,你看他也才二十几岁,哪里当得好师父呀。你要真想给小武学木匠,也该挑一个比较好的老师傅,要不我叫他帮你物色物色?”
“哎冯荞妹子,你说咱这方圆几十里,原来都知道徐师傅手艺好,有名的木匠老把式,你家小杨师傅是徐师傅关门的徒弟,自己头脑也灵活,人都说论眼力、论手艺没人比得过他。再说人家徐师傅在农具厂工作呢,咱就是打破头也进不去,正好跟小杨师傅又沾了你这亲戚,可不就找上门来了吗。”
徐师傅那年纪,也快退休了,早就开玩笑说杨边疆是关门弟子了,往后不打算再收徒。再说农具厂也不能随便收人,刘三家的这也是门儿精啊,当不成徐师傅的徒弟就争取当徐师傅的徒孙?
尤其像杨边疆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师傅,自己混得好,将来能给徒弟的助力也更大。
刘三家的说完,又拉着二伯娘,央求二伯娘也帮她说说好话,既然拜师,诚意当然要足啊。
冯荞想了想,就说:“刘嫂子,要不你看这样吧,这事儿其实也轮不到我替他当家,等他回来我跟他说说。”
“那行那行。”刘三家的高兴地答应着,却没有走,坐那儿继续跟她聊家常,这是要等个准话呀。果然没过一会儿,杨边疆吃完饭回来了。
听冯荞和刘三家的一说,杨边疆倒没多惊讶,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刘嫂子,我到底年轻,行有行规,收徒这事我得跟我师父报备一声,师父要说允许我收,我见见孩子也投缘,那我就收下了。”
刘三家一听高兴坏了,连声道谢,乐呵呵告辞走了。
冯荞哀怨地瞥了杨边疆一眼,连冯东也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眼。
杨边疆:“……咋啦?”
“你还真要收徒弟呀?”冯荞问,“你知道她家小武多大了吗,十六了。你自己多大了?二十五。你可真行。”
“带个学徒也没啥不好的。”杨边疆笑,转向冯东问,“那小孩怎么样?是不是正派肯干,别太笨,勤快有眼色才行。”
“小武那小孩倒还算老实肯干,他上头两个哥哥,跟冯亮一样是老三,家里不会惯着他,不算笨,人也勤快本分。刘三两口子为人也正派,家里挺困难的,想学徒怕也是想找条出路。”
杨边疆:“嗯,那另天我见见。”
“你不是说要先经过师父批准?”冯荞立刻抗议,“师父肯定不批准你。”
杨边疆终于察觉媳妇的抵触情绪了。他已经出师了,师父不会过多干涉他收徒,再说他师父那么好的性情。他那么说,不过是想留个回旋的余地,要是看着人选不合适,就说师父嫌他年轻不同意,也就算了。这关节冯荞自然也明白,亲亲小媳妇儿明显就是不喜欢他收徒弟。偏偏小媳妇怀孕以后小性子也多了,有时候撒娇使性子,磨人不讲理,他还不敢得罪。
杨边疆自己欠虐的理论,小媳妇比他小那么多,有点小性子才可爱,全当夫妻情趣了。
于是杨边疆陪笑着问道:“为啥呀?”
冯荞哀怨地:“……你说为啥?我可不想让个十六岁的熊孩子叫我师娘。”
噗!
她话一出口,一家人都笑喷了,二伯娘差点没笑岔气,小胭正拿着块饼干喂小宝,笑得浑身抖动,把半块饼干戳到小宝腮帮子上了。
杨边疆也是笑得不行。安抚地拍拍她,说天都晚了,要不咱先回去吧。
大晚上杨边疆不敢骑车带她,孕妇可不敢疏忽大意,他就推着自行车跟她一起走。月光明亮,两人慢悠悠散着步出了村子,上了平坦的大路,才让冯荞坐上车后座,一边聊天,一边慢悠悠小心骑车。
“媳妇儿,我是真打算收个学徒。”杨边疆提起来又想笑,憋着笑解释道:“你看我现在活儿太忙,有些活一个人没法干,只好拉李师哥一起,可他也忙得分不开身。我带个学徒,不光有人给我跑跑腿打个下手,他自己也能学一门手艺,将来多条出路。”
木匠这一行很少像他这么年轻收徒,老师傅也不是轻易收徒的,所以刘三家的才会那么好说歹说,眼下这年代,手艺人能挣钱,可比光指望种几亩地强多了。
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杨边疆却不这么想,眼界放开一些好不好,不要以为全世界只有这个镇子大。
“是这个道理。”冯荞笑,“我就是觉得……怪好笑的,你那么年轻,人家管你叫师父你好意思答应?”
“我不管多年轻,能当他师父就行。”杨边疆说着开始显摆,“媳妇儿你要知道,你男人有两下子的,我好歹有初中文化底子,当过工程兵,搭桥铺路做框架啥都干过,很多东西我都不外行,学木工也比旁人学得精。你看原木打眼一过,我就能一口说出它能解多少方木料,怎么解才能最佳利用。你看李师哥入行比我早了五六年,他有时拿不准还来问我呢。”
一条野兔突然从路上窜过,杨边疆稳稳刹住自行车,大长腿两边一撑,没让媳妇受一点震动,
进村也不敢骑了,怕路上突然跑出狗啊猫啊的,小两口又下来慢悠悠步行,一路回到自家的小院。院子里冯荞种的月季花开了,满院子沁人心脾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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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亮那四个大学同学在当地一连玩了四五天,终于决定离开了,冯亮松了一口气。临走时同学拉着冯亮,邀他一起去另一个地方再玩两天,冯亮赶紧拒绝了,说他还得下田干活呢。
回来后冯东私底下问冯亮,他这些同学什么来头呀,放假有闲钱跑出来玩,三个女同学长得都挺好,要是有啥不寻常的关系,赶紧去跟爸妈说清楚,该定下来就定下来,可不能闹着玩。
冯东跟他说,你看孔志彬,跟那个女知青该订婚不订婚,结果弄一身腥,说都说不清楚。
冯亮扑哧笑了:“二哥你这话说的,孔志彬当时要是跟那个女知青订了婚,绿帽子更牢靠,还不是更加丢脸倒霉?二哥你放心吧,那些都是同学关系,那个男的李红岩是我同班同学,跟我处得不错,三个女生是他妹妹和妹妹同班的,真就是放假闲得慌跑来玩。他们都是家庭富足不知人间疾苦的来头,我跟他们划拉不到一块去。”
“真的?”
“真的。”冯亮说,“人家真就是我同学的妹妹罢了,我哪能跟同学妹妹有别的事儿,我是那样的人吗。”
冯东:“那冯荞是怎么嫁给杨边疆的?”
冯亮:“……”
——亲哥哎你相信我行不行?我真没干啥呀。
然后杨边疆就开始收徒弟了。那天之后,刘三两口就带着小武给他看,他见过了那个刘小武,聊了几句,也没说收不收,就说让小武跟着他先打几天下手,看这孩子适不适合吃这碗饭。
这人也不想想,他口中的“孩子”也不比他小多少,个头都长成大人了。
然后杨边疆身边就多了个小跟班,起初干的就像冯荞以前干的活,杨边疆也不主动使唤他,他就屁颠屁颠跟着,递个曲尺拿个凿子,弹个墨斗抬个木料啥的,做事挺有眼色,实在找不到他能干的活儿,他就帮着杨边疆端茶倒水,或者抱着个斧子蹲在旁边看他干活。
杨边疆一瞧,嗯,这孩子可以。于是一个月后,他就端出师父传给他的那一套,说你要认我当师父可以,不过你首先得守师规、守行规,守做人的规矩德行;学徒三年你就跟着我干活,没有任何工钱;在我身边我管你吃住,一年给你做两季衣裳。师徒如父子,你既然拜我当师父,学徒三年就全由我管教,你爸妈都无权干涉。第一年打杂,第二年学艺,第三年熟工,三年后我说你能出师,你才能出师,一辈子的师徒名分你得遵守。这些你要能接受,你就正经拜师入行,不能接受你就另做打算。
民间师徒跟农具厂的时候还有不同,杨边疆当时是退伍安置分到农具厂,干了半个月的杂活之后就被徐师傅看中了,才正经收了他这个徒弟。其实你看农具厂好几个小学徒,那都是上头分配进来打杂的,没正经进过师门,学徒就永远算不上木匠,也不会有谁正经教他们手艺,拿工资干杂活而已。
杨边疆当时有自己的工资,也不用师父包吃住,不过师父拿他当儿子养,师父给他的规矩他可一直记着。如今他收小武,自然跟厂里有所不同。
小武哪还有不接受的!挑了个好日子,由他爸刘三和他叔带着,挑着鸡、鱼、肉、酒、茶叶、点心六样礼物,正经登门来拜师。小武恭恭敬敬给杨边疆磕了头,杨边疆当着小武的爸和叔叔的面,把师规重申一遍,然后送给小武一个红包做见面礼,叫他起身,这拜师礼就算完成了。
冯荞在旁边看着,被杨边疆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那熊孩子爬起来,兴冲冲先喊了一声“师父”,一转脸看着冯荞,就响亮地来了一句:“师娘。”
冯荞:“……”
看看小武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个头,冯荞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坏蛋杨边疆,她都是让他给坑老了。
小武家就在冯庄村,离得太近三里路,也就先没在杨边疆家住下,白天跟着师父,杨边疆自然会管他吃饭,“包住”这一条就不用落实了。这恐怕也是杨边疆挑了他做徒弟的原因之一,真要收个路远的,在他家安营扎寨住下……那岂不打扰小两口亲亲热热的小世界?多煞风景呀。
杨边疆收徒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毕竟他自己年纪轻不急着传承,真没想到他会收。他这边收了个徒弟,那边立刻又有人托了人来说话:我家小子也想拜师行不?一块儿收了吧。
杨边疆赶紧放出话去,能力有限,小武出师之前绝不再收了。
杨边疆身边从此多了个跟班小徒弟,人还挺机灵,本来穿得破烂流丢的一个孩子,身上全是捡他两个哥哥穿小了的补丁衣裳,让杨边疆一收拾,给他做了两件换身的新衣裳,打扮得干净整齐了,人也精神大方了,回家爸妈一看,哎哟喂,熊孩子变了个人似的,把他两个哥哥羡慕得要命。
熊孩子挺勤快。三年内小武除了在自家住,整天跟在师父身边,每天一清早就跑来师父家报道了,有木工活干木工活,没木工活他就给师父干家务活,这都是作为徒弟的本分,闲下来扫地,烧火,喂猪,啥都抢着干。农活忙时杨边疆不接木工活,下田种他那二亩地,小武也就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去种地。
就是有一点不好,嘴巴太甜,一口一个师父师娘,每每喊得冯荞想拿煎饼给他嘴堵上。
当时杨边疆收徒,李师哥还取笑了他一番,这么年轻你收啥徒弟呀,你自己还没老呢。杨边疆说:“师哥,有个跟班也挺好的,人家孩子学点手艺也多条出路。你不收一个?”
李师哥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收不收,我自家还有俩儿子呢,长大了就传给他们。”
于是师兄弟再一起做活的时候,李师哥就哀怨了。杨边疆在那儿做活,手一伸,小武早把曲尺递上去了,眼皮一抬,小武又把木橕扛过来了。休息吃饭的时候,小武的表现就是:
“师父,你喝茶。师伯,你也喝。”
“师父,你的筷子。师父,你的汤。哦,师伯,你也喝汤。”
李师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