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胭还在因为冯东“大地瓜”的言论懊恼哀怨呢,秋意渐冷,家里真的开始收地瓜了。
收地瓜是个很费事的活儿,先把厚厚的地瓜秧子用镰刀割断扯下来,用牲口拉着犁耕开土垄,再靠人力把泥土里的地瓜一个一个捡出来。收出来的地瓜堆成堆,用一种专门的地瓜刨子,靠手工操作,一个一个刨成片,把地瓜片就摆在田地里晾晒,为了尽快晒干,中间还要去翻面一遍。
然后再一片一片把晒干的地瓜干捡起来,堆在大场上再晾晒一两天,地瓜干干透了,才能收进屋里。
地瓜,大约是最费事的庄稼了吧,可是高产啊,虽然比不上粮食好吃耐饿,可却比小麦、玉米高产,农村人多少年来就靠着它填饱肚子。
于是到了晒地瓜干的季节,收过地瓜的田里便摆满了白花花一片地瓜干。捡地瓜干的时候,一家老小齐上阵,甚至几岁小孩子也端着个小筐子,跟在大人后头捡地瓜干。有时候碰上天气不好怕雨淋了,还得连夜捡。
所以,杨边疆干脆就不种这玩意儿。他现在种庄稼只考虑吃,反正他不靠着农业收入,够他自家吃的。他每年只种几分地的地瓜,够媳妇儿偶尔做个地瓜粥也就行了。
冯东却种了不少,当然他现在不担心再饿肚子,可是地瓜干这一两年卖得好,酒厂最愿意收这东西酿酒,八十年代初酒业飞快复苏,所以种地瓜收入也还可以。于是一开始收地瓜,家里便尤其忙了。
冯亮星期六傍晚就匆匆赶到来,跟着一家人下田去捡地瓜干,眼看着天气阴沉,二伯、二伯娘也都下田了,一直忙到小半夜,才把一块地的地瓜干全都捡起来装好,用毛驴车拉回家里。
干活的时候二伯娘就问冯亮,你跟你那个女同学到底咋样了呀。
冯亮说,没咋样,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二伯娘:“说起来,人家是个姑娘,那么大老远里跑到你学校跟你一起教书,奔着你来的,你说没啥关系谁信呀。要是人家姑娘真心对你,我看你也别那么那么僵着。”
二伯娘的想法,人家姑娘都上赶着了呢,冯亮你一个大男人,你还真不要人家?让人家姑娘脸往哪儿搁呀。
可冯亮对这件事却一直不愿意多谈,就算学校里很多同事私下里认为李红彤是他女朋友,他自己也没承认过。
“妈,你不了解情况,你就别管了。”冯亮敷衍过去。
二伯娘转头就跟二伯小声嘀咕:“你说我生的这些操心玩意儿,冯东婚事不顺利愁死个人,冯亮呢,弄个姑娘缠着不放也愁人。”
“妈,你可别老在二哥跟前唠叨。”冯亮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冯东蹲着往前捡地瓜干,小胭也蹲在他旁边捡,两人正小声说着什么。
冯亮说:“妈,二哥是让我们耽误了,可他人那么好,现在这个社会只要肯干,他不会差了的。二十六岁搁在城里压根不算大,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就别老发愁这事了。”
刚劝完二伯娘,冯东端着装满地瓜干的小筐子来装袋,就又问了冯亮一遍:“追你来的那个女同学,到底咋样了呀。你们俩不明不白就这么僵着,对彼此影响都不好。”
“我也不想呀。”冯亮笑,笑笑说,“二哥你都还没着急呢,我急啥呀。”
他随口那么一说,冯东心里却添了想法,别是因为他没娶媳妇成家,冯亮怕他这个当哥的面子不好看,故意拖着自己的婚事吧。
回到家已经半夜了,一家人赶紧洗洗,喝了点热汤,就去睡觉休息。第二天一早起来,果然下起了雨,起先下得小,牛毛花针似的。
可农村的庄稼人却最怕这样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最容易烂庄稼,也幸亏昨晚连夜把地瓜干都捡完了。辛苦当然没白费,淋过雨的地瓜干容易生霉,就卖不上价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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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亮星期天下午顶着小雨回了县城的学校。他刚回到宿舍,李红彤眼睛红红的来找他。
冯亮问她,怎么了?李红彤说,冯亮,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为什么一点承诺都不给我。
冯亮看着她默默不语,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也没少说呀。
李红彤越发委屈了。她这样省城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来到这个小县城,生活上本来就够委屈的了,买不到新潮的衣服,吃不到喜欢的点心,住着一间平房的宿舍,铺着青砖地面,连个像样的地板都没有,就这还是学校照顾她的,给了她一个单间,别的老师大都是两人合住一间宿舍。
今天星期天,学校食堂不开伙,李红彤又不怎么会做饭,宿舍里就没法弄炊具,嫌麻烦便自己去下馆子吃饭。
八十年代的落后小县城,土路上满是泥泞,她踩着烂泥走去饭馆,穿着高跟皮鞋的脚不小心一滑,摔倒在饭馆门口,满身泥,旁边几个乡巴佬却还看着她笑,李红彤当时就没忍住眼泪。
李红彤真的委屈极了。她为了冯亮,义无反顾追随他来到这么个破地方,吃苦受累,他这三个月来,却连一份感情、一句承诺都没给她。
冯亮沉默半天说:“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脚扭伤可轻可重,别马虎了。不过这小县城,医生怕也都是赤脚郎中上岸,也只能推拿一下擦个药酒。”
“你既然不喜欢我,干嘛还管我死活,让我死了算了。”李红彤赌气。
“我答应过你哥,你在这儿一天,我负责照顾你一天,你既然说因为我来的,我总是有一份责任。”
李红彤一瘸一拐扭头就走,冯亮看着她走进宿舍,叹口气,认命地出去给她买药酒。回来一看,宿舍里没人了。他看看绵绵秋雨,终究心有不忍,便拿了伞出去找她。
冯亮在学校一个角落的花坛边上找到了李红彤,这小姑奶奶坐在红砖砌成的花坛矮墙上,抱着胳膊把头埋在膝盖上,旁边一个穿白色毛衣、梳齐耳短发的女生撑着一把蓝色雨伞替她遮雨,似乎正在小声劝解她。
冯亮走过去,对那女生点点头,冯亮便留意看了一眼,这个女生他面生,应该不是高三年级,高三年级的女生他肯定见过,估计是星期天没回家的住校生吧。
“你好,同学。”冯亮指着李红彤,询问地目光看着那女生,“她这是……”
“我也不知道,我路过这儿,见她一直坐在这儿哭,衣裳都淋湿了,我看到雨下大了,就想劝她回去。”那女生看看埋头静坐的李红彤,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
显然,劝说无果。李红彤要是那么容易听人劝,她也就不是李红彤了。
“同学,太谢谢你了。”冯亮点点头,歉疚地道谢,“你回去吧,我来劝她。”
“那好,天冷,还是叫她赶紧回去吧,这样会生病的。”女生点点头,撑着伞不紧不慢走开了,白毛衣蓝雨伞,秋雨中走出了一副静美的画面。
冯亮心说,也不知道哪个班的,这孩子可真不错。
女生走后,冯亮把雨伞往李红彤身上遮住,轻声劝道:“彤彤,回去吧,你这样让我也为难。”
李红彤没动,抬起头来看着冯亮说:“冯亮,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什么我改,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我没讨厌你,你挺好的,就是不适合我。”冯亮说,“回去吧,你这样会生病的。你生病了我不好跟你哥交代。”
李红彤重新埋下头去,半天没吭声,冯亮也不好伸手拉她,就只好默默打着伞站着,替她遮住绵绵小雨。老半天,李红彤坐直身体。
“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说,“冯亮,我答应她调回省城了。”
“这就对了。”冯亮笑笑,“你看,你和我的距离,就在于你随时可以一纸调令离开这儿,这地方不适合你,而我没打算跟你去省城。”
冯荞不想说,李红岩来找他的时候问他,李红彤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怎么就无动于衷,冯亮反问,他要怎么回应呀,接受她?娶她?李红彤曾经的生活,决定她几乎不可能长久在这儿生活,为了她认为的爱情她追来了,觉得自己义无反顾,可谁知道这种义无反顾能坚持到哪一天?
等她觉得委屈了,辛苦了,觉得付出足够了,她随时可以离开,他要真跟她发展出个什么感情来,到时候怎么办?委屈自己,放弃自尊陪她回省城?还是坚持自我,绝情跟她分手?那一天如果是在婚后呢?抛家弃子还是委曲求全?伤害将会更大。
倒不如最初就别开始,对谁都好。
他开始以为,李红彤顶多能在这样简陋的生活条件下坚持一个月,谁知这小姑奶奶也是够犟的,居然坚持了三个月多。
冯亮甚至想过,这姑娘要真是能一直坚持,在这儿长久呆下去,他也不能一直做铁石心肠的负心汉。可就像他料想的那样,这姑娘呆不长久的。
李家的影响力果然不容小觑,李红彤四天后拿到了人事调令,顺利调回了省城一个机关单位。
她走的那天,冯亮去送她,帮她把大行李包扛上车,笑笑说:“彤彤,一路顺风,回去帮我跟你哥问好。等我有空去省城,还找他喝酒。”
李红彤看着他坦荡的笑容,忽然有点感激他了。这样一个男人,只是不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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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红彤,冯亮感觉去了一个大负担,轻松随意地哼着歌回到学校,一进办公室,对上几个同事略带同情和安慰的目光。
“小冯老师,改天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介绍个好的。”临近退休的吴老师说。
冯亮失笑,转身开始安排工作。他既然负责高三年级,又正值年轻刚走上工作岗位,自然要好好努力。再说这些个农村的高三生,全校一年都考不上一两个本科,也是够让人着急的。
冯亮抱着一堆复习资料匆匆走出办公室,那年代也没有网络,能用的复习资料真的很少,他想尽各种办法,从大学同学那里要了些重点中学的试卷来,真想赶紧印给学生做。
所谓县一中,当时也只是一个很大的校园,一排排红砖灰瓦的平房,冯亮一边走一边翻看手里的试卷,沿着走廊小跑过去一拐,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冯亮本能地伸手抓住对方稳住脚步,对方却是是个走路小心的,立刻灵敏地闪到一旁,让他先走。
冯亮抬头一看,见过的,是那天给李红彤打伞遮雨的女生,今天换了件浅绿色毛衣,手里抱着几本书。冯亮放开手,连忙道歉:“抱歉啊,差点撞到你。”
“没事儿。”女生一笑,点点头便打算走开了。
“哎,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冯亮问。
“我?”女生愣了一下,随即就抿嘴笑了,笑了一下说:“我叫曹晓晶。”
“曹晓晶。”冯亮念叨,那女生却已经转身走开了,冯亮心说,挺文静的姑娘,忘了说哪个班的,看起来就是个好学生。
留意了之后,居然又偶遇一次,冯亮在操场晨跑,曹晓晶则沿着操场慢慢散步,跑过去的时候冯亮就主动打了个招呼:“曹同学好。”
“老师好。”女生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冯亮心说,这么爱笑的女生。
一晃十几天过去,冯亮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有人敲门,他一抬头,便看见曹晓晶拎着一个袋子站在门口,冯亮忙点头叫她进来,笑着问道:“曹晓晶同学,有事儿吗?”
“哦,你好。”曹晓晶点头笑笑,指了指同办公室的吴老师,对冯亮笑:“我找吴老师。”
这时吴老师已经站起来,笑着招手:“小晶啊,来来来。”
曹晓晶径直走过去,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吴老师桌子上:“吴老师,刘老师让带给你的。”
“谢谢啊,又麻烦你啦。”
“您总客气什么呀。”
两人客气两句,曹晓晶便转身离开了,还体贴地带上了门。吴老师看着冯亮说:“小冯老师,你认识小晶?你怎么管人家叫同学呀。”
冯亮问号脸:怎么啦?
吴老师一边打开袋子,一边笑着说:“她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人家跟你一样,也是个老师,是旁边工农兵幼儿园的老师。她是我们学校曹老师家的女儿,就住在学校后边的教职工家属区,原来你不知道呀?她跟我爱人是同事,这不,我爱人托她帮我捎个东西呢。”
冯亮:……窘大了。
他还说呢,这女生怎么每次跟他说话老是笑……这个脸丢的。冯亮懊恼地想,下次遇上,怎么跟人家道个歉吧。
“小冯老师,你怎么认识她的?”吴老师继续唠叨着,“哎呦,要说这姑娘可真不错,性子好,人长得也好,我还琢磨着要介绍给你呢,原来你们认识呀。”
冯亮沉默半分钟,挠挠头,笑,当着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的面也没好意思表态。曹老师他认识,虽然不是一个年级组,也不教同一科目,相处便不多,但曹老师的为人却是公认不错的。
私下里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冯亮便厚着脸皮跟吴老师说:“吴老师,你说的曹晓晶那事儿……要不,你帮我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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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亮是寒假前订婚的。
不是自夸,冯亮这样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学校骨干,头脑灵活,人又英俊帅气,放在八十年代初的婚恋市场上,绝对抢手。不过,他看中的姑娘条件也很不错,单是长得那个漂亮温婉,便很多人说媒追求。
吴老师这个月老走了一遭,听说曹老师是很乐意的,这样一个年轻人,给他做女婿他当然喜欢,可曹晓晶当时却没表态,只说考虑一下。
两个年轻人既然互相留意,见面的机会便越来越多了。直到两个月后,临近放寒假了,冯亮跟曹晓晶说,要不咱俩正经定下来吧,两家父母也好说话。
曹晓晶红了脸笑,笑着说:“急什么呀。”
“怎么不急?”冯亮认真脸,“老这么拖着,多叫人不踏实呀。”
冯亮为着订婚的事儿,先跟家里打了招呼,尤其是先跟冯东说了。
本来也没打算那么早找对象订婚,可缘分的事儿,遇上了。八十年代初,双方又都是学校老师,男女恋爱却不正经订婚不太好,名不正言不顺,对人家姑娘也有点不负责任。
冯亮其实有担心,他是老三,二哥还没结婚没对象呢,他也才刚开始工作,倒先订婚了,怕冯东心里不痛快,怕他有压力有思想负担。
结果冯东一听,却一脸高兴地说:“喜事儿啊,既然两人处上了,就该赶紧订婚,过了明路也好大大方方来往。赶紧订婚,赶紧结婚办喜事,也好让爸妈高兴高兴。”
冯亮看着二哥满心感激愧疚,忙说:“二哥,我打算先订个婚,结婚还早着呢,我们都年轻,晓晶也才工作不久,我们打算等几年再结婚。我们明年开春把老房子翻盖起来,建大瓦房,等你结婚了我就结婚。”
“等我?那你慢慢等吧。”冯东笑,“有了对象早晚得结婚,早点儿成了家才能立业,等我干啥呀。我要是这辈子打光棍,你小子还真不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