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台上站着的不上不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堂里皆交头结耳,窃窃私语声迭起。
曹班主立在一旁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这苏家的公子,平白遭了这一劫。
他琢磨半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这些个权贵他是见惯了的,也不是经不起风浪的,便上前一步直笑道:“登台小面儿值不上公子生闲气儿,这出公子不满意怕是没见到我们那台柱子,过会儿便叫他给公子唱一出,必能叫您满意!”
苏幕一听微一挑眉,用折扇虚指了指胭脂,言语微讽道:“打配的也是这个?”
胭脂被这么一指,直僵立在台上,一时虚得不行。
这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她就如同个唱戏不认真的弟子被师父点名教训,且还当着这么多人,实在让她难堪得紧,羞恼之后心中便越发起了怨气,却又因着刚头确实唱得不如意而发泄不出。
曹班主是何等玲珑心思之人,一听便知晓是胭脂这挨千刀的混账在外头招惹的是非,又见胭脂直挺挺的站在台上,半点没有眼力见儿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冲她怒道:“你还不给我滚下来,搁那儿杵着作甚?!”
胭脂被这当众一吼,越发没了体面,只拿眼儿看向苏幕,心中怨气迭起,直从眼里透出,越发显得阴气森森。
苏幕见了眼神也慢慢凛冽起来,刚头的闲适松散的纨绔模样慢慢敛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胭脂不发一言,瞧着就是个丧心病狂的做派。
曹班主在下头可是急得不行,他心知这胭脂的那股劲头又上来了,他也不敢逼急了这混账玩意儿,生怕一个不好就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便只搁台下朝着胭脂挤眉弄眼了好一阵。
胭脂见状默站了会儿才慢慢抬步往前,连侧梯都不想迈了,直越过前头站着的角儿走到台前,轻掀眼帘瞧了眼坐着的苏幕,强压住想要扑上去一口咬死他的冲动。
待压得差不离了,才从半人高的戏台轻巧跳下,色彩斑斓的戏衣随着动作轻轻荡起,身姿轻盈曼妙,行走间裙摆如木槿花层层叠叠开绽。
胭脂几步到了苏幕跟前,站定曹班主身旁垂眼看着地面,默不作声。
苏幕看了胭脂半响,眼里意味未明。
场子一时只余轻微的人群嘈杂声,曹班主尴尬地笑了笑,正要开口缓和气氛,却见苏幕敛了眼中神情,淡淡开了口,“去将脸洗了,画得跟猫儿似的,瞧不出个模样。”
曹班主闻言心中暗松了口气,刚要吩咐胭脂去后头将脸洗了,可这厢都还没开口,胭脂已然瘫着张脸,寡淡道:“小的一会儿还有出戏要唱,怕是洗不得。”
曹班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可不就要被这混账给气厥了去,净个脸能让她脱层皮不成?
非搁这儿一个劲地往墙头窜,瞧着就想一巴掌给她拍下去!
苏幕闻言轻笑出声,笑声清越恣意,他慢条斯理往后一靠,看着胭脂语调轻忽道:“照你这意思,是让爷等你?”
那语调轻缓又意味未明,但凡长了耳朵的人都听得出这隐在其中的危险,更别说胭脂这么个看惯他这般做派的人,那话语间的威胁直让胭脂心头火起。
胭脂慢慢抬眸对上苏幕的眼,一想起过往那些心中便更是又怨又恨,浑身的戾气是掩也掩不住。
苏幕看着胭脂这般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眼里的危险意味不言而喻。
曹班主听得苏幕此言,直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急得不行。
他可不想才来这扬州没个几日,戏楼就平白无故地给人拆了,他忙一把架起胭脂的胳膊往里头走,“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这可不是硬气的时候,赶紧把脸洗了去!”到了里头院子忙将胭脂往里一推,又对着台上的周常儿使了个眼色,周常儿一见忙也下得台去,跟着胭脂而去。
胭脂进了后院,默默走到墙边水缸处,看着水面上倒映着模糊的月影,轻风拂过泛起微波,她一时心中难挨,胸口都直压抑地透不上气来……
细白的手指慢慢摸上水缸边缘,要不直接溺死自己好了,这一世不过拔了这煞星的马儿几根毛,就这般不依不饶找上门来,后头哪还有她好的时候?
她实在是吃不消了,年纪也一大把了,真经不起他这么玩,末了后头又被玩死了,地府那群必会死死抓住这么个机会,又来狠骂她是个不得用的窝囊废,可叫她情何以堪?!
周常儿站在后头默了一刻,才挽起袖子上前拿了瓢子往水缸里舀了一水,一边用手将瓢子洗净,一边叹息道:“咱们这些戏子呀,在那些个贵人眼里都是些下九流的玩意儿,平白讲不来骨气的。
你不爱往这些权贵面前凑,是有骨气,可那是因为你一个人无牵无挂,没什么顾虑,得罪了人便得罪了人,至多也不过你一人倒霉罢了。
可咱们这些人不一样呀,哪个家中没本难念的经儿,但凡是有个好出路,谁愿意来当戏子,咱们这些个辛辛苦苦地爬上来,哪能再下去呀~”
周常儿言到伤心处,眼里微微泛起了泪花,“胭脂,我这厢可替大伙儿求求你,莫要开罪了人,这苏家公子在扬州是横行惯了的,咱们刚来就有人特意提点过,让我们莫要惹了他的眼。
这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旁人碰上都是能避则避的,你倒好竟还这般硬气……
没得一会子将他惹怒了,堵死咱们的路子也不过跟玩儿似的,末了还有什么活头啊……”
周常儿平日在戏班里不常说话,今日倒是说了一筐子,想来也是真怕胭脂这狗性子招惹了大祸来。
他打小就有得一把好嗓子,长相自也是出挑的,为人又正派,只是命数不好被家中卖给了戏班子,这戏子能有什么好出路,想要出头自然是要被那些个权贵当成了个玩物儿肆意糟蹋的。
他要是像芙蕖儿那般没心儿的,不在意这些,这日子也还能过,可他偏偏又是个在意的,自然每过一日便是熬一日。
胭脂闻言心下压抑,诚然她这么个阴物不懂这些个人心中所苦,却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这真不是他们想怎么就能怎么的世道。
周常儿洗净了瓢子,又从水缸里舀了一勺,递给胭脂,见她垂眼默不作声,便又叹道:“洗了罢,我瞧着这苏公子未必会拿你怎么样,你一会软和些,磕个头求一求便也过去了。
胭脂,你听我的,骨气真当不得饭吃,人和人啊,是真比不得命,你莫要为了一时硬气坑害了自己。”
胭脂瘫着脸接过水瓢,直跟着叹了口气,真是愁死个阴物……
她真不是硬气,磕头认错这事儿她早做过了,可能顶个劳什子用?!
那煞星软硬不吃,根本就不是个好性的,末了还不是照样把她往死里整。
胭脂看着周常儿一脸苦口婆心的过来人模样,有心想和他吐一口槽,劝他看人莫要看面皮,那煞星瞧着斯斯文文方正君子的好模样,那里头可叫一个儿墨里泛黑,焉坏焉坏~
可周常儿又不知晓这些,胭脂根本又无法说起,直呕到心肝淤血。
外头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台上又咿咿呀呀唱起戏来,胭脂用水慢慢吞吞将脸洗净了几番,才磨磨蹭蹭地踏出去。
苏幕还坐在那处漫不经心地看戏,曹班主陪在一旁说乐逗趣儿,打起一万个小心伺候着,一个抬眼瞧见了胭脂,忙招手唤她。
苏幕顺着曹班主的动作看了过来,眉眼如画,平和非常,眼里便是漫不经心,也能透出几分惑人味道。
胭脂心下酸涩,又想起他往日待她好的时候,这好便像是深入骨髓的毒,与他后头对自己所做的事这一搅合,便一下全发了出来,毒入五脏无药可救。
胭脂慢慢垂下了眼睫,掩住自己的神情,慢吞吞挪到了他跟前,默然不语地站着。
曹班主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只用手虚指了指胭脂,急赤白脸道:“干杵着作甚,还不快跪下给苏公子好好认个错儿,半点不会看眼色的东西,白叫你生了这双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