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京城,腊月寒冬。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压弯了枝头,冰凌在房檐上冻成了柱,天地间漫漫一片银色。
沐夫人从正院踏雪而来,一路上双颊被寒风冻得微微发红,到了乐苑,侍女迎上来,帮她脱下沾了雪的斗篷,又给她塞了暖乎乎的手炉,她才觉得活过来。
乐苑里地龙烧得正旺,屋里却安静极了,沐夫人探头望了一眼,问道:“姑娘呢,还没起?”
丫鬟一面给收拾着沐夫人的衣裳,一面答话:“回夫人,姑娘昨夜在院中玩雪太晚,现下还睡着,方才奴婢斗胆去叫了一次,就是……没叫起来。”
全府上下都知道,乐苑的三姑娘沐禾凝是沐家唯一的嫡女,打小就是沐氏夫妇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性子也被惯的娇矜,底下人的话她如何会听?
沐夫人也早就料到这丫头会赖床,闻言摇了摇头,笑容无奈又嗔宠。
她径直往寝屋走,穿过百鸟朝凰的屏风来到里屋,透过轻纱樱粉的帐幔,看见一张睡得香甜的小脸。
外头虽是天寒地冻,屋里地龙却烧得极暖,小姑娘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卷翘的睫毛贴在面上,沉静而安稳。
沐夫人在拔步床边坐下,伸手出手探进被窝里去捏小姑娘的脸,柔声道:“凝儿,几时了还睡呢?”
床上的人没动静。
沐夫人等了片刻,又抬了抬声音:“凝儿,该起床了。”
还是没动静。
沐夫人无奈,只好去捏小姑娘的鼻子,“听见母亲说话了吗?快起床了——”
床上的小丫头终于有了一丝动静,轻蹙起眉头,像是被人烦扰了好梦,她挠挠发痒的鼻头,径直翻过了身,将被子蒙在头上。
沐夫人早就对沐禾凝这般赖床的脾性见怪不怪,她二话不说一把掀开绣蝴蝶纹的锦被,四周寒意侵袭而来,小姑娘立刻被冻得一激灵,连忙就睁开了眼。
“母亲,你干嘛——”
沐禾凝揉着惺忪的睡眼,终于不情不愿地坐起了身,满脸写着睡意。
沐夫人提醒:“几时了?忘了母亲昨日跟你说过的,今日我们要去安国寺布善施粥的。”
沐禾凝眨了眨眼睛,愣了好一会,神色渐渐清明,随后望了眼窗外的一片雪色。
“我知道啊,可是昨夜不是下雪了么,外头天冷,上山之路也不好走。”她说着摇了摇沐夫人的衣袖,央求道:“母亲,不若我们改日再去吧。”
小丫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沐夫人,一副期盼的模样。
沐夫人叹了口气,她知道沐禾凝的小脾气,贪睡惫懒,畏寒怕难,可这回却不能由着她。
“不可,施粥的日子是早就定下来了的,外头的消息也早已放出去了,今日必有不少流民乞丐等待在安国寺,我们沐家不可失信。再言之,今日天寒大雪,他们更是需要一碗热粥暖身子,此行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去。”
沐禾凝望着母亲严肃的脸,她也晓得母亲虽然疼她,可在这等事情上却不会对她松口。每年一次的布善施粥是沐家多年的老传统了,既是为了沿袭祖上的恩德,也是为了施善于百姓,彰显皇家后族的慈悲。
沐禾凝只好认命,唤来丫鬟为她更衣梳洗,小丫头泉灵般的眼珠滴溜溜的转,又开始思考今日该作何打扮了。
“甘棠,今日下雪,我要穿那件玫瑰红的金丝绣花长裙,玫瑰色和雪色好相映。”
“桑榆,将我妆柩里那支梅花簪找出来,那支簪子最配这条裙子了。”
别看姑娘年纪不大,可在穿衣打扮上却极为精细,从小就爱讲究,眼光高,要求多,若是哪方面不合了她的心意,可有的闹了。
如此,丫鬟也顺着沐禾凝的意思去挑衣裳首饰。
沐夫人在一旁看着却皱眉,“今日去寺庙,怎可打扮的如此明艳?甘棠,去给姑娘找件素净点的衣裳。”
丫鬟甘棠愣了愣,姑娘爱娇艳,衣橱里的衣裳全都是鲜亮娇嫩的颜色,哪里有能穿的素净之色?
沐夫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沉吟了会,道:“去岁冬天不是做过一件紫菀花的百褶月裙,就穿那件吧。”
沐禾凝闻言却不满了:“母亲,那都是去年的花色样式了——”
她的衣裳都是当季缝制的最时兴花样,何曾穿过过时的衣裳。
“咱们是去寺庙施粥,可不是去争奇斗艳的。”沐夫人怕女儿不开心,又忙安慰道:“凝儿乖,上次你不是看中了金玉楼的那个红宝石头面,这次回来母亲就让你去金玉楼给你打一套。”
听见这话,沐禾凝低垂的眼眸明亮起来,那红宝石头面她喜欢很久了,可是父亲说她这季打的头面已经够多了,只许她下季再打,若是这次老老实实跟母亲去施粥回来,就能提前得到那套漂亮的红宝石头面了……
沐禾凝顿时就喜笑颜开起来,丫鬟呈上来的紫菀花裙她也心甘情愿的换上了。
甘棠一边给沐禾凝更衣,一边宽慰道:“这衣裳虽是去年缝制的,可花样都是经典,一点不过时,姑娘也不曾穿过,都是崭新的。瞧,姑娘穿这一身多好看呐,端庄又大气。”
沐禾凝在铜镜前转了个圈,虽然听丫鬟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如意。
这寡淡的颜色,将她的娇艳气质都压下去了几分。
像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哪里有些许贵女的气派。
也幸亏只是去寺庙,若是让其他的高门贵女瞧见了,定要在背后嘲笑她的。
铜镜里的沐禾凝嘴撅得老高,仿佛能挂一个油瓶。
辰时三刻,沐禾凝收拾整顿好,带着丫鬟出门。
这会儿雪停了,地面却覆上了厚厚一层白色,沐禾凝裹得像个球,只露出一张明亮皎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在雪面上。
马车已经候在门口,沐夫人正指挥着丫鬟小厮整理一应布善的物品,沐家大姑娘沐禾筝和沐家二姑娘沐禾婉立在一边等候着。
大姑娘沐禾筝老远看见沐禾凝的打扮,眉头挑了挑,似乎是很意外。
“凝妹妹甚少穿这样安静的颜色。”沐禾筝上下打量一眼她,语气透着笑。
沐禾凝冷眼瞥她一眼,并不作理会。瞧,她还未出门,嘲讽之言就来了。
沐禾凝爱美爱打扮,在府上和京城的贵女圈都是人尽皆知的,而作为同府同龄的姐妹,沐禾筝也不愿甘拜下风,常常在服饰穿衣上和她争奇斗艳。
只是无论从容貌还是身份气度上,沐禾凝都碾压她。
今日沐禾筝好不容易赢一回,怎能不逮着机会暗中奚落两句。
只可惜,沐禾凝并不搭腔。
准备好后,沐家一行人上马。沐禾凝同沐夫人乘一辆马车在前,沐禾筝同沐禾婉乘一辆马车在后。
马车轱辘行驶在地面上,沐夫人满意地瞧了瞧沐禾凝的打扮,而后突然道:“待会去了安国寺,找个机会避开禾筝禾婉她们,随母亲去一趟后院。”
沐禾凝疑惑:“为什么?”
“你明年就要及笄了,亲事还没有着落,母亲不为你着急啊?”沐夫人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坦言道:“我前些日子同通政司使苏大人的夫人攀谈,得知她有个和你年岁差不多的儿子,今日苏夫人也会带着苏公子上山求佛,我和苏夫人打算在后院找个时机相看一眼。”
原来是为着她的亲事,可沐禾凝丝毫不想考虑此事,少女闺中的日子那么惬意,她根本不想嫁人。
“母亲,长姐都还没出阁呢,您就不先替她相看相看?”
沐夫人一提沐禾筝就头疼,“那丫头,我是管不了她。我看她和她那姨娘一样,心眼大着呢。”
前两年她替沐禾筝相看了多少,奈何沐禾筝一个也没瞧上,分明是想嫁进权贵人家,沐夫人索性也不想管了,由着她自己去吧。
可沐禾凝的亲事,她还是要上心的。沐夫人抚摸着小姑娘的长发,她其实并不是沐禾凝的生母,当初她作为继室嫁过来,沐禾凝还小,小姑娘几乎是一出生就没了亲生母亲,沐夫人也没有女儿,便一直把她当亲女疼爱,就连生下嫡子后也从不曾偏心分毫。
小丫头虽小,可也知道谁对自己好,沐夫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母爱,她也一直将沐夫人视作亲生母亲。
沐夫人想了想,劝道:“凝儿放心,这苏家公子听说为人谦和,又颇有才学,母亲想着不会差。”
沐禾凝眼睛转了转,若有所思,半晌突然问:“那他好看吗?”
好看?沐夫人一愣,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好看不好看的,少年公子翩翩如玉,想来不会也差到哪里。她点点头:“自然是好看的。”
沐禾凝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这才长舒一口气,“好看就行。”
若要她挑选如意郎君,旁的什么品行才学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张俊秀的脸。
她要嫁的,必然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