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红花葵木的盒子正好滚落在沈叙怀脚边。
沐禾凝吓了一跳,呼吸都滞了一刻,紧张兮兮地看着地上那个盒子,又看看沈叙怀。
此时此刻她想偷偷拾起盒子已经是不可能了,沐禾凝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道:“不、不好意思啊,我方才找东西,好像把你东西弄掉了……”
“无事。”
沈叙怀没什么反应,弯腰将那小盒子拾起,轻轻拭去了上头的灰尘,然后重新塞回了架几案上,
那表情和动作自如的,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置物盒。
沐禾凝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张口问道:“那是虎符,对吗?”
沈叙怀将盒子放回去,才回头看她一眼,依然很淡定的“嗯”了声,而后坐到桌案边寻了本书随意翻看。
沐禾凝急了,站在他身旁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沈叙怀的食指翻过一页书,眼皮不曾抬一下,淡淡陈述道:“你今天进宫了。”
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说“你今天吃饭了”一样寻常。
沐禾凝心里泄了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亏她还在他面前那样紧张和小心翼翼……
她挪了椅子坐在他身旁,托着腮望他:“那你就不想知道皇后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不想。”沈叙怀看书看得很入迷。
沐禾凝心里更泄气了,怎么她纠结了一整天的事情,在他心里这样无所谓。
他到底是真的问心无愧,还是已经运筹帷幄。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的是,”沈叙怀忽然从书本从抬起头来,墨黑深沉的眼神凝望着她:“你信不信?”
对上那一双沉如渊水的眸子,沐禾凝眼神一缩,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
她信吗?
那样一个与世无争、无欲无求,对他亦百依百顺的男人,心里却藏着那样大逆不道的秘密。
她不想相信。
可是她亲眼看到他藏着的那个虎符,还有那日在茶馆和朝廷阁老的私会。
为什么他这样捉摸不透啊……
沐禾凝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不定,她沉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视线划过他的眉眼、侧脸、下颔……这样一张让她着迷的脸,却令她觉得熟悉又陌生,看不透也猜不透……
半晌,沐禾凝收回目光,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语气坚定摇头。
“我不信。”
“哦?”沈叙怀终于忍不住放下书册,抬眸望她。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皇后估计已经在她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奸佞小人。
她还能肯定地说不信?
仿佛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似的,沐禾凝再次摇头,坚定道:“我不信。”
沈叙怀问:“为什么?”
沐禾凝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照映在他的瞳孔里,“我就是不信,那样一个平日里对下人都不会说一句重话,面对家人的过分举动都不会皱一下眉,平日里只醉心于看书习武的人,会是他们说的那样。”
她不相信一个私心觊觎皇位、整日想着谋权篡位的人,会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宁静淡泊。
她不知道在别人眼里的沈叙怀是什么样,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她宁愿选择信任他。
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洞房花烛下对她温柔浅笑的男人。
四目相对下,所有的眼神情绪在这一刻交错汇集,沐禾凝丝毫不退缩,沈叙怀的目光微微颤动。
“你就不怕你信错了人?”沈叙怀问她。
“不怕。”沐禾凝毫不迟疑:“我相信我信任的那个人,不会让我失望的。”
看着女孩这样坚定明确的眸色,沈叙怀微微恍然,内心的复杂情绪汹涌而过。
“所以你说,”沐禾凝凑近了他,灵魂拷问道:“他会让我失望吗?”
看着女孩近在咫尺的脸颊,和清澈见底的瞳孔,沈叙怀终是没忍住,伸手将她一揽而过,拥入怀中。
低哑的嗓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你选择信任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
沈叙怀第一次和旁人聊起这些往事。
从前时的种种,早已随着十年前的离京消散在风里,尘封于心底多年的往事,他曾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我那时候也以为自己能坐上储君之位的……”沈叙怀神色恍惚,忆着从前,“虽然先帝那时候已经立了太子,可全朝廷都知道太子资质平庸,沉迷玩乐,对政事丝毫不敏感,跟征战南北、开国立世的先帝比起来完全不像亲生父子……”
“可偏偏先帝膝下就只有那一个儿子,先帝也知道自己儿子的水平,亦是担心自己拼搏半生打下的江山会毁在儿子手中,便有了从世家中挑选资质优良的小辈过嗣的想法……”
“我父王,是一路陪着先帝打下江山的开国元勋,多年来一直是先帝的肱股之臣。我从小就在父王的书房里长大,亦是受过先帝的亲自教导,后来随着父王出入朝堂,渐渐有些崭露头角的机会,先帝多次夸赞奖赏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有想立我为储君的意思的……”
“可是后来在先帝驾崩前,还是选择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大概也是根深蒂固的血缘观念,不愿让自己的事业拱手让给外姓人吧……”
沈叙怀说到这,微微叹了口气,当时的他一度非常沮丧,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先帝没有选择他,是在后来老渊政王的鼓励劝解下,他才恢复过来。
他继续道:“先帝一是怕太子能力不足以撑起江山,二是担忧他离世后太子登基会对我下手,便将虎符一分为二,一半交到了我的手上,临去前握着我的手,仔细交代我要好好辅佐新帝……先帝虽没有选择我,可对我仍有教导之恩,他说的话,我又怎会不听?”
沈叙怀说到这,起身从架几案上将那红花葵木的盒子取下来,在沐禾凝面前打开。
里头一块小小的,挂着明黄垂绦流苏的半圆形黄金虎状令牌,展现在沐禾凝眼前。
她忍不住握在手上,仔细地打量着,这样一块小巧的令牌,却象征着无上的权威和荣耀,金黄色的光芒照耀着她的瞳孔,沐禾凝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对那个位置趋之若鹜了。
“那你……有过不甘心吗?”沐禾凝咬着唇,轻轻问。
她相信是有过的吧?任何一个曾与皇位有过擦肩而过可能性的人,都不会甘心这样的结果,尤其是这在位之人能力并不及自己,而自己却只能屈居人下,满腔的才华和抱负无处纾解。
沈叙怀垂着眼眸,思索良久,终是点头承认,“我有过。”
“我有过不甘心。”他说:“在苦寒边境待着的日子,我曾经有过迷茫,有过不甘,有过怨恨,我甚至在无数的寂静深夜埋怨先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但是……”
“但是当我亲手带领出来的精兵将领站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造反,要不要夺了皇位,他们会支持我帮助我时,我动摇了……”
沈叙怀说着,从桌案旁的青花瓷缸中取出一副卷轴,在书桌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副画着民间街市百姓风貌的画卷,上头描绘的人群熙攘,街市繁荣,展露的是一片锦绣安宁的盛世安居之相。
“禾凝,你看,这才是我的理想。”
“我想要那个位置,更确切的说,我想要的是坐上那个位置,来亲手实现这样一幅太平盛世。”
“我想看到在我的手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山河能够国泰民安。”
“可是……”沈叙怀犹豫了,他说:“我是打过仗上过战场的人,我知道一朝揭竿起义、带兵造反是什么样的后果,皇权的更迭实际上是百姓的灾难,逼宫篡位的另一面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沈叙怀一双大手轻轻拂过画卷上的人物,像是问沐禾凝,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百姓能够实现安乐,那么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对吗?”
沐禾凝被他的言语击中了一瞬,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流淌出来的情绪蔓延在画卷之上,心中渐渐浮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她渐渐明白了他的初心。
他是受着先帝和老渊政王培养出来的苗子,自小通读的也是诗书大义、家国天下,他的理想自然是能够坐上皇位,安/邦天下。
可是如今他要坐上皇位的代价却是用天下安/邦来实现的,这与他的理想初衷背道而驰。
她知道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为难。
“对不起,禾凝……”沈叙怀蓦然收起卷轴,情绪在某一瞬间忽然变得失控,他微微颤抖着眼睫,道:“所以如今我只能选择接受这样的生活,我没办法给你更好的生活……”
他是想过要保护她一辈子,要给她最无上的荣耀,要带她坐上那最高的宝座的,甚至在那天姚晋来找他密谋之时,他也曾有过动摇,可是他只要一想到这天下苍生的代价,他就没办法下定决心……
沐禾凝看着他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无助,她亦微微红了眼眶,听见他这样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她又怎能不理解他。
她忍不住伸出双手,第一次主动去拥抱他,双臂紧紧护住他温热跳动的脖颈。
“没关系的,我都懂,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沐禾凝的声音很轻柔,在他耳旁低语呢喃:“就算你没法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你在我心里也永远都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