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行走一月有余,这时候再次回到故乡,罗用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次日,当他在自己的床铺上醒来,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那些从窗口泄入的晨光,映入眼帘的,却是乔俊林微皱的眉头,还有那一双微沉的眼眸。
那小子妄图要在这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是啊,不属于他的时代,公元七世纪,这是一个属于世家大族和新兴地主的时代,贞观九年,这时候的社会结构基本上已经定型,再也不是英雄不问出处的战乱年间了,而科举制度,在整个贞观年间也未能真正发展起来。
乔俊林的坚持和执着,看在罗用眼里,就恍如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但也正是那样的飞蛾扑火,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也让他感到惭愧。
归来也好,穿越也罢,明明身怀利器,为何却连一个像样的目标都没有。
“阿兄,你可起了?”门外,传来五郎那小子小心翼翼的呼唤,好像生怕吵醒他一般。
既然怕吵醒他,为何又要在外面喊他,罗用笑了笑,应声道:“起了。”
“阿姊,阿兄他起了。”外头又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一听就是七娘那丫头。
“在外头奔波了这些时日,必定是累坏了,大清早的吵他作甚……”那边隐约传来二娘的念叨。
罗用打了个哈欠,一个翻身从炕上起来,穿好衣服,开门出去。
当他拿着牙刷和一个陶碗蹲在外头水沟边去刷牙的时候,他家那几个小娃娃也各自拿着自己的牙刷,在水沟边排了一溜。
“阿兄,长安城可热闹?”刷完了牙,兄弟姐妹几个也不着急回院子,抱着陶碗蹲在沟边唠了起来。
“自然很热闹。”罗用笑道。
“那长安城有多大?”四娘那丫头像模像样地问道,好像罗用跟她说了长安城有多大,她心里头就能有概念似得。
罗用见自家这些小孩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于是想了想,对他们说道:
“长安城有皇宫,有东西二市,还有一百零八坊,那些坊里头都住了许多人,地方也很大,每个坊都跟咱离石县城差不多大。”
“哇!!!长安城好大!!!”几个小孩都长大了嘴巴。
“那也不算很大。”罗用笑问他们道:“你们可知道咱脚底下踩着的这块地,总共有多大?”
“有多大?”那几个小孩笑嘻嘻问道,只当阿兄在与他们开玩笑。
“大约两三千亿亩吧。”罗用笑着说道,他说的这个是陆地总面积,一点四九亿平方公里,换算成现在的亩,大约就有这么多,这也是他从前推搅拌器做肥皂的时候,穷极无聊算出来的。
“骗人。”几个小孩不信。
“当真,等你们长大以后便知。”罗用做出一副童叟无欺状。
上天让他将人类社会一千多年的智慧结晶带来这里,于是罗用便决定将这些智慧播撒在公元七世纪,之所以要这样做,也并非是在顺应天意,而是顺应自己的内心。
他不想让自家这些兄弟姐妹懵懵懂懂地活过一世,然后又懵懵懂懂地死去,也不想让乔俊林殊死拼搏一场,最终面对的,却是一堵无法翻越的高墙。
他要让这个世界发生改变,那样的改变也许会伴随疼痛,但是,人类的进步从来不会因为疼痛而停止。
吃过早饭,罗用道坡上看了看,他的那些杜仲树长得很不错,很多小树都抽出了新枝,枝条上长着绿油油的树叶。
看了一圈,想了一圈,最终罗用还是决定先让这些树叶留在枝头上,待到初秋的时候再采。这些树木都是今年新移的,这时候若是大规模采摘树叶,不知会不会影响长势,这时候若是影响一点点,之后数年的收成可能都要大打折扣,太不划算。
从坡上下来,罗用顺道去那边院子找了一下杜构。
在罗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杜构常常回去罗家院子帮忙,帮二娘她们应付了不少催货的商贾。
杜构现如今虽已淡出权力中心,但是杜氏儿郎的身份依旧好使得很,在加上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又颇有些见闻,谈吐自然不凡,别的不说,应付几个商贾那还是小菜一碟。
杜构这时候正在练习制作羊毛毡坐垫,罗用看了他的作品,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手艺,如今倒是比我还好些。”
“三郎谬赞。”杜构笑着说道。昨日罗用归来,他也到罗家院子去见过一面,还以为对方今日必是要在家歇上一日,没想到竟这么早就出来走动了。
“此番进京,方知宫廷之中亦用此牡丹坐垫。”罗用侧身坐在炕沿上,一边笑眯眯看着杜构手上的动作,一边说道。
“你如何得知?”杜构手上动作一顿。
“面圣之时,皇帝陛下赐坐,坐的便是那牡丹坐垫。”罗用面上的表情依旧是笑眯眯的。
“……”杜构放下手中工具,想了想,他问罗用道:“三郎以为?”
“我打算做些牡丹坐垫献上去。”不管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既然看到了,他就不能假装没看到。
“可有我帮的上忙的?”杜构问道。
“要送进皇宫里的物什,自然不能马虎,我那些弟子当中,虽也有手艺不错的,却终究差了几分神韵,至于我本人,你应也看出来了,我的手艺并不算十分精湛。”再说罗用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有其他计划,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在制作羊毛毡坐垫一事上。
“……”杜构闻得此言,便有几分沉默下来,他倒不是不愿意帮罗用这个忙,毕竟以他从罗用这里学得的东西,也不是之前那区区一包粮种便可以抵消的,只是……这么一耽搁下来,怕一时就回不去莱州了。
“大郎若是为难,那便罢了。”罗用也不强求。
“并无什么为难。”杜构连忙道:“我晚些时候再回去也是无妨。”
“既如此,便麻烦杜大郎了。”罗用高兴道:“杜大郎且安心在此地再住些许时日,兴许还能别有斩获也未可知。”
“三郎此言何意?”杜构隐约感觉这罗三郎好像又要放大招了。
“不日你便知晓。”罗用笑道。之后,两人又说了几句,罗用便出了这个院子。
回到自家以后,罗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最终在自家院子外头的墙根下选定一个地方,拿了一把锄头开挖。
“你这是作甚?”刚挖了没几下子,就把二娘她们引了出来。
“我埋几口水缸下去。”罗用头也不抬道。
“埋水缸做甚?”二娘不解。
“无甚,就是想鼓捣个新玩意儿,也不知道成不成。”罗用说道。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定胡人见罗用在这边挖坑,便领了自家几个弟兄过来帮忙。
他们这些人最近在定胡县那边卖了不少削皮刀,学着罗用当初传授的那些词儿叫卖,别说,生意还真不错,这两天因为存货都卖完了,又因为嗓子有些疼,于是便收了一些桑葚干从定胡县回来,另外又把他们近来弄到的油脂也一并带回来,打算找二娘她们帮忙做成肥皂再倒卖到定胡县那边,没想到倒是刚好赶上罗三郎归来。
“你这回又打算鼓捣些甚?”听闻罗三郎又打算鼓捣个新玩意儿,这些人都很是兴致高昂,若是再来几样像削皮刀那样的,他们往后出去叫卖,品种可就丰富了。
“我这回去了一趟长安城,长了不少见识。”罗用说道:“有人告诉我说,那纸张竟是用树皮竹子等物制作而成,我也打算试试看。”
“咱这儿的石竹子硬得能当刀用,哪里能做出来那软绵绵的纸张?”大伙儿都觉得他这想法忒不靠谱。
“那石竹子若是造不得纸,就另找其他物什替代。”罗三郎却是不肯听劝。
不消半日工夫,整个西坡村的人就都知道罗三郎要在家中造纸了,就连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商贾也听说了这件事。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件事太不靠谱了,但是也有一些罗棺材板儿的死忠饭,认为他们家老罗无所不能,不就是个造纸术,分分钟手到擒来。
之后数日之中,罗家院子可热闹了,有吃饱了撑的跑过来看热闹的,也有过来给他帮忙打气的,还有一些则是存粹等着看他笑话的。
那造纸之术现如今还只是掌握在几个世族大家手中,别说外传,就连自家非核心成员,都别想一窥究竟,这罗三郎这回一准是要摔跟头了。
在这几日之中,这些人看着罗用抱了一些家里的秸秆丢到那几口水缸之中,又是灌水又是撒石灰的,还用一根木棒不停捣鼓。
然后又看到他将泡软的秸秆卷吧卷吧,放到灶台上去蒸,蒸熟了又放到磙子上去碾,碾成糊状再放到麻布口袋之中,拎到小溪边去清洗,洗完了往清水里一倒,又用制好的竹帘一帘子一帘子捞起来,放在大太阳底下一晒,晒干了揭下来一看,竟然果然就成了一个纸张!!!
“这纸张太粗,怕是写不了字。”有一位旁观了几日的青年郎君,拿着罗用做好的一个纸张,翻来覆去仔细看过之后,断言道。
“依我看,也是如此。”罗用面露失望之色,将手里的一摞草纸往人群中一递:“好歹也是辛苦一场,扔了太浪费,不如各位分一分,拿回去如厕的时候用吧。”
不肖数日,罗棺材板儿造纸失败的消息便在河东地区传开了。
都言那罗三郎异想天开,竟用秸秆造纸,结果做出来的纸张根本不能书写,只能作为如厕拭污之用,因而他所造之纸,便被人笑称为厕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