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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冷劲儿是容云的琉璃罩,并非无坚不摧,实则禁不起磕碰。眼下霍临风丢一句浑话,扔一声叮嘱,那罩子便逐渐生出裂纹,破碎开,露出里面颤悠悠的内胆。
容云后退半步,踉跄不稳,瞧上去好似玉山将崩。
霍临风下意识地去扶,伸手捞住对方宽大的衣袖,纱袍柔软,他虚虚地捧着。如火的贪婪烧起来,想由虚变实,握紧这袖子一拽,再碰碰对方不知凉热的指尖。
事与愿违,容云轻抬胳膊,把衣袖也抽走了。两人立在桌旁,对峙着,僵持着,各自的表情皆不好看,难以界定谁占了上风。
朝暮楼外甚是嘈杂,而后传来砸门声。
黄昏已至,来寻快活的恩客堵在门口,急得抓心挠肝。
霍临风拾起那封家书,折好塞怀里,还慢腾腾地正一正衣襟。左右不是他的生意,他不怕耽误,问:“真不放人?”
容云答:“不放。”
霍临风颇觉无奈,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模样。眼前这含很记仇的东西,先是明目张胆地擒人,挑衅他,勾着他来受辱,他马不停蹄地来了,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就不放人。
他心里门儿清,容云擒得急,还未来得及审。“审完才放?”他索性不加遮掩,将话直接挑明,“那宫主何时才能审完?”
容云道:“也许你天亮睡醒,张唯仁已经在将军府门外了。”说话时吊着眼尾,说罢眉宇间颦蹙,他被霍临风好整以暇的姿态惹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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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姓霍的没完没了,提醒:“严刑拷打无用,你我的纠葛别伤着旁人。”
容云蓦然笑道:“霍将军多虑了。”他意有所指地环顾一圈,衬着楼外的喧闹叫嚷,“我非但不用刑,还要让他快活快活,让钢筋铁骨在这温柔乡里泡软了,再撬他的嘴。”
霍临风微微色变,竟有这等好事,他也想泡一泡……
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势,琢磨不正经的风流事,咂摸如鱼似水的**滋味儿。他盯着人家,眼神几经变幻,坦荡荡,直勾勾,犹如饿狼觑着嫩羊,那点心思简直呼之欲出。
容云被如此瞧着,怎禁得住,撇开脸喊道:“开门,迎客!”
莺莺燕燕憋坏了,娇呼着从房内出来,老嬷穿金戴银,一边谄笑一边踱向门口,待大门稍开,浪潮般的臭男人涌入,搅浑这一室浓香。
空荡的朝暮楼瞬间被填满,座无虚席,四周**的,点菜的,光是“心肝宝贝”便不绝于耳。好些个当官的,瞧见霍临风杵在这儿,连忙捧着杯盏来敬酒。
心思相同,本以为霍将军不好这一口,原来亦是同道人。
办事时不见这些人积极,喝花酒却如此殷勤。霍临风不搭理,只一个眼风扫过,吓退一圈酒囊饭袋。
容云见状,哂笑道:“与其吓唬人家,霍将军还是赶快回去罢。”
霍临风揉揉眉心,竟拉开椅子一坐,大喇喇的真像个爷。“这么多人寻快活,我寻不得?”他摩挲绸缎铺的桌布,仿佛撩拨佳人的衣裳,“本将军既无娇妻,也无美妾,唯一的体己人还弃我而去,我回去做甚?”
前前后后将近一月,为那一桩旧事,他心饱受折磨,明明旨意不是他颁的,谋逆不是他陷害的,人更不是他杀的,凭什么叫他活受罪?!
就因为霍钊是他爹,那也不是他决定的!
他当年才六岁,那场面还吓坏他了呢!
霍临风积攒着一腔委屈,半斤不甘,八两无可奈何。见不到容云还好,一切心思化成相思,睹着画像也能排解。可今日见到了,冷嘲热讽不说,此刻还嫌烦似的撵他走。
那好,他也受了刺激。
他等会儿开一间上房,也跳个楼!
老嬷不知其内情,瞅见霍临风,犹如瞅见一座四千两堆成的金山。斟酒上菜,亲自守着嘘寒问暖,还冲容云努努嘴:“公子,别杵着,妨碍将军看跳舞。”
霍临风说:“不妨碍,看着还下酒。”
容云五内郁结,似乎听个“酒”字便能醉,脸颊腾地涨红了。霍临风瞧得真切,端起一盅,闻着醇香记起一件荒唐事。
“婆婆,”他问,“听说朝暮楼还卖补药给客人?”
老嬷嬉笑:“要的,毕竟不是人人都如一样将军勇猛。”
提及补药,容云忆起竹楼那一夜,耳根子暗暗烧灼。他烦道:“老不修,你怎知他没吃过?又怎知他勇猛?”
老嬷卡住,霍临风说:“我吃没吃过,有人清楚。”一抬眼,哑着嗓子放慢语速,剥皮拆骨似的,“我勇不勇猛,有人更清楚。”
容云的薄脸皮挂不住了,在他的地盘臊白他,岂有此理。“霍将军那么厉害,不找个姑娘?”他拂一拂袖子,“随便挑,我请。”
霍临风冷了脸,酒明明是辣的,灌进去变成一汪酸水。
“谢宫主破费。”他磨着齿冠说道,“开一间上房,叫心肝宝萝。”
老嬷连忙招呼,唤来宝萝,将人往桌前一推。霍临风望着容云,所谓的“心肝”就在一旁,他却雷打不动地望着姓容的。
良久,欠身而起,朝楼梯走去。
霍临风兀自拾阶,宝萝跟着,沉默着不敢出声。至楼梯拐角,霍临风停下脚步,低头盯着二三台阶。那晚,容云是否就躲在这儿,抱着酒坛,埋着脑袋,絮絮绵绵地自言自语。
他停顿好一会儿,再抬腿时颇觉沉重,到三楼围廊,宝萝引他行至上房门外。楼下热闹,他望向那一桌,容云反着身,不知道是何等表情。
看都不看他,估摸不在乎罢。
桌旁,老嬷低声说:“公子,霍将军看你呢。”
容云哼道:“看我做甚。”
老嬷摇头:“我怎知道,你刷地反身不看他,又是做甚?”
容云语气甚冰:“难不成与你一样巴结?”
老嬷抚弄耳边金珰:“冤枉,并非婆婆想巴结。”她遥指四楼,耳语般说,“公子,那你要问问端雨姑娘。”
容云煞是惊讶,转身抬头,还未望见四楼,先瞥见霍临风和宝萝进屋。一眨眼,关了门,一关门,可就任人遐想了。
他收回目光,行若无事地上楼,一路撞翻七八个小厮。
到容端雨的房间外,掩着门,似是等他来寻。容云推门而入,见容端雨坐在妆镜台前,走近了,发现台上胭脂水粉,撒得白白朱朱到处都是。
他挨着坐在垫上,徒手敛脂粉,说:“怎这般不小心。”
容端雨盯着铜镜:“霍临风和宝萝进屋了?”
容云一愣:“嗯,管那蛮兵做甚。”想起老嬷所言,他偷瞥姐姐试探,“我擒了他的探子,他来要人,还想快活一场不成?”
容端雨道:“那屋燃着烈香,恐怕已经快活起来了。”
啪嗒一声,盛脂粉的小盒滚在地上,容云慌忙起身,朝外走,脚伤痊愈却有些趔趄。他的指尖沾着红白交错的粉末,收拢攥紧,霎时蹭了满掌。
步至门口,容端雨问:“与你何干?”
他抓着门闩,头脑空白地寻找说词,与他何干……他如今实在答不出来,那人风流快活与他何干……
容端雨说:“你发疯那日,不止提及霍钊杀害爹娘一事,还曾说你喜欢霍临风。”为那一句话,这段时日她未睡过好觉,不敢信不敢问,今日人齐,她便狠下心弄弄清楚。
谁料稍微一骗,这弟弟张皇得如惊弓之鸟。
“我那日胡言的。”容云无措道,“疯癫之下,说的话怎能当真……”
容端雨问:“何故疯癫?”她从镜看着对方,“我帮你答,倘若你不喜欢他,得知真相便只是恨。可你与他有情,你们的情爱里挤进恨意、仇怨,才把你逼得发了疯。”
容云如鲠在喉,半晌才说,有情无情都已结束,只当那段路他走错了。容端雨心想,你这副样子哪像是结束?明明是泥足深陷。
她掩住面,疲乏地摆摆手,想独自消化一会儿。
容云夺门而出,在狭窄的围廊用最上乘的轻功,眨眼翻至三楼。奔到门外,他却近乡情更怯,硬生生止步于门口。
万一霍临风快活似神仙,怪他破坏怎么办?
该如何收场?他又是何种立场?
容云胸口揣着一窝将死的兔子,垂死挣扎,哼哼唧唧,还他娘竖着耳朵听动静。好巧不巧,房传出一声娇笑,不知在逗什么乐子!
他贴近些,附耳上去,听见里头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
“……打那之后,蒋大人再没来过。”宝萝坐在外屋桌边,捧着茶讲道,“后来,每月歌舞那晚,公子都来看着。”
霍临风坐在里间榻上,隔着八丈远:“还有什么关于他的趣事,多讲讲。”
宝萝叫苦:“讲得嗓子都疼了,将军与公子相熟,为何不自己问?”
霍临风道:“我若能自己问,还叫你做甚?”他吃着果子,想了想,然后杜铮上身般打听,“楼里这么多姑娘,有没有爱慕他的?”
宝萝说:“公子俊秀又武艺高强,爱慕他的姐妹多着呢。”
霍临风闻言:“列出来,我出银子给她们赎身,让她们趁早从良。”说罢反过来,“那……他之前有没有合意的?聊得来、叫名字不带姓、解过围的都算。”
容云立在门外听,一颗心从嗓子眼掉回肚,原来没有燃着烈性的香,姐姐诈他。霍临风更没有意乱神迷,只问东问西,绕着他打听。
“对了。”这时宝萝说,“霍将军,你当初说宁啃鲜桃一口,不嚼烂杏一筐,请问寻到你的鲜桃了吗?”
霍临风笑道:“那是自然,啃一口便叫我……”
容云屏气抿唇,心觉不妙,只听那厚脸皮的塞北人说道:“叫我心醉神往,骨软筋酥,如小鹿触心头,好想和他解甲归田,日日看花吃茶热炕头。”
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陡地,门从内打开,容云一头栽了进去。古人撞柱死,他倒好,撞在霍临风的胸膛上,咚的一声。
霍临风抬手接住,悄声低语:“一身蘅芜香,我坐屋里都闻见了。”
他无意叫容云难堪,很快松开手,挥退宝萝,而后倚着门框假扮吊儿郎当。“管得好严,和姑娘聊聊天也不成?”他问,“那我睡觉成不成?”
容云招架不住,退出来,一颗傻蛋似的。
霍临风关上门,合衣登床,利索地闭上眼睛。今夜没看画像,见到真人,他且来试一试能否青楼梦好。
朝暮楼翠翠红红欢闹整宿,寅时一过才开始冷清。
待旭日初升,楼最静的时候,霍临风一骨碌醒来。他睡得很饱,离屋摸到后院,在柴房找到了张唯仁。
却不给对方松绑,他交代:“容云定问你往返瀚州之事,不必藏掖,告诉他即可。”
张唯仁还未反应过来,那将军已经走了,不责备他,也不管他,串门子似的嘱咐一句,竟然走了!
霍临风纵马回将军府,这会儿街上人稀,可恣意驰骋。
到了将军府门外的长街上,远远的,一队人马逐渐靠近,瞧着甚为煊赫。他在门口下马,看清了,一水儿的深豆青,白贴里,冠佩刀,是长安来的骁卫军。
为首的,是在塞北侯府见过面的承旨官。
将军府府门大开,霍临风立在正院迎接,待队伍至门前,人马列阵入府,一声响亮的“圣旨到”穿透晨光熹微。
霍临风撩袍下跪,洗耳恭听。
承旨官捧玉轴凌锦,宣读一旨圣意,关怀、体恤,篦去层层虚言终达要领。“——兹授霍临风亲办,于西乾岭东南之地,修建长生宫,为国祈福。”承旨官道,“钦——此。”
东南之地乃不凡宫所在,若建长生宫,先除不凡宫。
霍临风沉声叩首:“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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