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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苑小亭边,折的那枝玉兰树长高了,风里,梢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漆柱。霍临风蹲在树下,大晚上的,握着一把匕首默默松土。
巡夜的侍卫瞧见,急忙去叫睡下的花匠来,怎能让主人干这粗陋活儿。花匠披着衣裳跑来,恭声解释,这玉兰日日当心伺候,土也是刚松过的。
霍临风说:“休管我,睡去罢。”
花匠与侍卫离开,当值的丫鬟又来,撵走丫鬟,小厮又来。这一拨拨的人送来关心,堵在园子里,生怕少爷有什么不妥。
没一会儿,杜铮姗姗来迟:“行了行了,都回去歇着罢。”
挥退众人,园子里静得厉害,仅闻匕首摩擦泥土的声响。杜铮展开披风为主子披上,入小亭,将双碟灯吹熄一盏。
周遭暗了些,霍临风蹲在树下,藏着似的。这份不清明很管用,叫人安心,能冷静地琢磨点事情。他贪婪道:“另一盏也吹了。”
杜铮说:“那就瞧不见路了。”
霍临风叹道:“本来也寻不到路走。”他站起身,用树皮棱子刮掉匕首上的泥土,收鞘,转身踏入亭。
杜铮斟一杯茶,恭顺递上,借着黯淡的烛光打量霍临风。那眉宇间的情致,那眼神,那石头一般攥紧的拳头,处处都不痛快。
“燥,少爷尝尝这雪针茶。”他先哄着,但明白哄着无用,得拿小刀挑破对方的痛处,“少爷原是去书房和侯爷说话,莫非挨了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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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临风不吭声,端杯啜饮,半晌才呡进去一口。
杜铮看在眼里,循序渐进地问:“听说侯爷要那本《孽镜》?”梅子进书房送茶,听见的,而后又吐露给他。
霍临风的表情隐有松动,将茶盏重重一搁,他抬眼骂道:“成日嚼舌头,传小话,怪不得你们二人情投意合。”
明明是训斥,杜铮却露出一副笑脸,忙不迭地再斟一杯。能骂便好,一声不吭才最难办,他终于切入要害处:“少爷,莫非你告诉侯爷,《孽镜》送了人?”
这回,霍临风大口饮尽,一派默认。
杜铮惊道:“难道连‘容云’也说了?”
霍临风“嗯”一声:“你以为我想说?我嘴巴缝着呢,奈何他定北侯上来便问!”天晓得,“容云”三字从他爹嘴里问出来,有多骇人。
杜铮惊诧愈甚:“侯爷怎知二宫主?”
提及此更叫人生气,霍临风一拳砸在石桌上,亏他尽心选拔、调查、栽培,竟选张唯仁那厮。如今看来,当初张唯仁被容云拦截,许是故意示弱。
那人的武功,刺探能力,也绝非表现出的程度。
“侯爷……”杜铮还惦记着,“不会知道二宫主的身份罢?”
霍临风苦笑道:“我爹不知道,但我告诉他了。”
杜铮骇得一抖,躬身低语,从齿缝里挤出字句,容云的身份怎能告诉侯爷?后情还说不好,侯爷忠义,心底的愧疚翻覆上来,恐怕再不得安宁。
霍临风全都明白,只是,比起容云所受的失怙之苦,刽子手的不安宁算得了什么?旧年的冤孽债,陈若吟要还,皇帝要还,他爹也迟早要还。
杜铮声如蚊蝇:“可那是……少爷的亲生父亲。”
霍临风当然知道,一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边又是发肤之恩,血浓于水。他仰面望着长空,想问皎皎明月,亦想问烁烁星辉,这忠孝两难全该当如何抉择?
“走罢,我乏了。”霍临风移步,沿着羊肠小径行走,披风拂过两旁的蓝钟花。杜铮提灯跟着,禁不住问道:“少爷,那侯爷知晓你们的关系吗?”
霍临风摇一摇头,他未说,从离开西乾岭的那一日起,相会渺茫,重逢便是清算旧仇。届时他若阻止,容云恨他,他不阻止,父命消殒在爱人手,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难以修复了。
他忽然立住:“容云早知真相的话,根本也不会喜欢我。”
杜铮心疼得紧:“少爷,别那么说,事实上——”
霍临风打断:“事实上,凭借阴差阳错,我得了一场不该有的感情。”他探手摘花,沾染半掌冰凉的夜露,“原是我配不上他,白得一场镜花水月,已知足了。”
一阵风来,他晃了晃。
塞北的风可真冷啊,钻心侵肺,恨不得叫人绞断肝肠。一勾明月看笑话,繁星睥睨,天地之间无一处渡苦怜人。
这时候,一点亮光掠入园,急汹汹的,传来一股火烧火燎的焦灼。来人腿脚极快,戎装加身,是军营的一级校尉。
霍临风转过身来,方才的怅惘与不甘,皆藏于深处。此刻冷峻如铁面,迈出两步命道:“速报何事!”
校尉禀报:“将军,钦察铁骑夜袭!”
霍临风大步朝外:“速回军营。”
杜铮狂奔起来,铠甲,长剑,喊人快快备马。紧赶慢赶,霍临风出府时没有耽搁,翻身上马,只闻铁蹄清脆,人已消失于无尽黑夜。
这时候,连州驿馆房内。
一声惊叫,两眼红,满面轻薄汗水。
“怎的了?”陆准迷糊道,眼皮困得睁不开,“唔……无事罢……”
容云抑着喘息声:“无事……”他抹一把脸,净是汗,耳根子都潮乎乎的。撩帐下床,像是渴坏了,捧着茶壶咕咚咕咚猛灌一气,胸膛也没个安生,起起伏伏好似汹涌的浪。
街上更夫经过,已经寅时了,容云踱至窗前,任风吹,仍有些心悸。他梦见霍临风了,那人眉目如旧,可身上的旧疤覆盖新的,恁多的伤。
塞北的情形如何,他不知。
霍临风安好与否,他亦不知。
脚边一暖,狼崽子跳下床寻他,往他脚背上卧。常言道,狼是养不熟的,这小畜生又咬过他,谁成想如今倒对他亲昵。
容云已然难眠,搬凳守着轩窗,趴在窗台上。虽然他与霍临风远隔千里,望不见,碰不着,幸好还共着一轮明月。
他枯坐一宿,直至晨时天亮。
容云扭脸唤道:“老三,有人偷包袱!”
陆准美梦正酣,一猛子蹿起来:“谁!谁偷我的银子!”赤足冲下床,敞着衣襟抄起一双弯刀,“我玉面弯刀客宰了他!”
一夜寥轻轻散,容云露出白牙,抱着狼崽在窗前嬉笑。“逗你的,快梳洗罢。”他看着那双弯刀,被提了醒,“老三,咱们不能大喇喇地进长安城。”
长安乃朝廷所在,陈若吟的眼线必定密布城,切忌名姓暴露。
二人商量一番,梳洗更衣,离开驿馆后继续赶路。渐出连州地界,愈发向北,风土人情与江南大不相同。
容云经年未回,草木砖瓦皆含旧忆,一路撩拨至极。
两日后,骁卫军驻扎值守,高墙灰灰,城门洞开,外面是流淌的护城河,伴着两岸垂杨柳。里头鳞次栉比,便是鱼龙不尽的长安城。
一辆锦缎马车摇摇晃晃,过城门,经长街,入了大雍最为繁华的地方。隐隐约约的,马车逸出“嗷呜”一声,像极了野狼。
驾车的公子眉清目秀,穿团绣紫衫,一层金丝纱袍,既然周身尽是富贵气,腰间便挂一枚素雅的翡翠方牌。
他偏过头,冲着车舆内低声:“表哥,捂严实些!”
车舆,那表哥懒倚软枕,青衫广袖,仍能瞧出肩头瘦削,封腰缠一条珍珠白玉链,勒着细弱的腰身。两腿微蜷,绫鞋未染纤尘,耷着手,时不时掩面咳嗽两声。
这一身带病的风流态,藏在车里,帘子吹动才泄露三分。
江湖人惯会胡闹,摇身一变,劫道的变成矜贵小公子,当真像个聪颖的富商。那力能撼树的,假意叶随水,佯装病恹恹的公子哥。
唯独畜生坚守本真,龇牙竖耳,不停地嗷呜。
容云一掌敲昏这“儿子”,倾身吩咐:“表弟,先寻个脚之处。”
噼里啪啦,陆准心的小算盘一通响,马车、衣裳、冠子玉佩,接下来住店又要花费多少,愁煞人了!他愤愤道:“早知不扮有钱人,我心疼!”
容云噗嗤一笑:“我说扮穷书生,谁叫你肚腹无墨?”
陆准辩不赢,撇撇嘴,拐入另一条长街。此街四通八达,一直走便能寻到皇宫,街旁的铺子也都要价颇高。
马车停在集贤客栈外,小厮先敬罗衣,殷勤地牵马撩帘,容云一股子病弱矫情劲儿,踩凳下车,沾地后还颤了颤。
陆准瞧不下去:“哥,过了。”
容云端着手:“怎的过了?”
陆准小声说:“比月子里的婆娘还虚弱。”
“……”容云无言可对,挺直些,等着小厮拎好行李。忽地,不知打哪儿冲来一人,侍卫装扮,吼道:“把马车拉走!快点!”
小厮赶忙拉车,来往的行人也纷纷让一条路,容云望去,远处一队人马前来,亲随数十,马车四角挂着铜鎏金的宫灯,在这繁华街市更显煊赫。
陆准问:“何人如此阵仗?”
周围的百姓说:“大雍的三皇子,当今的睿王!”
看方向,应是离宫回府,马首与客栈外的石狮子擦肩,愈来愈近了。容云立于人潮,目不转睛地盯着车舆,小窗虚掩,仅留一道缝隙。
咚的一声,一颗珍珠飞入车舆,滚在地毯上,被一只戴着玉戒指的大手拾起。
倏地,又来一颗,再一颗,共飞进来三颗珍珠。一一拾起,那只手紧握住,另一只欲抬手推窗,却顿在半空,最终轻轻放下。
马车渐渐驶远,人潮如初,又恢复之前的热闹。“客官里面请!”小厮已拎好行李,扯着嗓子唤道,陆准抬腿,一打眼愣住。
“表哥?”他疑道,“封腰处的珍珠白玉链怎散开了?”
容云攥着玉佩:“无妨,进去罢。”
一路颠簸跋涉,两人终于抵达长安,暂且脚。十七载过去,城熙攘未变,老的死去,小的长大,估计没人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
待天黑入夜,华灯片片亮过夜空星,酒肆,烟花巷,摊贩未收的街市,比白日里还要勾人。直到丑时将尽,这座偌大的城才寸寸暗去。
小漳路,睿王府,最大的一处花园里,此时竟无一人值守。
玉戒指叫夜风吹凉,手心的三颗珍珠却捂得暖热,口无声,心数着光景。
一张机,幽魂难觅怨声悲,两张机,楼台皆空燕来去,三张机,风侧立恨迟迟,四张机,残钟催晓盼君归……
直到九张机,园下一影。
青衫微摆,一张面容映着隐涩的月光。
围廊开口处有三层小阶,阶上之人微动,一步步从昏暗走出。过廊檐,又下台阶,踏入这一地清辉。
容云垂手而立,没有什么表情。
那人定住,足足默了半晌,才沉声说道:“小蘅,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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