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独家记忆
{我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把与你有关的记忆抹掉。
人这一生,就是为记忆而活的。
好的,坏的,都同样珍贵。
}
大年初四,朱旧送奶奶返回医院。
走之前,奶奶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冰箱里还有好多菜,大部分都是做好的,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
她将朱旧拉过来,一一告诉她这个菜怎么弄,那个菜怎么弄。
还有包好的剩余的饺子,用保鲜盒装好放在冷冻柜里,足够她吃好久了。
朱旧听着奶奶的反复嘱咐,一边笑应着知道啦知道啦,一边说她真是越来越罗嗦了,把自己当小孩子。
心里却难受极了,奶奶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事无巨细地叮咛着她。
交代完这些,奶奶又去了药房,将药柜的抽屉都打开,取出里面的药材,一一整理,一边念叨着那些药草的名字,当归、枸杞、人参、苏叶、薄荷、陈皮、白薇、首乌……一边说,以后就不能再帮街坊邻居们抓药了呢!
朱旧倚在门口,看着奶奶的背影,闻着满屋子熟悉的药味,慢慢地、慢慢地背转身去。
收拾好一切,奶奶把朱旧叫到卧室里去,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她打开,里面是房产证书,她塞回奶奶手中,说:“您收起来。”
她知道奶奶的意思。
奶奶又塞到她手中,说:“丫头啊,我知道我这个病,治疗起来就是个无底洞,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花出去。
奶奶这辈子啊,也没什么积蓄,想来想去,也就这套房子还值点钱。
这一块迟早要拆迁的,所以院子虽然旧了点,但应该也不难找到买家。”
朱旧将房产证塞进文件夹里,放回抽屉里,她背靠在桌子上,阻挡奶奶继续拿出来:“您啊,就安心地治病,钱的事呢,您就别担心了,我会解决的。”
奶奶说:“你怎么解决?
又不是几百几千的,那么一大笔费用啊!你一直念书,哪有什么积蓄!就算现在医院给你不错的薪水,但是,女孩子啊,自己要存点钱,日子才好过。”
“好啦,您就别多想了!”
她将奶奶推出卧室,肯定地说:“反正,这个院子不卖,卖掉了,我就没有家了啊。”
奶奶说:“你到医院附近租个房子住,上班还方便一些。”
“我不要,我就喜欢住这里!”
她强硬地拒绝。
“您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奶奶拿她没办法,沉沉叹气。
这是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家,也是她的家。
无论如何,她都会守护住。
她回到自己卧室,拖出床底的箱子,那里面,也有一些文件夹,装的都是些重要的证件。
她将其中一份拿出来,厚厚的牛皮纸袋,用白色的线缠绕着木头搭扣,她一圈一圈慢慢地绕开。
上一次打开这份文件,还是七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这些年这份东西她一直随身带着,却再未打开过。
文件上熟悉的德文赫然映入眼中,她还清晰记得那一年,当律师将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与这份转到她名下的房产证书一起拿给她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将文件丢得老远。
她是真的恨恨的,他不知道,那栋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房子,他离开后,价值再高,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
她看着这份证书,看了许久,掏出手机,翻到leo的电话,刚拨出去,又立即按掉。
她叹口气,将证书又塞回牛皮纸袋里。
那栋屋子,承载了那么多的记忆,她一度把它当作第二个家。
到底还是心有不舍,舍不得将它出售,让陌生人走进去。
再等等吧,再等等。
她想。
外科医生的假期少得可怜,送奶奶回医院的同时,她也开始忙碌起来。
结束一台手术,朱旧在办公室闭眼小憩。
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有男人大声嚷嚷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
她睁开眼,开门出去。
正是午休时分,科室走廊上没有人,因此闹出的动静显得特别大。
金医生的办公室与她正相对,门口正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衣着朴实,男人提着个红色手提袋,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女孩,孩子正哭闹着,脸上泛着不寻常的潮红。
男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嚷着:“哪有医院把病人往外赶的!我们又不是不给钱,怎么就不让我们住院!”
金医生说:“不是不让住院,而是你家孩子的情况,我们这里真的没办法做手术!你们赶紧去北京的大医院吧,免得耽误了!”
女人哄着孩子,自己也跟着哭了,哽咽着说:“医生,你救救我家孩子啊……她还这么小……”
朱旧走过去:“金医生,怎么回事?”
金医生一脸的无奈苦恼,简单说了事情。
这个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法洛四联症并右冠状动脉畸形,病情比较复杂,年前在这里住了一阵子院,情况越来越糟糕。
孩子年纪太小,手术很危险,作为主治医生,金医生没有把握做这场手术,春节前让病人办理了出院,去更大的医院治疗。
哪知没过几天,这对夫妻又抱着孩子回来了,找到金医生,先是恳求,金医生态度坚决,所以男人发怒地大吵起来。
朱旧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烫手。
她瞪了眼金医生:“她在发烧!”
她对孩子妈妈说:“别在这里吵闹了,赶紧抱孩子去打针。”
女人看了眼朱旧胸前挂着的工作牌,立即抓住她的手,“医生,你也会做心脏手术是不是?
求你救救我家蒙蒙,救救她!”
她力气用得很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朱医生!之前让这个病人办出院手续,是李主任的意思。”
她还没有做声,金医生就在她耳边轻声警示。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做不到放任正发着烧的小女孩不管。
“跟我来。”
年轻夫妻担忧的眼睛里浮起了一丝光亮,不停地对她说着谢谢。
“朱旧!”
金医生在身后大喊,她没有回头,说:“李主任那里,我会亲自解释。”
金医生打电话给李主任时,他正在傅云深的病房里喝茶。
他端着茶杯,对傅云深说了跟朱旧调侃他时一样的话:“云深啊,你还真把我这病房当你自个儿的家了呀!”
傅云深微微笑:“比家里还舒服自在。”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说:“还在跟你妈闹别扭呢,云深,你妈妈这些年心里也很苦,你就体谅她一点。
她就是脾气坏,又固执,但比谁都爱你。”
他们母子间的隔阂,李主任多少知道一点。
傅云深看了一眼李主任,知道这又是母亲找来的说客。
他沉默喝茶,没做声。
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李主任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笑说:“拖朱旧的福,你这次倒是乖乖地在医院住了好久。
以前我怎么苦口婆心劝你外加警告你也总不肯听。”
他视线转移到茶几上放着的一沓文件上,“你呀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工作!也罢,好歹现在比从前那个工作狂好多了!别太累,你之后还有一场很关键的手术,这一年的调养期特别重要。”
傅云深点点头,嘴角笑意敛去,他忍不住想,人的身体看起来这样脆弱,却又有着无比强大的忍耐力。
他这副躯壳,修修补补。
是不是终有一次,再也修补不好?
“对了,李伯伯,我拜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他问。
李主任摇头:“我一直在打听,但这种事情,也真是可遇不可求。”
他叹口气,“老太太的病情虽然控制得还算好,但谁也说不准……希望她能扛久一点吧!”
leo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你匿名捐赠的那笔钱,我过阵子找个机会同朱旧提一下。”
“嗯。”
说着李主任的电话响起来,听完金医生的话,他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傅云深问道,他听到电话那端似乎提到了朱旧的名字。
李主任把事情说了,站起来打算离开。
“李伯伯。”
傅云深叫住他,“您别责怪她,她就是这样的性情。”
李主任转身看着傅云深,伸手点了点他,一副长辈的无奈,什么话也没讲,走了。
会议室里。
李主任坐在桌首,脸色微沉。
长桌两旁坐着好几个医生,都是心胸外科的,陆江川也在。
屋子里气氛不太好,大家都沉默着。
在前一刻,朱旧被李主任当众骂了,他厉声问她:“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她坦然诚恳地承认了:“我知道,这个病人之前是金医生负责的,我错在不该未经他同意,就擅自接手。
但是,带那孩子去打针,我不觉得有错,我只是做了一个医生在那时必须做的事情而已。”
李主任瞪着她,将手中那个孩子的诊断书甩得啪啪响,“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瓣狭窄,左心室发育不良,外加冠状动脉畸形。
孩子不足三岁,体重才14kg……朱旧,你不会不明白,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是,我明白。
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手术风险很大。”
她说。
李主任说:“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在过去的幼儿心脏手术案例中,法洛四联症并冠状动脉畸形的手术死亡率极高,先不说这手术的复杂,就算成功了,也会有严重的术后并发症,风险不可估量。”
朱旧望着他,神色里有着淡淡的嘲讽:“所以,就把病人往外推?”
她看过那孩子的诊断书,如果不尽快手术,压根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想必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所以才会在春节都没过完又把孩子抱过来,对医生苦苦哀求甚至吵闹起来。
人人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讽刺,李主任脸色更是难看,“你们谁有把握做这台手术?
就算手术成功了,谁又能保证孩子能抵抗住高死亡率的并发症好好地活下来?
朱旧,你能?”
她摇摇头:“我没有百分百把握,任何一台手术,任何医生都不能百分百确信。
但是,若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
陆江川遥遥望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李主任又被说得无言,片刻,他摆摆手:“这也是为了病人着想,我们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要耽误她,他们应该赶紧去更大的医院。
朱旧,这个病人,你别插手!”
其实李主任的顾虑她不是不明白,无非是怕承担手术的风险,怕出了事情病人家属闹事。
而且医院正处在参与省甲级医院的评选角逐的关键时段,医疗事故、医患关系这些自然要尽力避免。
但她还是竭力争论:“你让他们上北京,先不说孩子父母的经济能力,就说那孩子现在的状况,反复感冒,发烧,偶有抽搐与休克。
她的情况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朱旧,你怎么就……”李主任真有点生气了,指着她。
傅云深说她真性情,这简直是真的有点固执可恶了呀!
“主任!”
陆江川忽然开口:“这个病人,我跟朱医生一起负责,您看如何?
既然是家长要求做手术,我们会把真实情况、手术风险,都跟病人家属如实交代清楚,家属要签手术同意书的。”
“谢谢你,江川。”
朱旧将煮好的咖啡递给陆江川。
“如果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
陆江川微笑,“朱旧,这句话说得真好。”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
“你母亲?”
“嗯,她也是一名医生。”
相识这么多年,陆江川知道她是个低调谦虚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自豪骄傲的神情。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朱旧眨眨眼:“她是我隐秘的《圣经》。”
“看来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想认识下,她在哪家医院工作?”
“她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没关系,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很浅,但又特别深刻。”
她笑笑,“很矛盾是不是?
但是是真的,她与我父亲,哦,我父亲也是医生,他们在德国念的医科,毕业后留在了那边工作,后来服务于无国界医生组织,常年满世界跑。
我从一岁开始就由奶奶带在身边照顾,我见到父母的时间特别少,在我八岁的时候他们出了事故去世。
我对我父母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我母亲的日记。”
关于父母,她几乎从不与人谈及,陆江川是第二个听到她说这些的人,第一个,是傅云深。
陆江川感叹道:“原来你是医学世家,难怪这么厉害!”
“好啦,别打趣我了。”
她笑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同他商讨那个小女孩的病情。
他们专注谈着事情,朱旧没有发现,虚掩着的门外,傅云深来过,又悄然离开。
他虽然拜托过李主任,但他也清楚李主任在工作上比较严苛,担心朱旧被痛骂,所以过来看看她。
要对她说些什么,他其实没想好。
除夕夜她从他病房里离开,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令她难过了。
他也挺讨厌这样矛盾纠结的自己,既然选择推开她,就应该心硬到底,可总是心不由己。
自从她再次走进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是患了人格分裂,心里住了两个人,一个在将她往外推,一个拼命想要靠近。
这两个自己,每天都要打一架。
他听见她同别人谈论起她心底特别存在的父母,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意,有淡淡的失落。
他是知道陆江川的,有时候在病房里会看见朱旧同他并肩从楼下花园走过,聊得很开心的模样。
有时候他在医院食堂吃饭,也会遇上她与陆江川一起用餐。
他装作无意地跟照顾他的护士问过,护士是个小姑娘,话很多,提起这个陆医生,满面笑容滔滔不绝,最后酸酸地说,可惜啊,我们护士站的姐妹们是没机会喽,陆医生看起来很温柔随和,但其实很不好接近,医院里他只跟朱医生走得近,听说他们在国外念书就认识了。
末了小护士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陆医生跟朱医生还蛮配的呢!
外表、学识、家世、人品,都不错,又有相同的职业,彼此有共同话题,每日朝夕相处,又是旧识。
听起来,是蛮配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个身影来,也是医生,也是同样出色的男人。
后来他打听到,那人姓季,季司朗,是美籍华人。
两年前,他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厅里见过季司朗一次,是她的生日,她与季司朗一起庆祝,把酒言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季司朗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爽朗大笑,那样自在的相处。
那笑容令他嫉妒,心里又有一丝庆幸安慰。
嫉妒那又真又美以前只属于他的笑容被别人拥有,庆幸这世上有个人,能令她那样开怀大笑。
就如同此刻一样,他站在门外,嫉妒她同另一个人谈及她的父母,又庆幸有人能令她敞开心怀。
要命的矛盾与痛苦。
敲门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转身,离去。
只要她没事,他便放心了。
因为陆江川出声支持,李主任最终还是同意了朱旧担任小女孩蒙蒙的主治医生。
朱旧立即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又重新做了一次精密的检查,蒙蒙的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
她不足三岁,身体各重要器官发育不健全且组织稚嫩,她又比一般同龄孩子瘦弱,如同李主任所说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风险极高。
可如果只靠药物治疗,这孩子,必死。
而手术,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
她将情况同孩子的父母如实讲了,不夸张,也不隐瞒,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蒙蒙父母考虑了一天,同意做手术。
她心里没有松一口气,有的只是沉沉的压力。
尤其当蒙蒙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泪纵横地对她说:“朱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家蒙蒙,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她……我都还没有好好陪过她……您一定一定要救她啊!”
蒙蒙爸爸说:“朱医生,药你尽管往最好的用,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如果还不够,我们就去借钱。”
朱旧知道,这个小镇家庭多么不容易,所有的经济来源是这对年轻的夫妇在外打工所得。
为了帮蒙蒙治病,他们把祖屋都卖掉了。
这是天下父母对孩子,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却无法给出任何令他们安心的保证,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
手术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她去病房看孩子,蒙蒙刚刚打完针,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小脸苍白。
她靠坐在床头,手里玩着一只小狗布偶,黄色的布偶有点旧了,但看得出,她很喜欢它,正低头嘀嘀咕咕地跟小狗轻声讲话。
“蒙蒙。”
朱旧坐到她身边,柔声问她:“你在跟小狗说什么呢?”
“朱医生好。”
蒙蒙抬头,先是奶声奶气打过招呼,才轻声回答说:“小小皮跟我说,它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她顿了顿,低下头,“我告诉它,我也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朱旧心里有淡淡的酸涩,眼前这个小女孩,又乖巧又礼貌又聪明,老天真是残忍。
“朱医生,我想奶奶了,我想小皮了,我想回家。”
蒙蒙将小狗玩偶紧紧抱在怀里,仰头看着朱旧,眼睛里水汪汪的。
朱旧摸摸她的头:“小皮不是在陪你吗?”
蒙蒙摇摇头,“这是小小皮,小皮是奶奶买给我的狗,它会叫的。”
朱旧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看着这个孩子,她同自己小时候多么像,也是从小跟在奶奶身边。
蒙蒙的父母在她刚满一岁就外出打工,把她放在奶奶身边抚养,她是典型的小镇留守孩子。
她多想对蒙蒙说,你乖乖地治疗,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跟小皮玩了。
可她知道,孩子虽小,却懂得很多。
她面对着蒙蒙,实在无法肯定地说出安抚的话来。
朱旧压力很大,其实从业以来,她也遇见过很多复杂高风险的手术,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
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实在太小了,也太可爱了,令她心生喜欢与不舍。
医院附近广场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手工现磨咖啡非常对朱旧的口味,每天中午吃过饭,她会去买一杯。
这天她买好咖啡,惊喜地看到店里竟然有刚刚出炉的薄荷糕,因为是新品,可以免费品尝。
她试了试,绵软又不甜腻,奶奶一定会很喜欢。
又买了几支麦芽棒棒糖,包装很童真可爱。
她打算送给蒙蒙。
提着东西穿过花园广场时,忽然一个庞然大物朝她奔过来,她下意识地一愣,傻傻地站在原地。
下一秒,那庞然大物已凑到她跟前,竖起它两条前腿,架在她身上,吐着舌头盯着她,大大的眼里仿佛带着惊喜的笑。
“梧桐!”
朱旧惊呼出声。
金毛狗狗“汪汪”两声,回应她。
她蹲下身,搂住狗狗的脖子,头抵着它的头,轻轻地碰了三下。
这是独属于她与它之间的见面礼。
“梧桐,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摸了摸它的头,真的是有好久好久不见了。
她打量着它,从它的眼睛与体态上,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歪着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见到你真开心呀!”
它又蹭了蹭她的掌心。
然后它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朝她吐了吐舌头。
她看懂了,它是让自己跟过去。
它带着她一路奔到广场花园草坪上,阳光很好,天气暖和,又是周末,草地上坐了很多人在晒太阳,也有人在遛狗。
傅云深看着忽然跑走的梧桐又回来了,他微笑着朝它招手,在看到它身后的人时,他一愣,随即失笑,心想,这只狗啊,也许不姓傅,应该姓朱。
难怪它忽然撒腿就跑,连他的召唤都置之不理,原来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就像过去在海德堡一样,每次她来了,还隔着好远呢,它就从屋子里飞奔出去,去山下迎接她。
分别这么多年,它竟然还记得她,那样欢欣地朝她奔去。
这只狗念旧,同他一样。
他坐在草地上,视线追随着那一人一狗嬉戏的身影。
梧桐已经十五岁了,步态渐老,精神已大不如从前。
它好久好久没有扑腾得这么欢快了。
而她,脸上也挂着明媚欢畅的笑意,与它玩得不亦乐乎。
真像两个贪玩的小孩儿。
他嘴角噙着笑,心里如同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
“梧桐啊,你偷偷告诉我,这些年我不在,你有没有帮我看好家?”
玩得累了,她抱着狗狗亲昵地耳语,那声音却刚刚好又能让他听见,还状似无意地瞟了瞟身边的他。
他失笑,她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他想起她曾对梧桐说过的话,一人一狗蹲在花园里,面对着面,好像谈判一样。
她无比认真地指着自己对它说,梧桐啊,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啦,我才是你唯一的女主人!我,mint!以后啊,如果我不在,只要有女人接近这个屋子,或者接近你爸爸,你就给我咬!咬死她!说着还对梧桐示范了凶恶咬人的动作。
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叫声。
她表示满意,笑眯眯地与它握手,盖章。
他在旁边看着,笑倒在草地上。
后来,只要有女性这种生物走进他家里,或者试图向梧桐示好,不管老少,都被它凶恶的叫声吓跑。
他简直怀疑自己养的这只狗,其实是她派到身边来的间谍。
梧桐汪汪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哦,有努力看着哦!真乖!”
她奖赏似的与它碰碰头。
“mint给你买肉吃!”
他闭了闭眼,这样的画面,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他们还住在海德堡那间半山腰的房子里。
岁月那样静好,没有后来的变故,只有他与她与它,每一天的时光,美妙如同秋日傍晚内卡河畔静静吹来的晚风。
那之后接连好多天,朱旧中午去买咖啡的途中,梧桐总是欢腾着扑倒她跟前来,拽着她同它一起玩。
蒙蒙手术前三天,朱旧见她状态挺好,外面天气也很好,征得了她父母的同意,她带蒙蒙去广场上与梧桐一起玩。
果然,蒙蒙见到梧桐,非常喜欢它,一直用手给它顺毛,还把小小皮送给它玩。
大概是因为朱旧在身边,梧桐竟然对蒙蒙很友好。
朱旧坐到傅云深身边,轻声说:“云深,谢谢你。”
她知道,这些天他是故意的,每天中午如约定好一般的等候与陪伴。
哪怕他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和梧桐玩闹,不多说什么,也不像别的同事那样给她鼓励。
可每天短短十几分钟的时光,她的心是最放松的,压力与担忧也渐渐得到缓解。
他始终是最了解她的人,用她喜欢的方式,安抚了她。
他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有时候,默默的陪伴比千言万语的安慰,更具备力量。
她将蒙蒙与梧桐都拢到身边,一左一右揽着,傅云深坐在梧桐的旁边。
“阳光真好,我们拍张照吧。”
她掏出手机,“咔嚓”一声,阳光下,四张挨得近近的面孔,在时光里定格。
不远处,正与母亲边走边说着话的周知知,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定定地望着草地上的一幕。
她看见朱旧搂着那只每次一见到她就狂叫的狗狗,那只狗狗亲昵地挨着她,吐着舌头。
朱旧掏出手机,然后勾过傅云深的肩膀,一男一女一小孩一狗,挤在一起拍照。
她看见朱旧抱着那只叫梧桐的狗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发出爽朗的笑声。
她看见傅云深凝望着朱旧时,嘴角洋溢的笑容,不同于每次见到她或者任何人时那种浅淡的并不抵心的笑,那是发自内心深处快乐的笑,每一丝弧度,都是那样柔和。
“咦,那不是傅云深吗?”
耳畔母亲的声音将她从愣怔中拉回。
“嗯……”
“他旁边那个女的是谁?
穿着白大褂,你们医院的?”
“嗯……”
“医生?”
“嗯……”
“那只狗!那只可恶的狗竟然没冲她吼叫,还玩得那么高兴!”
周母皱眉,厌恶地说。
她也曾被梧桐凶狠的叫声吓到过,她讨厌死它了。
“嗯……”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哪个科室的?”
“嗯……”
“周知知!你是傻了还是怎么的,就知道嗯嗯嗯!”
周母伸手抓住女儿的手臂,提高声音道。
“哦,朱旧,外科的。”
周知知恍了恍神。
周母看了眼神采飞扬的朱旧与神色温柔的傅云深,再看了眼自己傻呆呆失了魂的女儿,心里怄火,没好气地骂道:“真是没出息!这么多年了,连个残废也搞不定!还一直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简直丢人!”
“妈妈!”
周知知厉声说:“请不要这样说云深!”
周母火气更大,指着傅云深的方向说:“周知知,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你在这里跟我吼,维护他,他有正眼看过你一眼吗?
我周家的女儿,什么样的男人配不上?
你偏给我着了魔一样巴着他!”
“妈妈,别说了!”
周知知脸色难看,咬着唇,极力压抑着脾气。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息事宁人,跟母亲又将有一场激烈争吵。
这些年来,只要一说到傅云深,母亲就是这个态度。
哪怕因为碍于爷爷的威力,母亲不再如当初那样坚决反对她跟傅云深,但她依旧不喜欢他。
当年,刚升入大二的她在傅云深车祸事故后,毅然从学校退学,重新参加高考,报考的专业是医学护理。
周母被她气得病倒,整整半年,没有同她讲过一句话。
她原来学的是音乐专业,主修大提琴,她天赋很好,周母对她期望很高。
她给女儿规划的未来是那样璀璨,送她去最好的学府深造,然后有朝一日,在顶级的舞台上,开独奏会。
那是周母年轻时未完成的梦想,她把这个梦,延续到女儿身上。
然而,周知知令她彻底失望,更让她愤怒的是,女儿为之不顾一切的男人,压根儿就没有把她当回事。
周母说:“你听好了,周知知,下周开始,你给我去相亲!别指望你爷爷帮你,这次,我谁的话也不听。”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
周母说完,拂袖而去。
“妈妈……”周知知追过去,走两步又停住。
本来母女俩是去吃饭的,现在这个气氛,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她转身,视线又远远地投射到那两人一狗身上。
阳光下,那画面,真美,也真刺眼。
她低头,快步离去。
蒙蒙的手术,朱旧与陆江川一起进的手术室,她是主刀医生,他从旁协助。
朱旧开玩笑说,这是她有史以来用过的最高级别的助手了呢!陆江川拍拍她肩膀,别有压力,全力而为就好。
她深深呼吸,点点头。
蒙蒙被推进手术室前,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拉住她的,她轻轻地说:“朱阿姨,我还想吃你给我买的麦芽味棒棒糖。”
那天她带她跟梧桐一起玩耍,回医院的路上,她怯怯地问她,朱医生,我可以叫你朱阿姨吗?
孩子软软的小手握着她的手,瘦弱的身体紧紧地靠在她腿上,黑亮的眼睛里充满期许。
她心里被一种柔软的情绪充斥着,抱起她,脸颊贴着她,柔声说,当然可以呀!
被一个孩子喜欢与信任,是那样美妙的感觉。
而此刻,也是那样沉重。
她一定一定要救活她。
“醒来后,我给你买十支,好不好?”
她微笑着说。
手术室外。
蒙蒙父母还有奶奶,坐在长椅上,几双眼睛一齐望着手术室上方的灯,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都紧紧提起。
在他们不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傅云深静静坐着,时而看看指示灯,时而低头看看腕表。
漫长的等待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
陆江川第一个走出来,摘掉口罩,神色松懈,对急迎上去的蒙蒙爸爸说:“手术是成功了,但是还要再观察七十二小时。”
蒙蒙妈妈哭起来,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傅云深轻轻舒了一口气,起身,慢慢离开。
手术室里的朱旧,也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她抹着满额头的汗,看着静静沉睡的蒙蒙,笑了。
蒙蒙被送入重症病房,她再三嘱咐当值的护士时刻关注孩子的情况。
那三天里,她只要有空,就亲自去看一看。
一切看起来很好,只要熬过最后的几个小时,术后最危险的时间段,就算是过去了。
这天中午,她如常去买咖啡,帮奶奶带了薄荷糕,还买了十支麦芽味的棒棒糖,棒棒糖的包装纸各种颜色,五彩缤纷,十分好看。
她微笑着想,蒙蒙一定会好喜欢的。
走到医院门口,手机响起来,她接起,刚听一句,脸色剧变,朝住院部狂奔而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重症病房,她站在门口,脚步沉重得再也挪不动一步。
她看见陆江川缓缓地直起身子,沉默地看着病床上的孩子,心电图闪着一道直线,仪器的尖叫声就像是丧钟一样,刺痛每个人的心。
她站在门口,手中的购物袋“啪”地坠落,眼前白花花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知觉,是陆江川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沉声说:“低心排综合症。
肾功能与呼吸功能衰竭严重并发,太快了,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朱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赶来的蒙蒙父母亲整个人都傻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后,蒙蒙的母亲直挺挺地往地上倒,蒙蒙父亲还在愣怔中,都来不及抱住晕倒的妻子。
“砰”的一声重响,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朱旧的心坎。
住院部一楼大厅。
朱旧刚走进来,就被忽然冲过来的蒙蒙父母拽住。
蒙蒙离去半天,她第三次被这对伤心欲绝又愤怒异常的年轻夫妻拦住。
男人沉痛质问,一遍又一遍,说着相同的话:“朱医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明明说,手术成功了的!孩子情况变好了的啊!为什么会这样?”
蒙蒙妈妈赤红着眼睛,她死死揪住朱旧的衣服,整个人都扑到她身上,喉咙已经哭到沙哑:“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呀……”
朱旧看着眼前的夫妻,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伤心、愤怒,还有一种更令她难受的情绪,那是绝望。
他们结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蒙蒙母亲直至三十岁才终于有了她。
再也没有比心里刚刚燃起希望与巨大的惊喜,又立即被扑灭的冲击来得更为残酷。
而蒙蒙的奶奶,因为这巨大的打击而病倒了,此刻正住在住院部里。
朱旧明白他们的心情,所以她默默承受着质问与痛骂,一次次地说着对不起。
哪怕同事们都对她讲,这并不是她的错,她已经尽全力了。
就连李主任也对她说,我看过手术记录,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是孩子的情况实在太凶险,别太自责。
他们不知道,她并不是沮丧于手术的失败,她是真的很难过。
人来人往的大厅,这些动静很快就引起了人群围观,有个护士上来试图将蒙蒙妈妈拉开,她却像个疯子一样尖叫着挥着手臂,护士被她的指甲划伤,痛得她也尖叫起来。
周知知同母亲刚走出电梯,就看到大厅里闹得一团混乱。
周母认出了风暴中心的朱旧,她停住脚步,从蒙蒙父母反反复复的质问中,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走吧。”
周知知说。
周母摆摆手,“别送了,你回去工作吧。”
周知知点点头,“那你开车小心。”
她走到电梯口时,电梯刚好打开,看到里面的人,她一怔,立即上前一步,堵住出口,说:“云深,我有事情要跟你说,我们去你病房好吗?”
傅云深说:“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说吧。”
见他要走出来,周知知不让,“是很重要的事!”
傅云深皱眉,拨开她:“知知,我等会儿去护士站找你。”
“云深……”
他已经错肩而过,朝大厅走去。
她叹口气,她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她只是不想他卷入到朱旧的事情里去,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她跨出电梯一步,想追过去,脚步忽然顿住,最终又退了回来,按了关门键。
罢了,追过去干吗?
去确认他对她的维护吗?
周知知,你何苦自我找虐!
傅云深一眼就看到微微低着头的朱旧,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任哭闹的女人揪着她的手臂,咄咄质问。
他看见她的手背上,被抓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几个护士虽然被蒙蒙母亲的凶悍吓到了,但依旧试图想要平息纷扰,哭闹的女人拽着朱旧,护士们去拉她,女人尖叫,蒙蒙父亲愤怒地呵斥护士们。
场面更加混乱。
围观的人潮,对着朱旧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傅云深远远地看着她,那种很久没有过的无力感又深深地涌上来了,他扶着墙壁站稳,前一刻心急下意识加速了步伐,他差一点就摔倒在地。
他一步步朝她身边慢慢走过去时,心绪涌动,多年前曾遭遇过的感受,此刻又卷土重来。
分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他眼睁睁看着她处于风暴的中心,被责骂、被指点、被伤害,他心里又焦急又愤怒,却不能第一时间飞奔过去张开双臂将她保护。
那么那么地无力。
一直低着头的朱旧忽然抬头,侧眼便看见他急切靠近的身影,四目相触,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她都懂,她忙做了个“别过来”的手势,他却置若罔闻。
傅云深已经走进那团混乱中,他试图拨开那些拉扯,将她带走。
然而蒙蒙母亲情绪早已失控,歇斯底里地挥打着,他被重力推着踉跄后退了几步,身体晃了晃。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旧忽然大声喊道:“别碰他!”
她使力挣脱蒙蒙母亲的钳制,退开两步,看着蒙蒙父母,说:“我也很遗憾,很难过。
对不起。
请节哀。”
她走到傅云深身边,轻声说:“别跟来。”
然后快步离开。
傅云深立即跟了过去,可她实在走得太快了,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见主角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陆续散去。
大厅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蒙蒙父母站在那里,女人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抽泣着,一下一下捶打着丈夫的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伤痛挥洒出去。
男人咬着唇,紧紧搂着妻子,眼睛里空茫茫一片。
这时,一直静静站在大厅一角的周母,朝那对夫妻走过去。
“我听说,你们女儿的死亡,不是意外。”
周母说。
“你说什么?”
男人看着她。
他妻子听见这话,也猛地转身:“你刚刚说什么?”
“这不是意外,是术后医疗事故。
明明手术很成功,不是吗?
我听说,好像是之后主治医生粗心大意,用错了药。”
她凑近他们,压低了声音。
“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就知道不对劲……明明好好的啊……”女人说着又哭了,泪眼中浮起强烈的愤怒。
男人比妻子冷静一点,看了眼周母,质疑道:“你是谁?
怎么会知道这些?
听谁说的?”
“我女儿是这医院的护士,就在外科上班。”
周母瞟了瞟四周,声音更低:“本来这是机密,但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孩子这么小,多可怜啊!我也是个母亲,能明白你们的心情……”她说着,叹了口气。
蒙蒙父母还想再多问几句,周母却什么都不肯再说,急匆匆地离开了,还嘱咐他们,别说是她说的。
她走到门外,才放慢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需再多说,他们失去女儿的伤痛,就是那阵风。
种子见风就长,怒火终会燃烧起来!
她想起先前傅云深脸上焦急的表情,从她身边经过都没有发现她,眼中心中都只有那个女人。
她打听过了,那个叫朱旧的女人,才来这医院不久。
自己那个傻女儿,这么多年来傻兮兮地跟在他身后有什么用呢!
傅云深在外科的楼梯间找到朱旧。
天色晚了,楼梯间很暗,她就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瘦瘦的一抹身影。
她听到拐杖的声音,微微叹了口气,拍了两下手掌,声控灯应声而亮,然后走下来,在第三阶台阶坐下。
傅云深坐到她身边,在又暗下来的空间里静静地、专注地、放肆地凝望她,这个他爱的女人啊,真的真的特别善良体贴,哪怕她此刻难过,想要黑暗的包围,可顾及到他,让灯光亮起来,也让他免于爬楼梯。
所以,他懂她心里的难过。
他轻轻说:“蒙蒙啊,一定去了一个很美好的世界,那里没有寒冷,没有病痛,不用打针,没有她讨厌的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冷漠、欺骗、残忍,那个世界里,有她喜欢的小狗,有她爱吃的麦芽味棒棒糖。”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讶异,这样傻兮兮的话,他以前从没有讲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
从前他一直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哪里有什么天堂,也没有另一个世界。
朱旧忽然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一遍一遍点头。
她感激他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对她说些“你已经尽力了,不是你的责任”之类的安慰的话。
他懂她所有的难过,他懂。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坐了很久。
夜色渐深,楼梯间最后一丝淡薄的光线也消失殆尽。
朱旧忽然拍了拍手掌,站起来:“很晚了,你快回病房吧,你家阿姨应该送饭过来了。”
他说:“我们去食堂吃吧。”
她摇摇头:“我不饿。”
“是谁说过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让胃跟着受苦。”
他顿了顿,说:“朱旧,你打起精神,别让你奶奶担心。”
她叹口气:“走吧,你请我,我要吃最贵的!”
他忍不住笑了:“尽管点。”
他们乘电梯下到一楼,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站在门口踱来踱去的男人十分打眼,是蒙蒙父亲,他看起来很焦虑。
傅云深皱了皱眉,这家人,真是没完没了纠缠到底了啊!他拉了拉朱旧,示意她从另外一边的小门出去,她却摇了摇头,“没关系。”
虽然觉得困扰,但如果她见了他们就逃走,显得她真的做了亏心事一样。
她走在他前面一步,一边轻声说:“不管他说什么,你别跟他起冲突。”
蒙蒙父亲已经看到了他们,快步冲过来,傅云深正盯着他看,所以他脸上愤怒的神色他瞧得真真切切,不止愤怒,还带着一股狠戾!他心里一个咯噔,还来不及细想,迎面冲来的男人忽然抬起手,他手中闪烁的银光惊得傅云深急喊:“朱旧,小心!”
男人已朝她逼近,朱旧也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一把刀!她震惊得睁大眼,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她反应依旧迅速,想要立即闪躲,可她想到了身后的人,试图移动的身体稍稍迟疑,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举着刀的男人已冲到她面前,恨恨地说:“一命换一命吧!”
再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朱旧下意识地闭上眼。
她闭上眼的一瞬间,感觉到耳畔刮过一阵风,她的身体被那阵风带起,旋转过后,熟悉的温度与味道,令她豁然睁开眼。
“云深!”
他的痛哼声淹没在她惊恐的叫声中,他抱着她,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力都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背脊上,插着那把刀,鲜血透过一层层的衣服慢慢渗透出来,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无比,可除了刀锋刺入的那刻他痛呼出声,此刻他咬紧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持刀的人,看见傅云深背后大片的鲜血,仿佛如梦初醒般,眼中终于浮起巨大的恐惧,然后他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云深,云深……”她伸手去捂不断流血的伤口,黏稠的血液令她声音发抖,她一边大喊着:“快来人啊!”
一边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手机。
傅云深想伸手握住她颤抖的手,告诉她,别怕,没事的呢。
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上,他觉得头很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最终连她充满恐惧的脸都慢慢消失不见……
李主任匆匆赶到手术室时,朱旧刚换好无菌服,站在洗手池前净手,她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哪怕紧紧交握,依旧无法停止颤抖。
“你出去!”
李主任一边匆匆套上衣帽,一边瞟了眼朱旧。
“主任,我……”
“朱旧,你给我出去,这是命令!”
他提高声音,说完就急忙进了手术室。
朱旧走了出去。
她站在手术室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指示灯,看着看着,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好像与此刻重叠了。
喷涌不止的鲜血,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死寂般的医院长廊,寒冷的漫长的夜……
她抱紧双臂,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没有一点用处。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地逼近,那人冲到她面前,抬手就甩给她一巴掌。
周知知剧烈地喘着气,盯着朱旧的眼神锋利如刀,她气势汹汹地指着她,声音却颤抖得不成调:“你真是……不把他……害死……不罢休!”
脸颊火辣辣的痛,朱旧却没有还手,也没有说一句话,她转身,继续盯着指示灯。
周知知走到椅子上坐下,也盯着指示灯看,双手合十。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空间寂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当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周知知比朱旧更快扑过去,李主任摘掉口罩,脸色很难看。
周知知只顾着去看病床上的傅云深,朱旧却注意到了李主任的神情,她心中一紧,却听到李主任开口说:“无性命之忧。”
他看了朱旧一眼,又看了眼周知知,说:“朱医生,你将病人送回病房,随时观察情况。”
周知知叫起来:“李伯伯!”
她张开双臂挡在病床前。
李主任不为所动,说:“周护士,我记得你好像不是手术室的当值护士,现在是上班时间,还不赶紧回到自己岗位上去!”
朱旧试图将周知知拨开,她哪里肯让。
对峙间,李主任一把拽过周知知,拖着她一路往前走,这次倒是放柔和了语气:“知知,不是我不帮你,我明白云深的心思,他醒来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不会是你,你又何苦呢。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明白吗?”
周知知挣扎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们说的那些,她何尝不知呢,可这世间,最难勘破的,就是一颗充满执念的心。
傅云深在凌晨醒过来,这时才感知到剧痛,又伤在背上,趴着的姿势睡久了特别难受,刚一动,撕扯到伤口,他忍不住轻哼了声。
朱旧趴在床边浅眠,手一直握着他的,他一动她就醒过来了,他那声痛哼很轻,她还是听到了,忙查看他的伤口,见绷带没有出血,才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家睡?”
他问。
她不答他,只看着她,板着脸。
“你脸怎么了?”
他忽然发现她右边脸颊红了,有淡淡的指印,“那个男人打你了?”
他以为是蒙蒙父亲动的手。
她依旧不回答,看着他,良久,开口时声音里带了怒意:“傅云深,你的身体是铜墙还是铁壁?
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生气,他勾了勾嘴角:“哎,没有伤到要害,别担心。”
“你吓死我了,你真的吓死我了……”
明明她前一刻还充满怒气,转眼竟然就哭了起来,他看得愣住了。
“你……”他有点慌乱,她极少哭,相识多年,他见过她眼泪的次数寥寥可数,所以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你知道吗,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掉,瞬间就爬满了脸庞。
她闭了闭眼,说不下去了。
他试图帮她擦拭眼泪的手指微微顿住,没想到她会提起那个夜晚。
对他们来说,那是个如噩梦般的夜晚,不想碰触。
他收回手,轻轻说:“朱旧,那些记忆,都忘记吧。”
他顿了顿,“所有的,统统都忘记吧。”
她像是被刺痛神经般刷地站起来,指着他的伤口,泪眼蒙胧地怒视他:“傅云深,你到底什么意思?
一边为我挡刀一边让我忘记我们之间的所有?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真的很可恶!”
他微仰着头看她,平静地说:“朱旧,当时你明明可以闪开,可你没有,不是吗?
因为你顾及到你身后的我。”
他忽然笑了,有点自嘲:“我再没用,也不会让一个女人挡在我身前。
你别多想,那个时候,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这么做。”
她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尤其看到他嘴角自嘲的笑容时,“仅仅只是这个原因?”
他竟然还点头,“只是这样。”
“你!”
他真是最知道怎么挑起她的情绪波动,她咬唇,深深呼吸,双手掩面,让自己冷静一会儿。
她重新坐在他身边时,情绪已平复许多,她没有再哭,可眼眶红红的,还盈着雾气,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般,固执地望着他,期待得到一个安抚的拥抱。
他微微偏开头。
她却忽然捧住他的脸,这是她每一次有什么重要事情对他宣布时的惯有动作,她喜欢凝视着他的眼睛说话,她说,这样子,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说的话,说话时的表情,会被深刻铭记。
她性情爽朗,却常常有一些小女孩般的小情怀。
天知道,这样的她有多么动人,最是让人无法拒绝。
他没有动。
“我不要!我不要忘记!”
她捧着他的脸,两人对视,他清晰看见她眼中的倔强坚定,她摇头:“云深,你知道吗,哪怕是那一年我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把与你有关的记忆抹掉。
我奶奶说过,人这一生,就是为记忆而活的。
好的,坏的,都同样珍贵。”
而那些往昔的岁月啊,闪亮如深山夏日夜空里的星辰,也温柔如初秋荷塘上的月色,是她生命中顶美好的时光。
她从未,也不舍忘掉。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十八岁的那个秋天,她拿着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边走边核对路牌,她在那条落满枯叶的小路上兜兜转转找了许久,就这样慢慢地走进了他的生命。